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七卷)
23871800000017

第17章 怀念集(2)

每一次黄宾虹从北平寄书画作品到上海,傅雷都要仔细阅览,并致书黄宾虹,谈自己的理解和认识。傅雷从展览的总体布局考虑问题,有时就作品的形制,有时从作品的风格,有时以黄宾虹不同时期的追求,进行分析,并提出自己的建议。正如同傅雷八月三十一日所言,“画会杂务,定当唯力是视,悉心以赴”。在同一通手札中,傅雷就布展,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会场布置愚见素主宁疏毋密,一般画会所悬作品,鳞次栉比,宛若衣肆,恶俗甚矣”。就连书画作品的润格,他也善意地向黄宾虹建议:“定价一道,数度与柱常等磋商,未敢擅专。海上诸公类以金额定身价,固属可鄙,惟若尊作标价过低,亦不免为画商大批囊括。事出两难,已另由默飞专函请示矣”。

这通手札,充分体现了傅雷作为策展人的聪明才智。第一,他希望黄宾虹的参展作品能全面体现作者的思想素质和创作才能,又可以较全面表现黄宾虹不同历史时期的艺术特点;第二,在布展上,鳞次栉比地悬挂,显然是对读者的不尊重。疏密得当,才能体现艺术作品的真实面貌;第三,书画作品,是艺术品,一经市场流通,便有商品的属性。一些书画家为体现身价,定作品润格不切实际,往往是有价无市。然而,定价过低,又有可能被画商利用。这样的悖论困扰着傅雷,可他一时也找不出好的办法。

傅雷的想法和困惑,对当代书画策展提供了重要的启示。甚至当代某些策展人的眼光和思路,还没有超越傅雷。可见傅雷策展思想的超前性和完整性。即使这样,傅雷谦虚有加。他在九月二十五日致黄宾虹的手札中说道:“值此时艰,吾公盛会竟由愚等后学毛遂自荐,冒昧筹备,亵慢已甚,尤恐措施失当,累及令誉,若能联络同志,多多商榷,则幸甚矣”。

傅雷的认真和细致,也颇值一说。黄宾虹将参展作品分别寄给傅雷和其他友朋,其中一次出现了差错。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傅雷对黄宾虹说:“顷读十七日大示,藉稔历次寄画总数,查第一次十四件(分三包),第二次六件(一包),第三次十二件(一包),共三十二桢,已经吾公核对无误。惟第四次裘宅只收到二十件壹包,足证同日所发之另外壹包二十件未曾送达。应请尊处将八月三十日北京邮局挂号收条贰纸一并送局查询”。

黄宾虹画作不明之事,令傅雷忐忑不安。他四处打探画作的去向,又挖空心思寻找画作遗失的原因。十月一日,他为此又致书黄宾虹,“再查:裘君取来前寄画封套:二一九七八号为北京八月二十六日(非如尊示之二十八日)十九时邮戳;二二二二六号则因中间封套曾以破烂过甚,弃去一次,不复可查。二四一九号(非如尊示之二四一六)乃高吹万翁寄吾公书件之包皮纸,系北京八月三十日十九是邮戳。以上核对无误。可怪者乃二二二二六号一件,来示云系八月二十九日十二时邮戳,则所遗失之一包二十件,似并非如前示所言,为三十日同时寄发者。若八月三十日,的确同时付邮二件,则其中二四一九号一件确已收到。只须托京局查二四一九号之上下联号,有否尊处寄件,即可明了。裘君托沪局查问结果确有二一九七八一件、二四一九一件。‘二二二二六’一件号数,则遍查无着。惟有二二二一六及二二二二○,余号皆空号。专此渎陈,即乞詧核再查”。

十月四日,傅雷继续致书黄宾虹,“所可怪者,乃二二二二六号一次,沪总局遍查未有此号。故裘君第二次所收到之十二件(即北平二十六后三十前所发者),是否为二二二二六号,无从证明。总之:倘尊寄裘君名下,共只三次,则裘君收到三次,并无失误。倘寄裘君名下者有四次,则中间失落一次。又历次来示,均言三十日同时寄沪两包,每包二十件。乃最近尊致裘宅信,又谓二二二二六一包,系二十九日发,与前说不符。致疑云重重,更难核对”。

这批画牵动了傅雷的心,他无法接受丢画的现实。十月七日,他又一次向黄宾虹表达自己的看法:“尊处八月三十日寄裘府一包之号数,既为二四一九号。复查先生九月七日自京寄敝寓之挂号信,号码为二六六○,发信日期相去八天,挂号号码相差二百四十一号,甚为合理。更可证同日同时所发之挂号信件,必号数相联。且二万一千余号,根本与二四一九不合,已大可疑”。

怎么办,傅雷只有穷追不舍。他向往黄宾虹,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黄宾虹的画丢不了。

果真未丢。当厘清黄宾虹寄沪画作后,傅雷立刻致书黄宾虹:“截止目前为止,敝处共存画一百零五件,又联五件,共一百一十件,已于十二日复书内详及。所云十二日由新会代发之三十幅,刻上未到,大抵日内必可来申。以此三十件与前收书画合计,确为一百四十件不误。八月三十日邮据倘只有一纸,则当时失件谅在未投邮前已生弊窦,总望珠还,不落匪人或市侩手也”。

真相大白,傅雷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傅雷以他潇洒、隽永的小楷抄录了“经手宾老寄沪书画总清单”、“傅宅经收书画细账”清单,向黄宾虹详细汇报了自己在上海收阅书画数目事宜,深得黄宾虹的赞许。

其实,当时的上海并不尽如人意。傅雷在十月十一日的手札中写道:“海上艺坛风气败坏已极,朋倚星散,集首为难,即欲结一小小社团且感不易。愚见夙以各自为战,埋首为未来学术作铺路小工,成败一任天数自励,未识北方学人亦有成效可睹之士一通声气乎”。

文人相轻,古今皆然。

然而,傅雷看重文人之间化不开的友谊与情怀,那种可以超越时间的交游与理解,是历史中美好的存在。傅雷努力把这件事办好,他相信,这件注定被后人记住的事,会散发出永恒的墨香。

傅雷深通书画经济学,他一边为画展的行政工作殚精竭虑,一边为黄宾虹书画作品的营销有的放矢。画展开幕前夕,在傅雷的协调下,黄宾虹即将参展的书画作品已被多人预定。一九四三年十月十八日傅雷致书黄宾虹,“昨日吴仲垧、秦曼青、高吹万、姚石子四公来舍,拜观尊作,毋任感奋,姚君并定购花卉一幅,现下已定画件,约如下列:傅定:十件,顾定:一件,姚石子君定:一件,裘定:一件,傅亲友定:四件,合共预定十七件”。十一月四日,傅雷又说,“尊画预定已有三十三件,达两万六千元,尚有续定者,前途甚可乐观,足见吾公一生劬学,自有识者倾佩”。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九日,“黄宾虹八十书画展”在上海举行,同时又出版了《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黄宾虹书画展特刊》。秦更年在画册序言中写道:“歙黄宾虹先生今年政八十,海上故人,谋所以娱其意而为之寿者,因驰书旧京,索年时画稿,展览于沪,凡得百许幅;高古苍润,脱去笔墨蹊径,直须于古人中求之,观者莫不餍其意以去。”

黄宾虹作长诗《八十感言》,云:“……八十学无成,炳烛心未已。云山事卧游,纂述接遐轨。夙昔此微尚,藏箧不弃委。金华予季居,邱壑颇清美……”

上海知名人士陈叔通、邓秋枚、王秋湄、高吹万等人纷纷赋诗作文,称赞黄宾虹的为人为艺为学。其中王秋湄在《真画》一文中写道:“予于高邮宣公古愚尝论当代画家,古愚推宾虹第一,曰:‘是真画也。’……予交古愚尝三十余年,见其素不轻许人,而倾佩宾虹若是。”

傅雷写《观画答客问》长文,全面而系统论述了黄宾虹的美术创作,他说:“常人专尊一家,故形貌常同。黄氏兼采众长,已入画境,故家数无穷。常人足不出百里,日夕与古人一派一家相守,故一丘一壑,纯若七宝楼台,或竟似益智图戏,东捡一山,西取一水,拼凑成幅。黄公则游山访古,阅数十寒暑,烟云雾霭,缭绕胸际;造化神奇,纳于腕底。故放笔为之,或收千里于咫尺,或图一隅为巨幛;或写暮霭,或状雨景;或咏春潮之明媚,或吟西山之秋爽;阴晴昼晦,随时而异;冲淡恬适,沉郁慷慨,因情而变。画面之不同,结构之多方,乃为不得不至之结果。”

《观画答客问》得到黄宾虹的高度评价,他写给女弟子朱砚英的手札提到该文,“鄙人慨画学少人研究,已二百余年矣。今得渠所论画,颇有见解,以为知己。”

画展取得了预期的成功。书画的销售情况更加乐观。傅雷在画展开幕的当天夜里,驰书汇报,“旧作以年代为序,新作以尺寸色彩配搭,务期和谐醒目,会场灯光特换大号灯泡悬挂,亦从宽舒,颇与一般情形不同。各报舆论甚好,会前预定已有四十一件,今日一日又定去画四十二件、字十四件(一日内共定五十六件),连前已定出九十七件,值六万三千元”。十一月二十一日,傅雷继续驰书汇报,“连日会况热烈,堪称空前。上海英文、法文报均有评论,推崇备至,此历来画会所罕有,非迷信外人,实以彼辈标准高、持论严,素不轻易捧场如华报之专讲交情也”。十一月二十四日,画展结束后的第一天,傅雷再度驰书汇报,“画会昨晚结束,总共五日,参观人数,就签名者计六百余人,未签名者约有三四倍。售画总数为一百六十件(花卉、字在内),余下十七件暂存敝寓,以待后命。售画总数十四万三千余元,开支总数为一万五千元弱。画册预约已售去百四十六本,亦有七千余元。此次印制画集,非特未出本金,且早有收入,可贺可贺。总账尚未全结,且待二三日内收齐画款后,再有详细账目寄奉。大致净盈余在十二万左右。若照历次尊示所开价计,则即全部售完,亦不过十一万余。今敝处权宜酌加,适应沪地情形,故售至十四万余,尚可有余画十七件”。

傅雷干得很棒。

刘海粟在《黄山谈艺录·傅雷二三事》中说:“一九四三年,黄宾虹八十大庆,傅雷为他举办首次个展,这是一件有历史意义的工作。”

我知道和了解的傅雷,来自于他的译着。也可以这样说,对他在美术、书法和收藏、策展方面的才华,是读“傅译”以后才知晓的。

当傅雷热开始降温时,我读到《傅雷书信集》的影印本,一行行优美文雅的字迹,一段段意新语俊的陈述,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引起我极大的兴趣,傅雷热便在我的生活中重新升起。

傅雷是杰出的翻译家、作家,在我的眼里,他又是出色的美术评论家、书法家和收藏家。我读了《中国画论的美学检讨》、《观画答客问》等文章,中国人对中国美术的理性认识,有可能是从傅雷开始的。

他是书法家。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并还在持续着,我每天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傅雷书信集》,读两通傅雷的手札。开始关注手札的内容,致黄宾虹的手札,叙述了上个世纪两位文化巨人的人生行止、审美趣味、商业往来、人际交往,以及北京、上海的风俗。

两人是忘年交,穿梭于北京、上海的手札,写出了两位前辈的风流、高贵、潇洒。这种友情已多年不见,即使想一想,内心也充满了温暖。

关注手札的内容,更多地了解了傅雷与黄宾虹,那些诗情画意的往昔生活,一次又一次激起了我的生命热情。

至此我才关注傅雷的字。与手札内容相映成趣的行草书,不仅托起了写信人的炽热情感,又呈现出一个雅重行实,学养生道的君子。我进入了书法审美的状态,我进入了傅雷书法的深处,渐渐,作为书法家的傅雷在我的眼前清晰起来。

阻挡我对书法家傅雷的认同,是我青少年时代对傅雷的理解。我读过傅雷的许多译着,印象深刻、甚至对我一生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便是大家熟知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艺术哲学》。那时,我大段大段背诵其中的片段,修饰着自己昂扬的岁月。后来,又读到《傅雷家书》,写给儿子的数百封书信,也写出来一个完美的父亲。于是,在知识与文化被重新评估的中国,傅雷便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父亲。不久前,在我做了父亲的时候,我再一次阅读《傅雷家书》,再一次被作为父亲的傅雷激动。这时候的傅雷有多么完美,我不想赋予傅雷更多的意义,我想,傅雷有《约翰·克里斯朵夫》、有《艺术哲学》、有《傅雷家书》,足够了。可是,看《傅雷书信集》,我的“吝啬”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挡不住傅雷,本该属于他的没有人可以占有。作为书法家的傅雷,我们必须面对。

对傅雷手札内容的熟读,我了解到在上海的傅雷一边用钢笔译书,一边用毛笔写美术评论;一边与出版商打交道,一边与马公愚、夏丏尊、沈尹默等名流宿儒雅集唱和;一边关注文学艺术的教化,一边经纪书画,还做得井井有条。细腻而博大,精致而深邃的傅雷,在放达处竟然是有谋略地实现着自己的书法家之梦。

傅雷书法得“二王”正传,小楷胎息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舒朗、雅正,以此写成的经办黄宾虹书画的账目,也遍布阳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冷——收到几件,卖出几件,送人几件,所剩几件,清清楚楚;收到的钱数,哪些存进了银行,哪些汇到了北京,毫厘不差。剩余资金的使用,傅雷有高见相提,他反对投资股票,反对黄宾虹做投机生意,支持宾老先生囤积一些上好的宣纸。看看,做买卖,也不离文房四宝,也讲究诗书相映。傅雷的行草书,有王羲之《圣教序》之骨,亦多“二王”尺牍之妙,流畅间不失传统的法度,激越时顿显艺术的雍容。我不知道傅雷与沈尹默是否交流过书写的经验,当我看到沈先生同一时期的行草小字,其中的结体、韵致,与傅字如出一辙。我知道,沈先生的字也是从“二王”中来,海上诸多名家都离不开“二王”,白蕉不是也写得一手这样高逸的字嘛。看来东晋在上海文人的心中并不遥远。

当下的文人字已不可观,究其原因,便是心中无古,腕下轻滑。我打开了《傅雷书信集》,终生不会合上。

但傅雷终究是悲剧的。他与黄宾虹保持了二十多年的交往,一对知音,难分彼此。傅雷热爱黄宾虹,他藏有黄宾虹书画作品、包括手札已过百件。凭此,傅雷便是了不起的收藏家。然而,我了解傅雷最后的不幸,我关心他的藏品归于何处。终于,我在傅雷写于一九六六年的遗书中找到了答案——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公家?公家在哪?

公家,今生今世,我能否看到傅雷的藏品?那些藏品可是傅雷一生的心血、一世的辛酸啊。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