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天道自然本来安泰宁静,因而光照四方。
在天道自然的光照下,人自然而然,物也自然而然。
人有安泰宁静的修养功夫,便有永不衰败的德性。
德性不衰的人,人们就依附他,自然就护佑他。
众望所归,是得天道之民。
自然护佑,是得天宠之子。
——庄子《庚桑楚》语译
庄子的时代,人类就有了发达的文明。那时,人类已走了很远的路。
到了后来的时代,人类的文明则更加发达,路也走得更远。
路走得远了,许多疑问越弄越清楚,许多事体也越搞越糊涂。这就是发达的功劳,也是智巧的弊端,这也就是每一时代的重负。
能真的搞清楚么?能。糊涂就是清楚——揭开糊涂的帘幕,就是清楚的真相:人生的内圣外王。
既然路已走得那么遥远,时间又那么久长,那我们就从根本上看,从起步时说。这根本是人,这起步是生命。
这样,路漫漫其修远兮,其实不过是从自己的脚下出发,又回到自己的脚下。转一个圈,我不是我,我依然是我。这是人生,也是历史。
我们可以用庄子的法眼发现我——天地间自然的一个人。
1.最初与最高
有一首叫《婴儿》的哲理诗,描绘了一个最初与最高的境界,也非常巧合地解说了庄子的“内圣”的内涵。诗的其中几句是这样的:
生命的错误/在于选择了时间/生命的开始/最贫乏的是时间/最富有的也是时间/最初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おふ馑档木褪牵在时间里人变了,也就是现代人说的:生活改变人,命运改变人。而生命开始,那不是昏昏噩噩,那不是幼稚,反倒是一种境界,一种最高的境界。
这说法儿真透彻,也说得真绝妙!
何为内圣?这“最初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就是“内圣”。
何为内圣,我们从最初就是最高说起。
最初,人不贪求什么,顺从天性而哭泣,顺从天性张口要吃,吃了就睡,冷了就哆嗦,暖和了就安静了。最初的需求就这样,不要心机,不要智巧,不要钩心斗角,各安其位,各随自然。这就描画了一种情景,展开了一个天地,如果人长大了,能说能笑,能走能跑,能自己吃饭,却依然像婴儿一样多好。
于是,生活没有烦恼,世界没有欺诈,人间也没有伪善,那该多好。
有个作家写了他的一位朋友。这朋友到别人家里,别人给他苹果,他拿了就吃,也不客气一下,也不推让一番。吃完了,玩倦了,他就靠在人家桌子上睡着了。有时,别人给他葡萄吃,他不假思索地推开,说:“不好吃!”他也不管别人脸上好不好看。他乐意了就主动给人推车,搬煤,赶猫赶狗。他不高兴时,分明看见鸡蛋滚到桌边上也不动手拣一下,一切率意而为。
作家说自己,见人一口笑,即便心里要哭也要装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见了想吃的东西,嘴里口水淌,却硬撑面子,一迭声说“不吃不吃”。见了老官僚,心里恨他作恶多端,老不死,不早死,嘴里却满口“您老德高望重,越看越显年轻”,还要装出一副天真淘气讨人爱的样子。
作家说,我之作为,自己都恶心,我能像我那位朋友一样么?不能!他才三岁!
三岁当然还在人生最初的境界,当然还保持了最初的纯真。
所以,从最初与最高看“内圣”,内圣不是让人可望不可及,让人顶礼膜拜。内圣就是纯朴,就是率意而为。果能人人内圣,社会所有贪占,争斗,乃至杜绝作恶的条条款款还有什么必要呢!
2.我是谁?
最初的情景是如此单纯、和谐、真率,显示了一种神圣的境界,一种纯洁的心地。此后,人便进入了漫漫的一生历程。这真是一场又苦又累的跋涉,又是一场又诱人又叫人心灰的赌局——人需要的太多,社会的许多存在像哄抬物价一样让人不得不去争夺:权力、金钱、地位、情感、异性、土地……
只是到了人生最后才猛醒,才借生命的一束余光,反照自身,原来所争的一切并不属于自己。最辉煌的成就,也常不过功过相当,更别说并不辉煌的业绩,亮底儿看,损人尤多,损己亦尤多。原来,人生的辉煌昙花一现,短暂中又掺着许多虚假。原来,真正的鲜花与阳光,岁岁年年今又是,日日新,月月新,只在自然的怀抱中。
这猛醒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才看得到,实在迟了些,但迟了也有意义。
有两位英雄同室操戈,一成一败。成功者,占有天下,为帝为王。失败者,流落他乡,寄居外国,一生不免壮志难酬,凄风苦雨。为帝王者后来晚节不佳,几乎把天下断送了,众叛亲离中,孤苦谢世。旁人把这消息告诉流落异国他乡的那位英雄,意在安慰他,让他高兴,那人却说:“我也是要上那条路的,一切都过去了。”
一句话说尽了争斗的徒劳,荣华的虚妄。
所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赫赫有名的英国首相邱吉尔,临终前,别人请他说几句话,他竟然说出了:“一切都厌倦了。”他不再说,也不再做了,从容归去。
所以,一位年轻的皇帝,人生与事业都如同朝日,蒸蒸向上。然而,动于圣心,萌于天慧,他忽然问:“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心从名利场上退下来了,圣洁的天光照耀着生命的脚印。他顿悟了。他从容脱下黄袍,心气平和地走下龙椅,一步步走向自然的怀抱。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身后留下一道圣光,也把一个人生疑问留下来——
蓦然回首,我是谁?
我是自然之子。自然即内圣,即有一个圣者之心,有一个圣者之行。倘不能如此,虽为王为帝,亦何益?
3.自然
老庄说自然,各色人等也说自然。
老庄是自然之道的宗师,众人是老庄的徒子徒孙。
说自然应说目睹的自然之相,应听耳闻的天籁之音,凭一点灵性感悟自然。不可堕入学问家的寻章摘句,拾人牙慧。
什么是自然?
我们也来一点咬文嚼字。本来语言什么都说不清楚,理论也常把人弄得稀里糊涂。这只是一个方面。应当这样说,道理是鲜花明月,语言与理论就是手指,它说不清什么,它却可以指出鲜花明月在哪里。顺着指导者手指去看,凭自己明亮的眼睛,凭自己聪明的心地,就可以看到。如此,我们相信能说清自然。
自,自己也;自己者,我也。我,不仅是某一个人,也是某一物。任一世间的存在都是他(它)自己的“我”,统称“自我”。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一水一牛一羊一机器一房屋一白云一星斗一声音,都是自我。自我就是原本,本来,实际。
然,样子。
所以,自然就是一人一物一事的自身本来的样子。
一切都是自然的,人也是自然的一分子,人也是自然。
不增加什么,也不减少什么,就是自然。加或减都是损害自然。
人注定要修饰自然,人也就注定背起苦难去追求幸福。于是就有惊恐、疑惧、喜悦、苦恼、忧伤、快乐。然而,人的本来样子却不是这样。
在大森林里,有两个盗贼放下赃物,准备分赃,却碰到了老虎,立即惊恐不已,一个拔腿就跑,并爬到一棵树上躲了起米。另一个吓软了腿,跑不动,就被老虎一脚踏翻吃了。
然而,有人在大森林里丢失了幼儿。幼儿觉得大森林里一切都新奇,十分好玩。就玩玩石头,摸摸野花,看看从参天大树的浓阴中泻下的阳光,感到有趣极了。这时也来了一匹老虎,老虎望望孩子,以为他会躲开;孩子望望老虎,这是个什么东西呢,皮毛那么好看?老虎打量着幼儿,幼儿看着老虎;老虎在诧异,幼儿向老虎走去;老虎想逃走,幼儿想和老虎玩耍。老虎觉得这孩子那么小,便麻着胆子和幼儿玩,幼儿摸老虎的胡须,扯扯老虎的尾巴。老虎终于没有耐心,被幼儿的自然镇静吓得灰溜溜地跑了。
这就是自然而然。
这就是天宠之子。
无私、无畏、无欺、无伪,天佑也。
4.道德之门
一天天长成,离最初的境界便越来越远。
蓦然回首,到生命的尽头觉悟,到底太迟。
然而,悟道不论早晚,圣德无分先后。觉悟了便可去寻找。南荣【褪潜ё耪庋的心情去求道立德。
他曾正襟危坐,心事重重地问庚桑楚说:“像我这样年事已高,将如何学习达到道的深妙境界呢?”
庚桑楚便指出:“保全形体,不劳累身心,保守天性,不伤害纯真,不让私心杂念在心中停留。如此,累月经年,精神集中,行为洒脱,渐渐便可达到你向往的境界。”
南荣∮炙党隽俗约旱牡P模他说人的眼睛从外表看,没有什么不同,但盲人却视而不见;耳朵也一样,聋子却听而不闻;脑子也一样,疯子却又思而不灵。平常的人和得道的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但行为心情却相差天壤,平常人是由于物欲的阻塞才不能得道吗?放弃私心杂念,守性聚神,使我好像看到了道的影子,是么?
庚桑楚却再也不能说什么了。“我能了解的道德完全说出来了。我的能耐就这大,我也刚开始。猪圈养不出千里马,花盆长不出万年松。小鸡孵不了天鹅蛋,大鲁鸡却越俎代疱。我才能低劣,不能进一步教导你了,你何不去南方见老子呢?”
入门不等于登堂入室,影子原不是自然本体。
南荣∫去找老子。我们也要说破道德。
5.老庄道德
我们要说破道德。
老庄眼中的道德,不是孔孟眼中的道德。孔子、孟子眼中的道德是要建立社会秩序,使人做人做事各守特定的规范。老庄的道德是要人回归自然,顺应自然,是要说破世事人情,看穿世事万物的大智慧。
老庄的道德一分为二,老庄的道德又合二而一。
何为道?
用老子的话说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以,道就是自然,就是本来的样子。它产生一切,又磨灭一切。但无论产生还是磨灭,对于道本身,它并不增加什么,也不减少什么。所以,道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又生而死,回归自然。所以,道是天,道是物,道是人,道是一切,道又什么都不是。
德就是得。道无声无息,它摸不着看不见,但它又无所不在地存在着。人诞生了,这是天之德,也是人的获得,获得生命。男女交合,新生命就开始孕育。孕育最神妙,说不清它的确切情景,但它到底实实在在地进行着,这是人类之德,父母之得。得人只能得到应该得到的,这就合乎道,也合乎德,否则背道亦背德。德之于人就这样。
明白这道德,就算明白了天地人生的要谛,这样,孔孟所说那种行为道德不过等而下之,矫揉造作的东西。那是真正的天地自然之大道德丧失之后的人的无可奈何的自我约束。然而离开了自然,越约束人只能越虚伪。
所以老子教导南荣。
你洗心革面已经可以了吗?那为什么还闷闷不乐!可见你心中仍有情不自禁的丑恶念头。只要声色感染耳目,那行为就不能检点自持,情欲就依然活跃。杂念烦心,重要的是不受外物诱惑,如此方可超脱。倘若心萦物扰,即使有道的人,也不能把握好自己,何况依道做人的庚桑楚呢?
所以老子指引南荣。
像婴儿一样,便无忧无虑了。婴儿活动,并不想做什么;婴儿走路,并不想走到什么地方。像木头一样无知,像石头一样不想什么。如此,祸不来,福也不至。没有了祸福,人还担心什么呢?
这就是道德的境界,也是人生的圣境。
不求什么,却可尽获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