善良的张平哪里知道,他心爱的姑娘白菊过得并不好。丈夫是个痴呆,屎尿常常拉在裤子里,白菊能好到哪里去呢?听大人们明的暗的讲,好象白菊的痛苦并不是伺候丈夫的屎尿,而是她那个混帐公公殷海波让她抬不起头。她的婆婆提着个药罐子整日站在院子里骂,骂白菊,也骂殷海波。开口婊子闭口娼妇,骂得很难听。公社的人一堆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也骂殷海波,不是个东西,连自己的媳妇也睡。殷海波的老相好严明玉更是骂得唾沫横飞,公社里人说,殷海波现在已经很少和她睡了,偶尔睡一次,也是完事就跑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于是我多少明白了白菊的处境,每天放学经过她夫家门前,总看到她在洗丈夫换下的屎裤子,洗着洗着就发呆,那无爱无恨的麻木表情跟另一个人的表情很相似,读者朋友应该知道我说的另一个人是谁。我从不敢在她面前久留,总是撒开腿一阵飞跑。我不能说我的心里没有内疚,但除了内疚,好象还有另一种感觉存在。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是什么,说出来很残忍。我真的是一个残忍的人。所以长大后跟弟弟吵架,他骂我冷血动物,我声都不敢吭。我就是一个冷血动物。我的手脚一年四季都是冰冷的,谁说血是热的,我的血就不是,起码在我十七岁之前,我不认为我的血是热的。十七岁后才知道自己想法的荒唐,因为那年高考失败我试图自杀,当殷红的鲜血从腕上淌出来时,我才第一次感觉自己血其实是热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想到了张平,还有白菊,我以为我已忘记了他们的,但看着热气腾腾的鲜血我才明白我并没忘记他们,很多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包括张平送我和另外七个孩子上路时的情景。
我们的家长是在第二天下午赶到小城镇的,出乎意料,他们并没有打骂我们,抱着我们儿啊崽的哭得一塌糊涂。仿佛我们死而复生似的。我们对着父母没哭,但跟张平道别时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张平抱着我们也是难分难舍,当他抱着我时,悄悄将一封信塞进我的口袋,附在我耳边说,把信交给白老师,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告诉她多保重。
我点点头,很奇怪的看着张平。他怎么能把信交给我呢,交给任何一个人都比交给我可靠。他为什么就那么相信我啊?这是他犯的最大错误,相信一个背叛过他而且还会继续背叛他的学生。
张平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道别,他身后是无边的绿油油的茶园。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衬着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很不协调,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沧桑。那情景就象一幅画,永远的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回到家,我们才知道我们闯下了天大的祸,整个市都轰动了,还惊动了公安局。他们都以为我们是集体被拐跑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想到八个孩子会去找自己的老师。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难道我们对老师的挚情对温情的渴望他们就一点都不了解吗?张平给了我们什么,值得我们集体出逃去寻他?他就是给了我们温情和关爱,给了我们平等交流的机会,在他眼里我们不仅仅是孩子,更是朋友,平等的朋友。真不知道这是大人们的悲哀还是孩子的悲哀,或者是我们彼此的悲哀吧。无法沟通,不能走入彼此的心,这正是两代间的遗憾。
殷海波的儿子殷诚就是在我们回家的那天下午死了的。掉进水库淹死的。整个事情的经过,白菊都在场。确切的说,正是白菊将傻呆呆的丈夫领到了水库边。白菊很少和丈夫说话,那一会她忽然觉得有话要说,就招呼了一声丈夫,说,殷诚,你觉得和我在一起过日子称心吗?
嘿。嘿。殷诚傻笑着直晃脑袋,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真不知道这是我的劫数还是你的劫数,你觉得是谁的劫数。
殷诚还是不知所以然的傻笑。
其实你这个样子也挺好,没心没肺,无爱无恨,我有时候很羡慕你,真的。
殷诚没再听白菊说话,他的注意力转到了水库中的鱼。
说实话,如果不是你那个畜牲不如的父亲,我还真会给你洗一辈子屎裤子,白菊自顾自的说,可我实在熬不下去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说着,白菊已泪流满面。她看着丈夫正用石头逗弄水中的鱼,忽然心里某个地方动了一动,她对丈夫说,殷诚,我很想吃鱼,你到水里给我抓两条吧。
好。好啊。殷诚这句话居然听懂了,傻乎乎的往水中走去。鱼就在前面招引他,摇头晃尾的,象个索命鬼。殷诚半截身子都在水里了,还在往前走。白菊死死的瞪着丈夫一步步走向未知的世界,她张嘴想喊,但内心的某种力量让她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殷诚在最后滑入水底前还回头朝白菊笑了笑,说,快啰,就快抓住啰。白菊也回报丈夫一个难得的笑容,说,那好,抓住了回去我弄给你吃。然后丈夫滑下去了,在水里拼命扑腾,远处有两个洗衣服的媳妇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忘了呼救。等那两个人想起来似的大喊救命时,殷诚在水面只留一个旋涡。那些鱼围着旋涡欢腾。
别怪我,殷诚,这其实是你最好的归宿。白菊在心里对丈夫说。
殷诚死了。但白菊无罪,因为她并没有亲手推丈夫下水。那两个洗衣服的媳妇证明了这一点。除了殷海波的老婆疯了似的要白菊抵命外,没有太多的人说白菊什么,故意的好无意的也好,大家都认为殷诚死了比活着享福。殷海波也深知这一点,但他还是狠狠扇了白菊两巴掌,那两巴掌扇得很重,白菊当即口鼻喷血。后来人们不管怎么喊白菊,她就是不答应。白菊聋了。是暂时性的,后来虽然医好了,但听力却大不如从前。所以殷家的人提出条件后也没再追究她的责任,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殷海波提的条件是,白菊终生不能再嫁,要为丈夫守一辈子孝。马上就有人洞察了他此举的意图,他想一辈霸占白菊。真不是个东西。人们都在背后骂。
头七的那天,白菊给丈夫上坟,并没有烧纸钱,而是煮了满满一大碗鱼。她说,吃吧,吃了安心上路,以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给你弄鱼吃。第二天,有人看到殷诚坟头的那碗鱼所剩无几,满地的鱼骨头,谁也不知道那鱼是喂了野猫还是真被殷诚吃了。
白菊不允许回娘家,只能住在夫家。每天放学我还是能看到她,美丽的白菊蓬头垢面,看不到她的美丽,看到的只是她日益泛滥的悲伤,还有眼底无尽的思念。有时候她还会出现在学校后面的单身宿舍,在张平住过的房前徘徊不去。我就有一次在那里碰到了白菊,我是去给张平窗台上的兰花浇水的,他人不在,我还是遵照张平的嘱咐给花儿浇水。我对此项工作乐此不疲。每隔两天就浇一次。那天我提着个水壶跟白菊面对面的碰着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僵持了大概有三四分钟。然后我转身就跑,我不想面对她。
夏桑桑,站住。白菊命令我。
我站住了,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白菊走近我,看住我,说,你不觉得你欠我的吗?
我倔强的迎接她犀利的目光,考虑怎么还击她。
既然欠我就应该还我,懂吗?白菊咄咄逼人。
怎么还?
带我去见我张平。
那象一幕动情的电影,白菊张着手臂向心爱的人飞奔而去,张平抱起她,正象电影中的那样旋转。然后是抱头痛哭,激情拥吻。全然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我。
你怎么把她带来了。张平终于看到了我。
是她带我来的。白菊说。
她家里人知道吗?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只想见你。
糊涂,她家里人会急疯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见不到你我会疯?
张平无言以对。但他还是决定第二天送我回家。张平说,我们不能这样,她还是个孩子。
你真觉得她只是个孩子吗?你没看见她眼中的恶毒?我们有今天全是她所赐。白菊说着已泪流满面。张平抚去她的泪痕,悲凉的说,怎么能怪她呢,这都是命啊。
我不知道张平和白菊在屋里缠了多久,我在老乡家吃完晚饭返回时,门还是关着的。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我朝那灯光走去,却没有勇气敲门。靠着门坐下,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后来我睡着了,醒来时竟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而且是睡在张平的床上。肯定是他抱我进屋的。床的另一头睡着的是张平和白菊。我开始以为他们已睡了,但不久就发现他们并没睡,两个人的脚在我枕边摩来摩去。渐渐的那头传来白菊的声,憋着的,很轻。我听见白菊小声说,别,已经四次了,我怕你吃不消。
我不管,我愿此刻死在你身边。张平呼吸急促的说。
床开始不安分的晃动起来。被子也被拱起一大截。
别这样,还有她在这。白菊有些顾虑的起身朝我这边看了看。我忙假装睡着了。她这才放心的和张平缠在了一起。为了不把我吵醒,他们干脆钻出被子,赤身的在床那边恩爱。我想声明说,我并不是有意要偷看,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男女间的那种事对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来说尤其神秘。我也不觉得那种事有多么的不堪,至少我在张平和白菊身上没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爱得是那样投入,仿佛世间万物都与他们无关了。
张平是个很负责任的人,一大早他就送我和白菊回家。白菊一百个不愿意,但没办法,她也知道此次出逃会是怎样的后果。我们一行三人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才搭上返程的汽车,张平和白菊坐我前面,我和另一个老大爷坐后面。白菊自然的将头靠在张平的肩膀上,毫不掩饰两人的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