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语
天地万物的大道,是可以论说的,但论说出来的道,却不同于客观实际存在着的道:
给每种事物取个名儿,由此可以称呼它,议论它,但被称呼、议论的名儿,到底不同于经常存在的事物的名儿。
无,是表示万物开始的;
有,是表示万物的母亲的。
…………
从实的概括、抽象,深入到虚的理论的微妙,是认识一切奥妙的必须经过的大门。
——老子《道德篇·1》语译
世界上有两本书。
一是现实的无字书,一是订成本本的有字书。
人小的时候要多读有字书,年龄增加,渐渐长成,就要会读无字书,能独立地去生活、创造。事实上人多读有字书,也是为了更会读现实的无字书。
有字书是写书人写成的,是过去的无字书。而现实的无字书,总是同人的现在生活联系在一起,无穷无尽。过去的总是过去,现实生活才生动活泼。过去只有与现实相结合,相参照,才有意义。这也就是有字的书本于人的意义。
若把写过去的有字书当成现实的有字书,那就成书呆子了。
老子说:“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一方面说的就是有字书的作用有限,无字书联系着人的生活、工作、创造,因此才作用无穷。所以庄子对老子这个说法特别注意。
1.做车轮子的道理
庄子曾讲过“庖丁解牛”的故事,说杀牛师傅顺着牛的形体结构,避实就虚,巧妙运刀,牛宰得好,他的刀也保养得好。
其实这个故事,也说明了人要会读现实的无字书。
对于庖丁来说,现实的无字书就是他面前每一条各个不同的牛,有字的书似乎可以说是厨师们习惯的宰牛方法。按照习惯的方法,无须深入观察现实的牛体,只要猛割硬砍就成。这样,庖丁宰牛吃力,刀子也坏得快。但庖丁不这样,他的经验,使他每一次对每一头牛,首先在他心目中,他已把牛分解得各就各位。所以,他解牛,对他自己是一种享受,对他的刀子,也无所损伤。
这就是庖丁会读现实的书的好处。
庄子还讲了一个“轮扁斫(zhuó)轮”的故事,以说明为人或者施政,不可死守书本,一味听从前人的说教。
这故事是这样的。
某日,齐桓公在大堂上读书。齐桓公是战国时代很有作为的地方诸侯。
在齐桓公潜心读书的时候,他请的一个做车轮的师傅轮扁,正在堂下拿着木头砍砍削削地做车轮子。
突然,轮扁丢下槌子和凿子,快步走到大堂上,不可理解地问桓公说:
“可不可以问您读的什么书呀?”
桓公说:“记录圣人言论的书。”
“圣人还在吗?”
“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那君王所读的便是古人经验的糟粕了。”
桓公一听轮扁这话,便很不高兴,拉下脸说:“我读书,你一个作车轮活路的手艺人,怎么可以妄加议论呢?你必须说说清楚!有道理:那就算了;要是说不出道理,那就罪该处死!”
轮扁不慌不忙地说:
“我是拿我做手艺看的。我砍削轮子,要是榫太松了,就不牢固,榫头虽是打进去,但很快也就会滑脱出来的。要是太紧了,榫头就打不进去,或者干脆打坏了材料。只有不松不紧才得心应手。
“不松不紧说来容易,但实际作起来的诀窍却是没法儿说出来的。你说没有诀窍,为什么我总比别人做得好,作得快,而且作起轮子来总比别人来得从容不迫?这当中窍门是实实在在有的。
“而且,这诀窍我不可能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没办法从我手中接受过去。我可以告诉他,这诀窍怎么怎么的,但我说出的诀窍已不是什么诀窍。因为,作这门手艺的工匠都这么说。大家都能说出的诀窍,算什么诀窍呢?
“我活了七十岁,一辈子都是砍削车轮。古时候的人连同他们的那些不可言传的诀窍,随古人都死去了,我的诀窍是从我自己切身操作体会出来的。这样,君王忘记自己现实的操作,却成日里专心致志地从古人的言论中寻找治国秘方,那得到的如何不是古人的糟粕呢!”
齐桓公默不作声,心里实在觉得轮扁说得在理。为人处事,真正的诀窍像酒,随着人的行动一同出现,一同消失,说出来的大概也只能算是糟粕了,无非闻到一点酒味儿,让人想象到什么是酒。这就是书本的真正作用。
2.现实与书本
书本的作用如此,这不是把书本上的知识看得一钱不值,只是说有字书一定要和现实生活与工作的无字书结合起来读,这实际也就是现代人说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但读死书的人,死守教条,不知随时而变通的人错就错在把死书与活书,即有字书与无字书分离开来,漠视活书、无字书,迷信死书、有字书,这就把本末颠倒过来了。
读死书的人,或者整个世俗心理都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求真理,他们寻找成功的诀窍,不是到现实中寻找战必胜、攻必克的依据,而是到本本上去找依据,认为这样就是获得认识天地万物的大道,就是取得了为人处事的成功法则。其实,常常不是这样。
书上写的所有,不过是语言的集合。语言当然有它可贵的地方。语言为何可贵?在于它有意义。但意义所表现的东西,又常常是语言无法表达的。
说“人”,什么是人?张三、李四、王麻都是人。但我们说的人却又不是张三李四王麻,终于我们仍没有说清楚人。但我们知道人是什么,意会而已。世上万事万物,语言对它的表述作用仅如此。
语言,或者书本,仅仅指导我们对现实的意会,我们的知识、能力,仅仅靠对现实的意会得来。
但世俗却常常不是这样,而是代代相传地认为语言、书本可贵,并以书卷相传授。如果可贵的是书本的精神,走进书本,又走出书本,得其神,忘其形,这就对了。但如果为书而书本,如此则实在太本末倒置了。这样,人珍贵的却并非事物真正可贵的东西。
尽管这样,许多人还是朝这条路走下去,并认定这样可以求得道。认定看得见的是形体和色相,听得见的是名号与声音,道也是得到了!
真可悲!形色名声能体现道的真谛么?
真实的是,得道的不言说,言说的却不知真的道。
世人知道这道理么?或者知道:沉默是金。
或者知道:刘项原来不读书。
现实才是一部奥妙无穷的书!
3.本性
孔子编定了一套经书,在书中他把人的行为举止应遵守的礼节形式都规定死了,并且,他还想周朝王室图书馆收藏这套书。他的学生子路给他出主意说:“听说周朝皇家图书馆的馆长是老聃先生,已经退休回家了。您想藏书,不妨去找他试试。”
孔子说这个主意好。
孔子便去拜见老聃,但老聃却不答应帮忙,孔子就用经书上的道理说服他。
老聃便打断孔子的话,说:“太繁琐,说说大意吧。”
孔子说:“大意是仁义。”
老聃问:“请问,仁义是人的本性吗?”
孔子说:“是的。君子不仁就不成其为君子,不义则不能生存。仁义,实在是人的本性。没有它人还能干什么呢?”
老聃又问:“什么叫仁义?”
孔子说:“内心和乐而平易,兼爱无私,这就是仁义的实在内容。”
老聃却反驳孔子说——
您的话很危险!那兼爱,不是太迂腐了吗?说无私,实际便是自私。
要想天下的人民不失教养吗?其实,天地本来就有常规,日月本来就有光明,星辰本来就有序列,禽兽本来就有群居的习惯,树木本来就有直着上长的本能。先生只消依着事物的本性去办,遵循天地万物的规律行事,这就足够了。
打出仁义的旗号,就好像敲着响鼓去寻找逃亡的人一样,这不仅找不到,逃亡的人反倒躲藏得更深了。
鼓吹仁义,使人知道仁义,也懂得行假仁义,这不是把本来很善良、纯朴的人性搞乱了吗?
所以,作为人不要在书本中迷失本性,也就要同时不人为地制造一些说教和繁琐的规矩束缚自己,使人改变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