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悦读MOOK(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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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先睹为快(3)

赵朴初在词前还有个小记:“夜梦江上有巨舟载云旗鼓楫而过。舟中男女老幼皆轻裾广袖,望若神仙。中有一人,似小时无猜之友,才欲招之与语,忽空中落花迷眼,付瞬舟逝,怅然久之,醒作此词以志异。”

梦如诗,诗如梦。两者皆苦涩难言。

此时的赵朴初,也正处患难之中,随时有没顶之灾,但他却冒着极大的危险,还以此词寄托了对遇难的亲友们的哀思,并以“望中缥缈数峰青”句,毫不含糊、明归无误地直指江青,加以嘲讽与控诉!爱憎如此分明,胆魄如此无忌,实为难得!赵朴初的“梦”是真做还是假托,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但在这里已无关紧要了,反正都被他用来当做抒发悲愤之情的一个由头,他不但正直勇敢,而且机敏智慧。

陈同生遇难十年后终于平反昭雪,此时,赵朴初又用同样的词牌写了一词,终于能标明《临江仙·陈同生同志哀词》了。词为:

东进至今付序曲,

当年才气纵横。

行藏曾不员乎生。

经霜知劲骨,

跃火见精诚。

附首为牛从孺子,

岂期鬼域相乘?

十年花雨诵潮声。

红旗终不倒。

烈烈舞民魂!

诗人颂扬了亡友的丰功伟绩和对革命事业的赤胆忠心,而且用“十年花雨诵潮声”与前词中的“张天花雨落无声”相呼应,道出了时代在前进,落在尚有价,国家有希望。

“菩萨”这两首词,并不只是停留在对亲友的哀思上,更深刻的是让人看到了他爱国、爱人民的真诚,这是历来贯穿在“菩萨”心中的一条红线——“普渡众生”!

他在“文革”中的另一个梦,也说明了这一点。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赵朴初做梦梦见民进同人周建人赠花一束,并说:“这是中南海落叶所变。”赵朴初看这花的样子,果然不像荷花,而像芍药,红色的花瓣,明艳如霞,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座。赵朴初即席赋诗七律云:“蓬莱水浅手重携,醇林渊渊是我师。明月旧时留海阁,奈花今日出天池。”正要继续吟下阕,不料醒来,却是一梦。

仔细回味,花的形状,自己吟的四句诗,依然在脑海,清醒回忆。梦中成诗,还是第一次呢!可惜只得半首。醒后,赵朴初续吟下半阕:“倘能变化丹青笔,畅写江山壮丽诗?梦觉何分周与蝶,大风回荡起予思。”

这个梦看来不是诗人的“假托”,而是真做的。因为梦中还涉及到当时还健在的周建人。赵朴初绝不会去造这样的梦。传记的作者能写到这分上,实在让人佩服其收集传主材料的广泛与深入。

诗人在梦中吟出好诗,多有先例,李白、苏东坡等常在梦中吟诗,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李太白少时,笔于梦中生花,后天才瞻逸,名闻天下。”而赵朴初在梦中吟诗还是第一次,并只得了半首。对此,他不但认了,而且醒后还认真地续吟了下半阕。此诗半在梦里半在醒时,实在难得。

赵朴初学问广博,他的诗词,常用典故,尤其在那样的岁月中,更是曲笔异书,不是博学者或不经他的解说,一般很难领会其深奥的诗意,何况还有寓意难悟。作者在书中,对此梦此诗只是点到为止,没作任何解说,是十分明智的。而从另一方面看,赵朴初的诗词,又那样地合民心,所以,我们普通人读后,虽难领会其全部含意,亦能会心地一笑。

此梦此诗,都让人感觉到“中南海”里将有重大事件发生。以后的林彪事件,邓小平复出又被打倒,周恩来、朱德和毛泽东的相继逝世,以及“四人帮”终被粉碎,邓小平再次复出,都证实了这一点。诗的核心在“倘能变化丹青笔,畅写江山壮丽诗?”两句上。

“菩萨”确实有他的悟性和非凡的洞察力!梦中也如此。

阿弥陀佛,“菩萨”的梦,岂能等闲视之?

有的人死了却仍然活着,因为他活着时是一个大写的人,死去时还是个大写的人,大写的人是永远活着的。傅雷就是这样的人中间的一位。他这个大写的人的“人”字,一撇一捺是由他与他的夫人朱梅馥一起组成的,朱梅馥在他人生的危难时刻,毅然放弃人生,与他同行,也是一个不愿跪着生的大写的人。

谢谢金梅先生为我们写了一部《傅雷传》。这是一部非常难写却又写得很好的书。购得时我读过一遍,最近,又看了一遍。傅雷之所以受世人尊重,不单是他为大家翻译了那么多的世界名着和从心底里倾吐出的《傅雷家信》等大作,更为吸引人的是他的卓越的人格魅力。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之一。

有关傅雷动人的故事很多。

一个流传较广的真实故事是:“傅雷被错划为‘右派’,蒙受着无端的屈辱,但他依然桀骜不驯,狷介倔强。一九六一年九月间,有关部门决定给傅雷摘掉‘右派帽子’。考虑到傅雷的脾气,事先让人给他透出这个喜讯,希望他有个认识错误的态度,意思是双方好下台阶。如同两年多以前,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有错那样,傅雷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是回答说‘不!’他说宁可戴着帽子也不承认当初有错!”一九六一年九月三十日,报上登出了摘去傅雷右派帽子的消息,他面对报纸没有笑容,说:“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此话在当时说得有点“狂妄”,也似乎不识事务,不明好歹。但他说的是真话,是事实,在岁月的转移中,历史已证实了他所说的话。而我们常见的却是许多事后诸葛亮。

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担当起这个故事中的主角?

有的人只要一被整就真的认为自己是罪人了;有的人只要一被整,就会乱咬人,以求自己的解脱;聪明者也只是要出种种计谋以求“蒙混过关”;大多数则是无奈地承受,等待着仍有出头之日。真有出头之日时,便感恩感德。或明知大环境已不能危及自己时,竟当起“三年早知道”的英雄好汉来。当然,被整者是永远懂得同情的,但真要让人尊敬却也并不容易。

傅雷在一九五七年被错划“右派”时,他没有低下过头。一九六一年为他摘帽,他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是的,能证明这个“错划”的证据比比皆是。金梅俯身一拾所得的傅雷的梦,也可证明。

傅雷在不到二十岁留学法国期间所作的《浅行通信》中,“反复地描述着他那联翩迭出的梦境呓语。他说,他‘此行几无夜不梦’,‘无梦不在故乡’,不在亲朋故友,他夜夜都在‘魂梦飞归’,都在与亲友们共话聚谈,倾吐着别后衷肠。这样的描写,傅雷就将其对祖国的一腔柔情渲染抒发得更加淋漓尽致了。但那不单纯是他个人情怀的流泄,也是对一代知识分子爱国之情的生动表现。”

金梅所引傅雷的梦境来自傅雷自己的着作,是真实的、真诚的、可信的。金梅所加的评语是真切的,恰如其分的,所以,也是令人信服的。

傅雷这一代知识分子,饱经祖国动乱的苦难,他们身上流动着满腔热血,连做梦也是爱国爱人民的。对梦的考察,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不应忽视他所处的大环境。

然而,到了“文革”,傅雷连做这样梦的权力也被剥断,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傅雷与他的爱妻朱梅馥终于以死抗争,双双自尽。

也算老天有眼,在他们携手走上黄泉路前一年多,他们终于与远在海外的儿子傅聪通上了一次电话。对此次通话,金梅作了如下描述——

“按照原先与父亲商定的计划,傅聪打算于一九六六年去日本时,顺便在香港登台演奏。不知道是预感到那样打算会难以实现呢,还是傅聪一时的情绪冲动?他将计划提前了一年。

一九六五年五月四日清晨,朱梅馥对傅雷说,她夜里梦见傅聪还是小娃娃的模样,喂了他奶,他睡着了,把他放在了床上。刚刚说完这话半个小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那是傅聪从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

“这天,傅聪由新加坡去新西兰途中,在香港停留半天。他给远在上海的父母通了一次话。除了表达无穷的思念,还把他将于下月在香港登台演奏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傅聪的长途电话给父母带来了极大的兴奋。整整一天,两人神情游移,无法安静,吃饭做事都有些飘飘然,像是在做梦一般,傅雷更无法安定下来工作。相隔六年,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他们怎能不高兴呢?”

恶梦难以挥去,好梦永远短暂。

他们父子、母子三人万万想不到的是一年多后,会天上人间,永远分离。连再通一次电话的可能也没有了。

傅聪母亲朱梅馥的这个梦,我们已不能再去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灵感应、母爱等释梦法去解释了,读到此处,我心头只有一片悲哀……

我不知这是否是这位平凡苦难的母亲一生中留下的最后一梦?她只想哺育自己的儿子,只希望儿子能平安,尽管她自身一直处于不平安的环境之中。我想,这个梦,一定会留在傅聪一辈子的记忆之中。也会留在为人子者的记忆之中。这个梦,体现出了我们真正的母亲所拥有的情怀。也正是母亲的伟大所在,她们哺育出的儿女,才会真正懂得如何去热爱自己的母亲,如何去热爱自己的祖国与人民。

让我们永远记住傅雷夫妇的这两个梦!

人们常说,恶梦醒来是早晨。这是安慰之语:恶梦总会过去的。无论从个人的经历来说,还是从历史的长河来看,“恶梦”确实终将会过去。

是的,马思聪做了一年的恶梦,又经历了多年的精神折磨,最终还是过去了。

马思聪是众所周知的着名音乐家,“文革”前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郭沫若词、马思聪曲的《中国少年儿童队队歌》我们都曾唱着它长大,而他晚年的《思乡曲》更让人难以平静,激发出爱国、爱家乡的巨大热情。

马思聪的出名,不仅在于他在“文革”中不堪承受残酷的迫害,携妻带儿女出逃香港,并由美国驻香港总领事亲自陪同,飞往纽约,定居费城。被定罪于“叛国投敌”。还在于一直保护、关心着他的周恩来对此事的另一种看法,他在晚年接待一位来访的美国要人时,曾深情地说过:“我平生有两件事深感遗憾,其中之一就是马思聪五十多岁离乡背井到国外去。我很难过。”还在于“文革”后,马思聪终于得到了彻底平反……他的经历,确实非凡。

为此,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曾经出现过一段时间的“马思聪热”。

一些有关马思聪的报告文学和传记作品,让我们详尽地了解了有关马思聪的一切。迷雾之幕终于拉开。

马思聪重见了天日。

我们也重见了马思聪。

可马思聪一直承受着什么呢?

这些作品披露了马思聪给他侄女马之庸的一封亲笔长信。信中写道:

你爸爸是我童年时的最靠近的兄长。在他领导下我们几个较小的兄弟玩的各种游戏,都那么兴高采烈。可惜我不能再见到他了。说起“文革”后遗症,我也有点经验,来美后整整一年做恶梦……

天哪,马思聪竟做了一年的恶梦!

他没有细说这些恶梦的具体内容,只是用省略号把一切都省略去了。真是不堪回首哇!他去美国后在各种场合都不愿谈及他在“文革”中的遭遇,他用“不愿再回忆”一言以蔽之。除了他从内心来说真的不愿再谈及那段非人经历外,当然,还另有深意的。但这段经历,是他终身难忘、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不愿意说,就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宣泄,这就引发了他的后遗症,“来美后整整一年做恶梦……”他虽不愿细说这些恶梦的具体内容,但这些恶梦他是肯定做过的,而且做了整整一年!

尼采在《超越善与恶》中曾说过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发生于日光之下的,必将回到黑暗中去。当然,发生在黑暗中的也必将回到日光下去。马思聪的恶梦,则是发生在日光下的黑暗回到了黑暗中的黑暗。反复循环。

人做恶梦有几种情况。

一是在经受了极度的恐吓或不幸后,大脑中有关的部位受到了突发的强刺激而经常会用梦的形式来释放。这是人生理病理上的一种常见的现象,并不奇怪。马思聪的恶梦就是这一种。他整整做了一年,可见他虽说不愿再回忆“文革”,而实际上那段生活却一直骚扰着他。越是不愿说,越是要由另一种形式去释放。整整一年啊,每夜做恶梦,确实已形成了一种病症。马思聪称之为“‘文革’后遗症”,很贴切亦很苦涩。这种恶梦是环境强加给他的,希望人们永远不再成为这种环境的一分子,每个人都要认真消除“文革”的后遗症!

另一种做恶梦的情况是属于非常规的,那就是做梦人生活得很正常,没受过任何惊吓或刺激,突然在某个夜里做了一个恶梦,惊醒后怎么也联想不起之所以会做这个恶梦的原因。遇到这种情况就应引起自己的注意。如果恶梦惊醒后难以回忆起恶梦的具体内容,也就是说梦境是模糊不清的,那就最好去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看看是否是病理的反应。如果说恶梦的梦境十分清晰,那就该联系一下自己的亲友,联系一下自己准备要做的事,看看有什么要注意和预防的。梦的类型中有一种属于“超感”型的,往往对当事人有预示的作用。对此虽有各种说法,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将信将疑,但小心些、预防着些、检点些总有好处的。当然,在一般情况下,这种奇怪的梦,在一个人一生中,也仅遇到一两次。没必要都往这上面去靠。

还有一种恶梦则明确是身体上某一部位产生病变的反应,对此,我们绝不能大意,应赶快去医院检查,及时治疗。当然,还有的人在行为上产生了“病变”,触犯了法律,做贼心虚也会做恶梦,这种梦境常常是自己被抓住了,或被人围堵着,唯一解救自己的办法是停止作恶并赶快去特殊的“医院”自首。否则,恶梦不休,直至发生在黑暗中的再回到日光里去。

做恶梦者更多的情况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偶然做了一个恶梦而已。但愿如此。

恶梦醒来是早晨。一九八五年,马思聪的冤案得到“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消除影响”。可惜这个早晨对于马思聪来说实在太短了,马思聪还来不及回归,两年后就病死他乡。

恶梦对人来说总不是好东西!

而马思聪还是留下了一部《思乡曲》。这才是他自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