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爱国,上网去(一)
在当今中国,在最能倾泄社会心理的互联网上,反日仇日似乎成了一种时尚,而且还仿佛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立场,一个人是否反日仇日,大抵上等同于他是否爱国。
反日仇日的嗓门越高,调子越是激烈,那爱国的成色也越纯正,金光闪闪,如99.9999足金。
如同“有困难,找警察”,要爱国,上网去——可能已成了许多“爱国”青年的行为方式。
前几年,标语口号式的言论居多,像是忙里偷闲,放一枪就跑的游击队,腾挪盘旋于红尘滚滚的社会,谁没有很多事要干?一些“愤青”们激烈地高喊“抵制日货”、“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过日本湾,制造东京大屠杀!”……较有节制的帖子,也对日本人投之以刻骨的鄙视,例如“看日本人选美,还不如回家躺在床上看动物世界有意义”
在若干个黄色网站,网民们发上最多的帖画又骂得最厉害的,就是一个个裸体的日本女人,正如唐德刚先生早年的小说《战争与爱情》中写到的一个细节:能操日本女人就是抗战,就是救国,就是复仇雪耻!冈为还只是“意淫”,就算是“备战”了。
近大半年来,雄论宏辞多了,像是深感“敌情”严峻,为此多少付出了一些心血。
不妨摘抄三则,以供备考——
从我开始做起!从我家开始做起!!从我的同学朋友开始做起…从我身边的各个组织开始做起…!让我们行动起来——抵制日贷!
…一与狼为邻,就不要以血饲狼!
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近有清华校友朱自清饿死不吃美国粮!
我们此次组织的募捐活动,所募资金将全部用于印制更多的抵制日货宣传工恤和宣传材料在更大的范围内发放,以号召更多的人加入到抵制日货的潮流中来。同胞们,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在这份宣传单上所开列的须抵制的日货,从数码相机和数码摄像机、汽车产品,到家用电器及办公器材类、电脑及通讯产品,从化妆品及日常洗化类到烟酒、食品等,乃至富士胶卷、精工眼镜、太田胃药、野尻眼镜……日本的出口知名产品均被一网打尽。
再有一份帖子,将国人购买日货的严重后果,由数字表达了出来。它是如何推算出来的不得而知,但有数字比没有数字总昆得科学。遗憾的是只是表达了一半,又回到中国人习惯了的大而化之中——
与怀疑论者批判“黄河文明”不同,当今的民族主义坚持维护自己的传统和文化的特殊价值,而两千多年的专制主义政治文化是中国最深厚和独特的传统,在一些民族主义者眼里,民主政治和专制政治各有短长,民主和专制都是实现“富国强兵”的手段,他们甚至认为中国更适合威权政体,在威权政体下同样可以实现“富国强兵”的现代化。与怀疑论者羡慕“蓝色文明”也不同,当今的民族主义总是以反对美国和西方“霸权”,以对抗西方的姿态出现。《中国可以说不》、《妖魔化中国的背后》、《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中国人惹谁了》等这些上世纪90年代民族主义的“经典”着作,无一不是以反西方主义为诉求的。在一些民族主义者眼里,以美国为首、包括日本在内的西方国家,处处在阴谋削弱和灭亡中国,他们主张中国实施富国强兵政策与西方抗衡,并不同程度地相信,中国可以在不借鉴西方的情况下走出一条自己独特的“富国强兵”的现代化之路。
不怕顶着“汉奸”、“卖国贼”的飞来棍棒说话的,也没有绝迹。
一匿名网友的帖子,如是说:我们的历史观,或说一般教科书中的历史观,习惯于把中国的历史划分为“1840年前”和“1840年启”两个时期。在“1840年前”,中国被描绘为-直全面领先于世界,科技文化发达,经济繁荣的辉煌史;而“1840年后”则是充溢着血仇、屈辱、叛卖和烈士破碎的骨肉的仇恨史。这种历史观告诉我们,我们也曾阔绰过,也有阿Q祖上“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般可炫耀的家产,只是近百多年来,被外来的强盗和内部的坏人欺负才落后于世界。“我们也曾强大过”的意象,使我们常常过于自大,陶醉于祖宗的无限荣光,而“因被迫害而不再强大”的集体记忆,又使得我们时时自卑,不愿做真正触及痛处的自省,不去思考自己是否有先天不是或者后天不够勤奋,而将苦难归罪于“被迫害”。在“1840年前”与“1840年后”的史书上,所谓“爱国主义”的精髓其实是“恨”,即通过共同仇恨某些外在敌人,为现实的局面赋予“合法性”。被这种历史观浸染的国人,总要仇恨些什么,用代表正义、受难、复仇理想的“我们”和十恶不赦的“加害者”来建构想象中的历史。仇恨的对象过去是“美帝”或者“苏修”,日本则在近年来“脱颖而出”,被想象为一个极右的、变态的、处处挑衅的罪恶帝国。加上日本在历史上曾与中国有朝觐关系,就更被看做恩将仇报、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从而满足了我们建构仇恨世界观的一切条件。因此,从历史观角度来看,我们需要仇恨的对象,而被仇恨的重任,现在落在了日本头上。
要爱国,上网去(二)
在知识界,大抵亦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意见认为,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如果完全没有制约,在任何领域、任何情况下都唯我独尊,那确实会有全民走火人魔的危险,但搞民族虚无主义的危险,与它相比却不会小,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反的意见则认为,民族主义无疑是近现代民族国家反抗外来侵略、压迫,团结本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解放的思想旗帜。但是,一旦外来威胁消失,民族矛盾不再是社会的主要矛盾,民族主义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根据。如同可以在马背上打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坐天下,一个国家在没有外来威胁、处于和平建设昀情况下,仍然抱着民族主义不放,民族主义就有可能产生负面的恶果。如果当今民族主义想在近年来颇为紧张的中日关系上最示一下民间的正义诉求和民族的尊严与情感,白当是一支真正爱国的建设性力量;如果它想跨越这个界限,进而成为指导中国内政外交政策的主流意识形态,那么,其最终结果就可能阻碍甚至断送中国的现代化和民族复兴大业,民族主义就不是爱国主义,而是害国主义。
我注意到,对当今民族主义的观察,比较贴近当下生活的是王彬彬先生。他“从秉有民族主义情绪和精神的主体方面来区分”,将民族主义大概分为三类:“知识精英的民族主义、政治家的民族主义、群众性的民族主义。”
从最近几年间,互联网上闹得沸反盈天的日本人的“珠海买春”、西北大学日本留学生的所谓“辱华事件”在西北大学外语系的迎新晚会上,一名日籍男教师带领3名日本留学生在表演节目时,胸前佩戴红色胸罩,小腹部位系有倒扣的纸杯作生殖器状,并将藏于胸罩内的纸屑抛洒向观众席,并有下流的舞蹈表演动作,背上还贴有用日文写的“这就是中国人”的字样。在场中国师生对此十分不满,急剧扩大为校内带有打砸抢性质的学潮,并走上西安街头示威游行,最终惊动两国高层),还有网上众多让人感到像是“义和团运动”在复活的“民族英豪”的言论,都让他想到可以用“群众性民族主义”来概括。他指出:对“人”的尊严很淡漠,身边每日每时地发生着种种践踏“人”的尊严的现象,他们习焉不察;对有涉“民族尊严”之事则感觉异常敏锐,随时准备扞卫“民族尊严”——这是“群众性民族主义”的一个特征。再一个特征是,同样一种行为,假如是同胞所为,那就是正常的,不值一提,但若是外国人所为,那就十恶不赦。甚至可能是他们自己刚刚从“洗浴中心”或“洗头房”里提起裤子,便以“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神情,对外国人在中国的“买春”表现出满腔怒火。
而在一些国家的红灯区里,人们看得最多的是中国人的一片黑压压的脑袋。据说现在的荷兰红灯区,老鸨已经会说汉话了,不过只是~句:“中国客,您好!可以开发票!”年头长了,中国人互相见了再不会有忸怩遮掩之态,更多的倒是彼此会心地一笑,脸上一片释然……
关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这场争论,因为其内涵的丰富而又模糊,其外在强烈的“民意”色彩且紧扣中国的政治、外交,其标靶更有某些日本人伙同某些美国人一一制作、频频举起,屁然成了近年来最热门的一场争论。而且,大狗叫,小狗叫,饱狗叫,饿狗叫。怎么叫,怎么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怎么慷慨激昂,毛焦火辣,肯定都平安无事,这在中国也是极其少见的。我不想介入这场争论中去。一是学识有限,二是我总怀疑其中逡巡着某些利益集团的影子,而一有利益集团混迹其中,很多事情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根据自己肤浅的理性与一般的观察,我想说的只是两个问题:一、中日两国是否真的在走向战争前夜?二、在相当多的国人看似牢记民族耻辱、溢满浓重悲情的反日仇日情结中,那份悲情是否只是一种伪悲情?
政治家与政客(一)
在日本,虽然右翼势力总在坚壁清野,销赃灭迹,然后戴上洁白的手套,去靖国神社门口吹吹打打,但是反对战争,告诫战争会给世人造成深重灾难的教育和声音要比右翼强大得多,也深入人心得多。
战后广泛的和平主义运动席卷了列岛上下,尽管许多人私下里以“无罚化”的剃须刀,尽可能地削去良知上冒出的任何一点不安,此后再出得门去,有了一张“受害者”苦海无边的脸,但在向往和平上,他们坚决的面孔决不是赝品。
理性地对待过去,不要让战争悲剧重演的日本人占绝大多数,这是不容置疑的。
在冲绳有一个和平祈念公园,公园祭祀的不仅有在“二战”巾阵亡的日本人,还有美国人、巾国人和韩国人。在冲绳召开西方7国首脑会议时,克林顿曾在此发表了重要演讲。在广岛也有一个和平公园及和平纪念馆,四季常青的树木、喷泉与座椅、曲径间,有不少以和平为主题的大大小小的雕塑、小品。其巾,有以原巾共巾央总书记胡耀邦名义送的一件雕塑——一个侧头的长发少女,正凝望着肩头上伫立的一只鸽子……
即使是在靖圉神社,还有遍布列岛的祭祀阵亡者魂灵的52个护国神社里,我曾与几位阵亡者家属交谈,他们说这些阵亡者出征前相约在神社重逢,神社是后者在天之灵相会的地方。作为亲人追悼他们,是出于一种血缘的朴素情感,绝不是在怀念、更不是要企图复活军国主义。相反,在祭祀先人的同时,亲人们都在心里祈愿世界和平,日本永不再战……日本现在的年轻一代,也早不是战前那一大批出身贫寒、虾米紫泥般翻滚于经济危机的黑色浪涌中的少壮派军人。日本到处有樱花,也随处可见层林尽染的红叶。如果说少壮派军人看重的是因落花而起的知死之道,现在的年轻一代喜欢的则是“枫叶红于二月花”的生机勃勃之感。
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社会长期稳定,没有发生过大的动荡。许多年轻人从中学时想的是什么时候有第一次“性体验”,上了大学则琢磨怎么多打点工存点钱,假期去海外旅游。毕业了就想着进个固若金汤的大公司,把此生也“牢固”了。在日本好几个城市,我都看到有自卫队征募军官的广告,虽然从街头贴到巷角,从车站贴到加油站,观看者却始终寥若晨星。再看东京银座新宿那灯火如海的夜晚,天上人间,几乎应有尽有,一对对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女互相依偎,沉浸在舒适的现代化生活之中,早就斗志丧尽了。这代日本青年多数确实对历史无知,也不像时下的中国“愤青”们有着那么澎湃的爱国激情,若真要打起仗来,十有八九,他们决不会是中国“愤青”们的对手。现在日本青年的世界形象是:时尚,潮流,创意,有趣。而且,随着日本游戏软件、漫画的大量出口,《机器猫》、《樱桃小丸子》等日剧的热播,酒井法子术村拓哉、织田裕二这些名字迅速窜红为男男女女的偶像,“哈日”在许多国家已成为区别新一代与次新代、“小资”与“非小资”的标志。
再一个例子,是多年来闹得在中国很有影响的“修改教科书事件”。
日本的教科书制度与中国不同。日本的教科书不是由国家编辑统一内容、并由官方出版的,而是由各个私营出版社白行编辑出版,经文部科学省审查批准后,私立学校可以选择任意一种教科书,公立学校采用何种教科书则需地方教育委员会决定。2001年以来,出版、修订了所谓《新历史教科书》的是一个叫扶桑社的出版社,现在在全日本中学生当中,用其作为教材的,只有几十所学校,尚不到1%,远不是全日本的所有学生都在使用。
《新历史教科书》的“代表执笔者”,是宣扬“南京大屠杀是中国方面捏造出来”的右翼学者西尾千二,另有20多名右翼学者为之撰稿。论坛”上,两人提出了中日本一些民间团体在东京举行媒体见面会,抗议东京日韩三国学者共同编写一都教委决定采用美化侵略战争的历史教科书部统一的历史教材的建议,三国学者对这一建议热烈响应,会上即达成共同编写东亚三国近代历史的决议。
关于编写过程的艰辛,黑龙江社科院的王希亮先生对记者做过这样的描述——“从编写历史开始,我们就得三国来回跑。2002年,我在这上边花了8000块钱;去年花了一万,全都是白费的。其实三国的学者都没什么钱,我们是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便宜的饭菜,十最难十的事。在日本开会,表义文曾自己掏腰包,当场交给饭店50万日元。“每天开会都是,早晨门一关,中午吃盒饭,不到晚上12点,绝对没机会睡觉。那叫累……去年我第一次到汉城,结果到了汉城,连旅馆的门都没J出去过。我对汉城的印象就是一间会议室,一圈人围着开会,争得面红耳赤的。别人看着,我也许就是花钱找罪受,但这个历史责任一定得完成。“日本有良心的历史学者,在做事的对候,右翼就虎视眈眈地盯着,你稍微有点漏洞,马上就是铺天盖地的指责。”(《南方周末》2004年9月23日)
类似这样白费、廉价而又劳碌的国际会议,日中韩学者举行了10次才完成定稿。2005年5月,《东亚历史共同读本》就要在中国、韩国、日本以各自文字面世。
政治家与政客(二)
无庸置疑的是,在对待历史问题上,日本民间总体上仍然是尾大不掉。大约只有两类人能反省,一类是如表义文、荒井信一和大江健三郎这样充满理性精神的学者和作家,另一类则是东史郎这样意识到是“自己出事的战争”并受良知驱使的人。但这两类人,对日本社会的主流思潮又恰恰是影响不大的人。
日本政府也从来没有一口咬断自己尾巴的勇气,但那条又粗又长的尾巴上,还是有些或深或浅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