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点起一盏没有罩子的煤油灯,中间生个汽炉子,煮一蒸钵的菜,清汤寡水,看不见一点油星子。炉子的四周,摆着一碗扑辣椒,一碗沤辣椒,一碗干炒的辣椒粉子,还有一碗辣椒炒擦芋荷叶子。辣椒种族开会……看到这桌“辣椒种族”开会,不仅令人想起湖南流传的一首辣椒歌,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曾背诵给斯诺听过:“远方的客人,你请坐,听我唱个辣椒歌。远方的客人,你莫见笑,湖南人待客爱用辣椒。虽说是乡里的土产货,天天可不能少。要问辣椒有哪些好?随便都能说出几十条。去湿气,安心跳,健脾胃,醒头脑,油煎爆炒用火烧,样样味色好。没得辣子不算菜呀,一辣胜佳肴”。可见辣椒是湖南山乡的主菜,《山乡巨变》中陈先晋的夜饭“辣椒种族开会”就写出了湖南山乡饮食的主要特色,这辣椒歌在陈先晋的“夜饭”桌上“具体化”了,因为他家只有五口人吃饭,故而只写了四碗辣椒一碗白菜汤。既显示了陈先晋家节省,清贫,也显示陈家一家人坚韧吃苦的精神,又生动地展示了湖南人爱吃辣椒的地域特色和民俗特色。
其次,看陈先晋家的家园茶:
来了稀客,岳母娘特地在火炉屋里生了一堆火,饭后大家围在火炉边烤火、抽烟,随随便便地谈话,一段焦干的杉树废材,在火焰里,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松木丁块柴的松脂油香飘满一屋子。火边炖了一个沙罐子,开水咕嘟咕嘟地响着,火炉里的烟焰的影子在壁板上不停地晃动。陈妈泡了四碗放了盐姜、芝麻的家园茶,给老倌、女婿、大春和孟春,一个人一碗。
家园茶是湖南山乡流行的一种接待尊贵客人的茶,陈先晋的老伴陈妈生炉子煮家园茶说明客人尊贵,在家人的眼中其地位非同一般,而客人来陈家又是奉命来做老岳父的说服工作的,从一个侧面说明老倌子陈先晋入社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
再次,看陈先晋的信奉:
他跟他婆婆,每年大年三十夜,子时左右,总要把一块松木柴打扮起来,拦腰箍张红纸条,送到大门外,放一挂炮竹,把门封了,叫做封财门,守了一夜岁,元旦一黑早,陈先晋亲自去打开大门,礼恭毕敬,把那一块松木柴捧进来,供在房间里的一个角落里。柴和财同音,就这样,在陈先晋心里,财神老爷算是长期留在自己家里了,……他盼望走运,常常想在路上捡一块金子,也想从山里挖出一窖银元宝来。不过,金子也好,元宝也好,似乎都不愿意和这老倌子做朋友,到目前为止,它们都还没有到他们家做过客,一回也没有。
这里通过陈先晋请财神细节的生动描写与盼望拾到金元宝的幻想,真实地揭示了旧式农民迷信、愚昧、渴望发家致富的心理追求。书中亭面糊算命的民俗,也是很精彩的,特别是对算命瞎子的“胡言乱语”的揭示更是让人捧腹大笑。亭面糊的请瞎子算命与陈先晋的请财神,两厢呼应,曲异而工同。典型的细节描写具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同样,典型的民俗的描写也胜过千言万语。
第三,通过游戏,演戏等民俗展示人物的性格及社会的变化。
湖南人乐观,爱热闹,爱唱戏,爱看戏。就笔者所知,湖南除京戏,汉剧外,还有湘剧、湖南花鼓戏、祁剧、皮影戏、高跷戏等。《山乡巨变》中写了演戏,打扑克、下军棋、拉二胡、唱花鼓戏、舞龙灯、舞狮子、摔跤、田头唱歌等民间风俗,作家写这些,不是为写民俗而民俗,而是通过写民俗来展现人物的不同性格,以及社会生活的巨大变化。
比如,在《入夜》一章中写邓秀梅、陈大春、刘雨生和盛清明四人打扑克,李月辉在旁观战兼替邓秀梅(新来的客人)“观场”。当盛清明打出一张主牌梅花六,陈大春则“啪嗒一声,把他粗大的右手拍在桌子上,冲出一张梅花K”,不怕被下家吃掉,以此显示“猛张飞”的冒失;刘雨生与精灵的盛清明作对家,打牌与他干工作一样,老老实实,认认真真,既不冒失,也不玩假,以此显示其为人的本真;盛清明一面眼观三家打牌,一面与李月辉说笑,却乘人不备偷牌、换牌、悔牌,以此显示其治保主任的机灵;李月辉“观场”,一面说盛清明打扑克不老实,爱打电话,爱动手脚:擤擤鼻子,就是要梅花,眨眨眼睛就是要黑桃,并说他们“老实鼻子空,肚里打灯笼”,揭穿盛清明作假后,并说:“你呀,我看你还是少调皮的好,你越调皮,张芝园越不喜欢你”,以此显示其兄长的风趣。而邓秀梅呢?作为身负重任的下乡干部,她无意打牌,打牌只是她联系群众的一种方式,在打牌中主要是注意观察刘雨生等人的神情,以此显示其工作的细心。
再如,结尾《欢庆》一章,写社员自娱自乐自编自演戏剧的民俗,第一出戏是花鼓戏,由盛淑君扮演一位劝父入社的姑娘;第二出戏自编的“大闹春种”写社员不回家在田头吃饭;第三出戏由陈孟春扮演一位落后的社员,“垂头丧气,手里拿着水莽藤尖子”,才走出台,还没有唱,挤在前边的孩子们齐声唤道:“陈孟春”,“不是,是谢庆元”。陈孟春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要拿了这枝家伙回家去,叫我里头的看了,晓得我寻了短路,吓她一跳,也吓大家一下子”。这时,台下的人笑了,李月辉忍住没有笑,偷眼看看谢庆元,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把头低下了。李月辉心想:党内已经批评他,给予了警告处分,本人确实也有些改正,好了的疮疤不必再搔了……通过演戏的民俗,一方面写社员勃勃朝气和对合作社满怀信心和希望,同时也表现了李月辉这一基层干部高度的政策水平与对犯了错误同志的真诚态度以及犯了错误的谢庆元的自醒自责。
五
鲁迅曾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表出去的,就是专化。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的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鲁迅:《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97—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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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乡巨变》中就运用了大量的民俗的方言土语或谚语,以此来揭示主题,揭示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心理活动。谚语、歇后语等民俗语言的大量运用,使作品更闪耀着民俗文化的光彩。比如用以表现走互助合作化集体致富道路的谚语就有:“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独木不成林,单丝不成线”;“一个好汉三人帮,一根屋柱三个桩”;“人往高来水往低”;“公众马,公众骑”;“人多成王”;“人多出韩信”;“满姑娘坐轿头一回”等,表现不愿走集体化道路私有观念的谚语有:“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人心隔肚皮,饭桶隔木皮”;“聋子擂鼓,各打各的”;“叫花子照火,只往怀里扒”;“野猫借公鸡,有借无还”;“一娘生九子,九子连娘十条心”;“龙多旱,人多乱”;“艄公多了打烂船”“树多分杈,人大分家”等,这两类谚语针锋相对,都来源于民间,但生动、形象、风趣,能抓住人物的心理活动和生活习惯,给以有声有色的显现。还有许多迴然不同的为人处世哲学的谚语如“少吃咸鱼少口干”;“不上当,不成相”;“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到黄河不死心”;“打开窗户说亮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争气,火争烟”;“亲为亲好,邻为邻好”;“龙生龙子,虎生豹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关于农事的谚语那就更多了,比如:“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田要冬耕,崽要亲生”;“喂猪没巧,栏干肚饱”;“有种有根,无种不生,什么蔸长什么苗”;“有收无收在于水,多收少收在于肥”;“一个冬瓜不上粉,两个冬瓜不上霜”;“春争日,夏争时”;“冬粘不过秋,过秋九不收”;“早稻水上飘,晚稻插齐腰”。盛佑亭老人的“养牛经”更是把农民对牛的习性和感情写得生动、具体、传神:
“人畜一般同”,面糊接着说,“平常人骂人‘笨的像头牛’,拿牛比笨人。其实,牛哪里笨呢?它机灵极了,就欠阎王老子给它一个活泛的舌头,不会说话,它一天要吃三巡水,田里的水有粪尿,它不肯喝,要到塘边去,越口里的活水,它顶爱吃。一眼塘里的水,水牛吃过的地方,黄牛不肯吃,黄牛吃过的地方,水牛闻一下,就昂起脑壳……”黄牛水牛是前世的冤家,不过习性也差不多,比如在数九天里,凌冰一样的冷水,黄牛不吃,水牛也不闻。打点牛的人要费力烧些热水它们喝。要不,一天一夜不进一滴水,肚里风科百叶干坏了,车不动,不要说做功夫,命都保不住,你以为呀,……在下雨天赶牛耙田,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牛也有蓑衣,但没有斗笠,只有面糊老人的牛“头上的两角之间绑了一顶破草帽”,他叫戴草帽的理由是:“人畜一般同,人的脑门心淋了生雨,就要头痛,牛也一样”。
这两段描写,一是对“人畜一般同”的谚语的生动描述,一是对“笨的像头牛”谚语的批判和反驳,通过对谚语的认同与否定展现了农民与耕牛之情,显示了农耕社会的深深的历史痕迹,这是写谚语,是写人,也是写史。《山乡巨变》中的方言谚语是很丰富的,既有旧社会轻视妇女的谚语如:“母马上不得阵”;“男人的田边,女人的鞋边”;“妇道人家跳起脚屙不得三尺高的尿”;也有与之相反的称赞妇女的谚语如:“穆桂英挂帅,樊梨花西征”等。还有关于气象的谚语等等。
《山乡巨变》中关于民俗的描写是十分丰富的,既有关于虐杀女婴的陋习,也有关于女子缠足的恶俗(盛家大翁妈对此作了生动而含泪的控诉,而作品中关于邓秀梅、盛淑君等“女将”的赞美,便是有力的批判),还有许多古老民俗在新社会的演变、蜕变,或逐步消失,如亭面糊岳母的丧事(废除了请和尚道士做道场法事),刘雨生与盛佳秀的婚礼(废除了跪拜,改为鞠躬敬礼;废除跪拜神灵、祖宗,改为向毛主席像致敬;废除了恶作剧,保留了听壁脚),赌风的消失(过去麻雀牌、纸叶子、竹脑壳,“隆日隆夜打的飞起来”,“解放后,不等政府禁,牌赌都绝了”。)等,所有这些既保留了传统民俗的优点,又去掉了旧式民俗的迷信糟粕,并且融进了新的风俗,新的时尚,使其闪耀着时代的光彩。
作为一个高明的艺术家,周立波在文学作品中,既生动自然地描写了民俗风情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变异性,又熟练老道地运用民俗风情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变异性为揭示作品主题,刻画人物形象,抒发内心激情服务。其运用之妙,几乎进入天衣无缝,自然天成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