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故居两个街口,是斯坦倍克博物馆。据赵先生说,乃斯氏之子所建。占地不算大,颇具规模。说起作家的博物馆,自然少不了他的作品,诸如书刊、音像、照片、图文、实物、复制品等等,无非由作品衍生而来。我感觉新鲜的是影视的配合,全馆约十几处之多,从银幕到荧屏,有斯氏作品改编的影视,也有演员的朗诵或播讲,还有资料片、专题片之类,放映厅里更有一部自动播放的短片,阿端介绍,是斯氏第三任妻子、前好莱坞明星艾琳所摄制。在林林总总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愤怒的葡萄》、《人鼠之间》、《约翰熊的耳朵》等等。作家的生命存在于他的作品里,斯坦倍克博物馆给了我这样一个不难理解的启示。
人们大都认为,斯坦倍克是个现代主义作家,似乎与传统的现实主义颇相抵牾;然而,我读他的作品,大多数以他的加州故乡为背景的作品,我看到那山丘,那海水,那谷地,那沼泽上的大蔺草,那沃土上茂盛着的莴苣、花椰菜,我觉得他的现代主义恰恰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必然发展和变化。加州孕育出斯坦倍克,斯坦倍克回报了故乡,如今,这位文学巨子在他的加州故乡得到了应有的尊荣。
《维特》后面的故事
唐利军
莱0河流到科布伦茨,右岸有一条小小的支流从山岭间逶迤而来,那是兰河。沿兰河逆水而上,穿过重重青山和蜿蜒的河谷,等到山不再高,河谷不再狭窄,便有一座小城,叫韦茨拉。
韦茨拉是一座古城,石头铺成的小街旁紧挨着一幢幢旧式房子,房子之间,偶尔还保留着中世纪的断壁残垣,城外兰河上横卧着的石桥,看上去已不那么年轻。韦茨拉也是一座漂亮的小城,纵横交错的街巷,连接着城里几处不大的广场。因为是依山傍水,路大都有点儿坡度。若是小巷,起伏之中,间或有一溜台阶,更透着些许神秘,给人亲近而又陌生的感觉。
对于今天的游客,韦茨拉迷人的地方,已不仅仅在于它的小巧玲珑和不紧不慢中的闲散。人们知道,那个令千百万少男少女为之倾倒的维特的故事,就来源于这座偏远而幽静的小城。那本承载着维特故事的小书,从这里走向世界的每个角落。对于十八世纪末的那一代欧洲人,《维特》犹如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号,撞开了他们情感世界的大门,而维特则成了他们灵魂的化身。从那以后,这个故事再也不曾被遗忘过。每出一种文字的译本,便伴随着一次轰动,一回狂热。如今,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里头都装着点儿什么。维特的故事,他们耳熟能详,它曾激起他们的渴望,给过他们同情,让他们的情感得以宣泄。或许,维特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他们自己的故事,维特的烦恼也曾是他们自己的烦恼。到了韦茨拉,人们知道自己正在接近那个故事,但他们也知道,这里的故事又并不完全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更不可能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于是,他们的步履是那样小心,顾盼是那么谨慎;他们心怀着激动扑向它,却又不敢太靠近它;期待着发现,却又害怕失去什么。
然而,他们终于还是走进了那个已显得破旧的:子,轻轻地推开了那扇总是虚掩着的门——二十三岁的歌德也是这样走进这间屋子的吗?
那年,歌德遵从父命来到这座风景迷人的小城。父亲的意思是让年轻的法学博士到当地的帝国最高法:实习。而风流倜傥的他,却更倾心于自己钟爱的艺术和实实在在的生活体验。时值五月,百花正艳,绿意蓬勃,景色宜人的韦茨拉正好给了他绝妙的去处。于是,法:上下难得见到他的人影,而井台旁、小溪边、兰河谷成了他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在那里读荷马、读品达,或漫步沉思,或与朋友海阔天空,过着一个浪荡文学青年的生活。
绿蒂这年芳龄十九,与鳏居的父亲及众多的弟妹们住在一起。她身材苗条,金发碧眼,天真可爱中带着点儿认真的神态。她性格开朗,手脚勤快,是那种虽然读书不多却善解人意的姑娘。自从母亲故世,她就在一群弟弟妹妹面前担当起做母亲的责任,帮着父亲操持家务。绿蒂的未婚夫名叫凯斯特纳,是当地公使馆的秘书,为人忠实厚道,人才尚称出色。凯斯特纳对绿蒂一片真情实意,绿蒂对他也是满心的信任。他们之间并不是那种如漆似胶的热恋,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情义。虽不乏柔情和爱慕,但更多的是出于实际的考虑,为的是成家立业。
歌德与绿蒂相识是因为当地年轻人的一次聚会,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派对。歌德到她家去接她,这是他们初次相见。她早已打扮停当,身穿缀着玫瑰色纱巾的白色长裙,正在为围在身边的小家伙们分发面包,吩咐他们乖乖地在家呆着。我们不知道,当年歌德推开绿蒂家门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春风得意的青年才子想必并不在意一个偏远小城里的姑娘。但是,当他见到被围在一群孩子中间的绿蒂时,一定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震慑了,他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是一种自然、纯朴、平静和善良交织起来的美。在《维特》里,这个场面成了永恒的一幕。
他与她一起度过了那场一定是非常愉快的聚会,第二天紧接着又登门造访。当他知道绿蒂已经订婚时,一切已为时太晚。他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不能自拔。要分析歌德对绿蒂一见倾心的动机,此时尚为时过早,后来的故事也许会让我们理解歌德痴情的原因。反正,歌德就这样走进了两个已经敲定了终身的人之间,作为第三者,也作为未婚夫妇共同仰慕和敬爱的朋友。
对歌德,两人都是打心眼里喜欢。他是诗人,才华横溢而又英俊潇洒,有思想又有朝气,热情如火而又善解人意,达观而又多愁善感,一句话,在他们的眼里,这个文学青年是个可敬而又痴得可爱的人儿。于是,三人一起度过了一个颇为特别的夏天,不乏愉悦却也很微妙。更多的时候,只有歌德和绿蒂两个人在一起。忠于职守的凯斯特纳整天忙忙碌碌,其实难得与他们共处。当他埋头于公务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歌德便守在绿蒂身边,帮她料理家务,跟着她到菜园子里去,替她摘果子。比起公务缠身的未婚夫,歌德占尽了鞍前马后的便利,更不用提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远非禀性耿直的凯斯特纳可比。绿蒂无疑是爱他的。然而她克制着自己对他的好感,巧妙地驾驭着他那撩人的殷切。有一回,在长满覆盆子的果园里,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对此她很不开心,而且毫不犹%地告诉了自己的未婚夫。我们很难猜测绿蒂此时的心态,是出于对未婚夫的忠实,还是因为她对凯斯特纳感到歉疚?是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还是借此下决心摆脱歌德、同时也是她自己情感的纠缠?无论如何,绿蒂是聪明的。她知道风流潇洒的歌德没有凯斯特纳的稳健可靠,她甚至可能比歌德自己更清楚,他只是在逢场作戏。凯斯特纳有点儿恼怒,但要大发雷霆,他做不到。未婚夫妇于是决定对他疏远冷淡一些。绿蒂把肇事者教训了一顿,并彻底申明,从今以后除了友谊他再别指望从她那儿得到什么。
他究竟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呢?他真的爱她吗?这样的问题当年的歌德大概难以作答。究竟什么是爱呢?无可否认,那时的歌德对绿蒂的确一往情深。她让他感到了火一般的激情,让他看到了自己朦胧中追求的那一点光芒闪烁的东西。他在对绿蒂倾慕之中,体验着自己心灵的渴望。这些都是真实的,他扮演的绝不是虚伪的花花公子的角色。但是,他一定没有想过要把她从未婚夫的手里夺过来,娶她为妻。不然,他不会一离开韦茨拉,转身就和法兰克福的布伦塔诺太太打得火热;而绿蒂也不会在数十年后与他相见于魏玛时备受冷遇。不,他没有真正地爱过绿蒂,最起码不是像常人理解的那样爱过她。绿蒂之于他只是激情得以释放的媒介,是他无边渴求的象征,是诗的体验。
善良的未婚夫妇不忍自己喜爱的人过分伤心,他们对他的执迷和苦恼心怀着体贴和同情。他们想安慰他,送给他可资纪念的东西,甚至包括绿蒂身缀的那条玫瑰色纱巾。然而,这些又何尝是歌德所需要的呢?秋天来临,歌德悄悄地走了。他的故事还没有全部完成,需要继续寻找,需要汇聚、梳理那个年代鄙陋的现实给他留下的感受。两年以后,一本叫做《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小书面世了。于是,这个世界有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也有了许许多多的维特和绿蒂。而兰河边的韦茨拉,便一天接一天地响着无数陌生的脚步,心事重重而又好奇地走向那扇轻轻虚掩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