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少女而言,特别是在日本这样一个男性原理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中,由于女性相对于男性在社会上所处的被动地位和边缘地位,以及每个月的例假等不同于男性的生理特征,性首先唤起的是一种恐惧,而不是欲望。纵然在她的内部存在着通往“欲望”的路径,但也因害怕被社会斥之为下流淫荡而受到人为的遏制,结果引发了少女们对成熟的恐惧,并进而发展为对女性这一性别的厌恶(尽管随着时代的变化,这种倾向已经有所改变)。也许我们可以说,正是所有女性心中都多少抱有的那种对女性性别的厌恶才导致了一大批少年爱作品的诞生。一旦从这些被塑造出来的美少年口中说出厌恶女性的话语,那种不和谐的声音反倒具有了一种震撼的力量,迫使读者们去正视女性在这个社会中的卑微境遇。换言之,那种对女性的厌恶反过来暴露了女性不得不陷入自我厌恶的种种机制,从而作为反射出女性立场的话语引发起一阵阵回声。我们可以从这里找到一把钥匙,去破解少年爱漫画所具有的深刻含义。即少年爱漫画中所表现出的对女性的厌恶,其实乃是对女性被迫置身的处境所发出的怨嗟之声。
然而,正是因为将少年爱纳入了自己的描写范围,少女漫画才得以大步跨入了此前一直被视为禁忌的“性”的领域。实际上《风与木之诗》全篇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大胆性爱场面(当然是男性之间的性爱场面),以至于不得不将发表时间延迟了7年。不仅如此,其探讨的主题也不再是别的,而是人的性欲本身——它不能被完全归结为性爱这样一种冠冕堂皇的东西,而是作为一种巨大力量的性的欲望。其中的少年们常常被性的冲动驱使着,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并不是不知道人有着性的欲望——但是,没想到居然连自己都无法驾驭它!”“啊,父亲,在你的青春中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吗?(中略)因涌上胸口的冲动而感到窒息,对自己感到束手无策。”
或许我们不妨问这样一个问题,莫非是为了把少年们这种汹涌澎湃的性冲动展示给少女们看,才描写这个故事的吗?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个故事显然没有描写能动的性欲。主人公吉尔贝尔之所以变成了一个没有性爱便无法存活的人,一个常常唤起对方攻击性欲望的人,乃是被自己的亲身父亲奥古用暴烈的方式蹂躏了的结果。而奥古在年轻时也曾是表哥的玩物,尝够了被动的痛苦。
被动的痛苦、时常唤起对方的欲望——这些不正是女性的特征吗?依靠假托在男性身上,依靠设置一个与现实完全隔绝开来的舞台,并借助更加纯化的形式,成功地描绘了女性的特征,并避免了给少女读者带来痛苦。在某种意义上说,对于少女们而言,男性同性爱乃是为了将性这个危险品从自己身上排开的一种安全装置,也是一双为了飞翔的翅膀。
比如横森理香的《在漫画中学习恋爱》就是这样谈到少年爱漫画的:
“日本是一个‘不准把性和工作带入家庭’的国度,家庭乃是一个无限祥和的场所。其中没有性(情欲)存在的余地。而我们大都理所当然地成长在这样一种日本的‘家庭’里。……但长大成人之后,实际上不得不面对的,正是性的问题。对于自然的这种旨意,一旦形成了异样的洁癖感,结果会如何呢?
当然,即便心灵是洁癖的,可从成长的身体中涌动的兴趣却难以遏制。
少女漫画中存在着一个世界,让那样的少女们在面临可怕的‘性的实践’时可以抽身逃遁到其中。那就是绝不会伤害自己,而又显得美丽纯洁的‘少年爱’的世界。”①
①《恋愛は少女マンがで教わった》クレスト社1996年P94。
在谈到阅读《风与木之诗》的微妙心理时,横森理香说道:
“我如今重读当时不太接受的《风与木之诗》才发现,这简直就是面向少女的色情书籍。……吉尔贝尔这一角色是那种让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性上产生欲望的恋爱体质的‘女人’,但又不是真正的‘女人’,因而成了绝对新鲜的、富有魅力的存在。
而在阅读者一方看来,‘因为不是自己的同性,所以能够认同’。因为是‘美少年’,所以能够认同。并且,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想当美少年了。
‘真想成为一个美少年,被男人所爱。
尽管说来很奇怪,但我们就是如此地讨厌作为‘女人’的性。”②
②《恋愛は少女マンがで教わった》クレスト社1996年P103。
只要看看那些所谓yaoi的书,就会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有着少年的身体,而非女人的身体,并且被男人狂热地爱着——yaoi就表现了这样一种恰合少女心愿的梦想。如今yaoi在女孩子中间大受欢迎,早就成了同人杂志的主流。再联想到少年爱杂志《JUNE》经久不衰的人气,或许可以说,少女们在少女漫画中广泛地接受了男性同性爱,乃是作为一种独特的自我表现方式来主动选择了它的结果。
在那些yaoi的书中,性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泛滥局面。少女们依靠将“性”从自己身上剥离开去,并假托在少年的身体上,得以成功地操纵了自己的性。少年爱给少女们带来了一种可能性,即性游戏的可能性。在这里,那些早期少年爱经典作品中所遭遇的痛苦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女们可以一边高叫着“哇,好淫秽”,一边喜不自禁地沉溺于男人们之间的危险关系和被禁忌的关系中。
最近,对少女们的这种做法,从现实中的男性同性恋者们那儿传来了批评的呼声。不过,说到底,那些作品里的少年们并非现实中的男性,而不过是给少女的心灵添付了一具美少年的躯体而已。即是说,他们乃是少女的分身,或者说是少女们自身的投影。这可以从他们那与少女别无二致的台词和心理活动中找到佐证。比如,“那是紫龙和我两个人共同度过的初夜。我竟一点也没有感到害羞——也没有流泪……”诸如此类的台词随处可见。另外一个更明显的例证乃是其自慰时的姿势分明是有别于男孩的。
尽管如此,因为披上了少年爱的外衣,少女漫画不管是描写强奸,还是描写SM,都不必让少女们自己来承担痛苦了。无论那种强奸的场面抑或轮奸的场面有多么酷似男女之间的现实场景,但只要是男人,就既不会怀孕,也不会损坏处女膜,也不会落得无法出嫁。那些场面的人物如果是女人,未免会显得过于栩栩如生,带来现实的痛感,可一旦换作了男人,便可以轻松地大肆渲染。而且最重要的是,女人们据此从单纯地遭到强暴的立场上解放了出来,从而获得了强暴者一方的视阈和观察者一方的视阈。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转折。
少年爱:被拒绝的爱和绝对的爱
然而,少年爱作品的最大成就与其说在于性描写的转换,而不如说在于第一次将“被拒绝的爱“这一主题导入了少女漫画中这一点。
众所周知,少女漫画中的恋爱基本上都是以大团圆的结局来收场的。即便偶尔有主人公陷入失恋的悲情中,也肯定为她在身边的某个地方安排好了另一场新恋爱的预感。当然,作出这样的安排或许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前面已经反复谈论过,女人总是需要用男人的肯定来进行自我确认。
但少年爱的作品结构却给那样一种前定的和谐世界投下了一块巨石。尽管近来的作品中也出现了某些带有游戏成分的同性伴侣,但我们切不可忘记,少年爱原本是作为一种必然遭到对方拒绝的爱而出现在少女漫画中的。而且,他们对两个人之间那种一体感的渴望又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强烈的渴求与遭到拒绝的宿命之间形成了剧烈的反差。比如《托马的心脏》中的尤利,从外表上看,他固执地封闭起了自己的心灵,可在内心深处却比任何人都渴望着别人的爱。还有《风与木之诗》中的吉尔贝尔也不例外,他对爱抚的渴求达到了病态的地步。而在《日出之处的天子》中,主人公也从心底深处希求着能够被母亲和家族所接受,以至于他万般感慨地说道:“一个人为了达成完美的自己,而不得不如此强烈地需要他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我真的是带着那么多的缺憾来到这个世间上的吗?”山岸凉子在这部作品之前也曾发表过以男色美少年米歇尔为主人公的连载漫画《绿色的康乃馨》(1972年~),其中主人公米歇尔之所以向同父异母的哥哥鲁巴特表现出同性爱的举动,也和他一直把鲁巴特这个唯一的亲人当作心灵的支柱这样一种背景不无关系。
这种对与他人之间一体感的渴求,还有对来自他人的自我肯定的渴求,不用说乃是流淌在少女漫画根底的一贯主题,甚至不妨说所有的少女漫画都是盛开在这片共同土壤上的绚丽花朵。少女漫画自始至终都在编织着当这种欲望得到满足时的梦幻故事。可是,作为理所当然会遭到拒绝的爱情,少年爱却达到了过往少女漫画所未能达到的高度——即它做到了其他少女漫画不能做到的或不想做到的事情:去直面这种欲望没有得到满足的状态,还有这种欲望本身。换言之,它得以抛开其他的命题,而直接审视人与人之间的一体感究竟意味着什么,终极意义上的连带感又是什么等等这样一些纯粹的关系性问题。
少年爱的恋人常常被描写成带有终极意义的伴侣,由命运安排的真命天子。比如吉尔贝尔和塞鲁杰、厩户皇子和苏我毛人……即便没有结成性的关系,少女漫画中的男同性恋人都是用一种绝不会断裂的绳索维系在一起的。比如可以举出鹰塔摩利和印南新吾(木原敏江《摩利与新吾》)、奥村英二和阿休.林科斯(吉田秋生《香蕉鱼》、杰克和艾雷纳(清水玲子《有龙安眠的星球》、费拉和米凯尔(天城小百合《摩天道奏鸣曲》)等等。而且这些漫画无一不是具有顶尖人气的漫画作品。
即便在前面讨论过的yaoi的漫画中,这种倾向也非常突出,以至于其中充斥着这样的台词:“如果能和你结合在一起,就算灵魂被撕成碎片也在所不惜。”“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相爱着,爱得几近于仇恨……”由此可见,少年爱不仅是少女们用来自由地操纵“性”的一种装置,并且还作为废黜异性爱的轻松和安逸,以探寻一种终极意义上的爱情和纯粹关系性的装置,而受到了少女们的热烈追捧。作为少年爱世界的开拓者,竹宫惠子和木原敏江等人在与中岛梓的对谈中这样说道:“是为了避开轻而易举就安定下来的异性爱世界,以便延续‘紧张感’和‘纠葛’,才选择男人之间的同性恋伴侣作为描写对象的。”①
①见中岛梓『美少年学入门』新書館1984年。
到此我们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即少年爱漫画中的同性爱乃是基于有了命定的另一半这个前提才得以成立的一种关系,显然与一般那种作为性取向的同性恋有着不同的内涵。日下翠在谈到少年爱漫画在少女们中间的超级人气时也说道:
“少年爱漫画深受少女们的欢迎,并不意味着她们对真正的同性恋者有着什么理解。少女们借助与自己无关的少年身体来尝试着体验那种性的危险世界,从而避免了恐惧,陶醉在可以不负责任地享受那种猥亵的秘密乐趣中(中略)。这是少女们的色情书籍。读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然后悄悄擦干嘴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那种微微有点内疚的快感,恰恰是少女们的御用少年爱漫画大肆流行的秘密。”②
②日下翠『漫画学のススメ』白帝社2000年P153。
形形色色的倒错形象
这样一些描写男扮女装、描写少年爱的漫画几乎是在同一时期相继出台的,前者约在1972—1973年,后者则在1975年前后。而大岛弓子描写借助药物而由达到变性目的的漫画《致约克……》(1973年)也大致与前者出现在同一时期。随着本世纪60年代女权主义运动的兴起,日本的70年代乃是性别角色及人们对两性的固定形象发生重大转换的时期,这可以从以男女性别对调为主题的作品接踵登场中找到证据。比如,里中满智子就是从1976年开始连载《男人小姐》的,围绕着憧憬男性的姐姐和憧憬女性的弟弟这对双胞胎不时地互换角色来展开故事,不妨把它也看作是《性别对换物語》③这部日本古代佚名作品的现代翻版之作,而属于同一系列的作品还可以举出山内直实的《TheChange》(1986年)和木原敏江的《性别对换异闻》等等。
③即『とりかえばや物語』。这部平安时代的作品说的是大臣正妻与第二夫人所生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故事。偏偏男孩生就了女孩的性格,女孩生就了男孩的性格,以至于他们的父亲大人不得不暗自期盼孩子俩能够性别互换。
我们不妨来看看《男人小姐》中姐姐和弟弟吐露心声的一段台词:
姐姐:女人真是无聊透顶。我希望自己生成一个男人。就是那种敢于面对任何困难的强悍男人!我最讨厌女人了,她们成天想着打扮呀、恋爱呀,谁又欺负了自己,感到寂寞呀什么的,心眼可小着呢。男人!只有男人才是支撑世界的动力。
弟弟:动不动就勃然大怒,使用暴力。男人可真是简单。我希望自己能生成一个女人。就是那种总是温柔地审视着世界的女孩子。又可爱,又有怜悯心,喜欢落泪,渴求美好的东西。女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无不充满了爱。世界上如果只有女人,也许就不会发生战争了吧。
这些台词让人觉得就像是在背诵日本家庭课教科书上关于性别角色的说明一样,折射出产生这些作品的时代背景。
而表现出更加过激内容的漫画作品有弓月光的《我的初体验》(1975年~),它描写了两个相互喜欢的男女,竟借助科学家的手让彼此的大脑移植到了对方的身体上。从这部作品以后,弓月光使用同样的模式,创作了多部近似的作品,其中的男人(指大脑是男人的一方)甚至出现了怀孕并分娩的现象,见此情景,女人的一方不得不下定决心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男人,但最终却以失败告终。显然,作者是试图通过这些作品来探讨性别的自我认同与身体之间的关系,显得饶有情趣。
不久,在少年漫画中也出现了同样的动向,比如石坂启就创作了《当爱被测试之时》(1983年)这样一部描写未来社会男女角色相互对调的漫画。在这些作品的刺激下,少女漫画中性别角色的混乱局面更是越演越烈,不管是描写女扮男装的作品,还是描写男同性恋的作品,抑或描写其他各种变异的作品,都显示出一种甚至在享受着那种混乱局面的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