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田满芳没有任何反抗,黄义平将衣冠不整的田满芳抱进了她的卧室。
六
五月底,市委对部分局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对煤炭局的调整是一退一上。让即将到退休年龄的张副局长退二线,提拔黄义平任煤炭局副局长。调整后的煤炭局领导班子降低了平均年龄,老中青三结合。
任命书下来后,黄义平到任,具体职务是局党委成员,第六副局长,分管工会工作。
这次黄义平的提拔最高兴的还是田满芳,第一是为自己的判断准确而高兴,她断定黄义平不会长期下井,有官相,而且官位会在她的爸爸之上,果然这么快就得到了证实,她高兴自己慧眼识英雄;第二是她拿青春赌人生,她赢了。当发现自己的判断后,毫不犹豫地压下了人生最大的赌注。父母去桂林后的三天,她基本上和黄义平黏在一起享尽了人世间的男女之欢,让生米煮成了熟饭。这就好比钉子钉在了板上,钉子走到哪里木板就会跟到哪里,甩都甩不脱,她的终生有了依靠。
黄义平好像有点糊涂了,最近好事怎么尽是围着自己转,他从一个井下风钻工稀里糊涂地成了劳模,标兵,巡回报告到处是掌声和鲜花,他正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劳模又不明不白地变成了副局长。二十八岁还没有谈上女朋友,不说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最少也是全系统的鲜花向他投怀送抱,致使他时不时地沉浸在和她幽会的甜蜜中,他仿佛在做梦。更让他满意的是,当副局长真好,办公有专职秘书,上下班有专车接送,还按局级干部待遇在市中心给他分配了一套三室一厅的住房。
拿到住房钥匙的那天,他给田满芳打了个电话,要她到市中心的一个地方等他,有要事。电话里他没有告诉她房子的事,他想给她一个惊喜。他赶到的时候,田满芳果然在那里等他,他把她带到一幢楼房的三楼开门走进房间。田满芳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厨房、卫生间,三室一厅,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黄义平刮了一下田满芳鼻子,“傻瓜,这是局里分给我的房子,我们的房子。”
“真的呀,太好了。”田满芳抱住了黄义平的脖子,两人一番卿卿我我之后就谈婚论嫁。
田满芳假装生气地说:“人家已经成了你的一盘菜,想欺负就欺负,还敢不听你的。”
那一年的国庆节,黄义平与田满芳结婚了。
七
黄义平当副局长,最风光的应该是田满芳,每天她上班和黄义平一起下楼,同乘黄义平的专车,将黄义平送到煤炭局大门口,黄义平下车,自己走进办公室,车再送田满芳到袁华煤矿。田满芳下车的时候,正是矿机关上班的时间,大家都会看见田满芳春风满面地下车,有时候还要回身对司机说什么什么时间再来接她,她比她的爸爸和矿长还有派头。她和黄义平结婚不久矿长提议,她又被提拔为矿办副主任。更主要的是因为各种原因,她的意见和建议矿长和副矿长们都要听三分。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全然是一位公主。
黄义平觉得自己是个贱命,当个副局长还不如在井下打风钻掘井实在。在井下自己心里有底,掘进多少,怎样打,人员怎样安排,得心应手,自己感到充实。当副局长自己没有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说是分管工会,工会有一正两副三个主席,还有两个办事员,他们干工会工作多年都很内行,他根本插不上手。就是工会主席来汇报,一些政策、法规,他也是云里雾里,只有哼哼哈哈:“好,你们去干吧。”再一就是会多:党委的、政府的、市里的、局里的、基层的、兄弟单位的,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得参加。开始他还拿个笔记本,每当开会便翻开本子记一记,记着记着发现会议内容完全与他不相干,加上他文化水平不高,多年拿风钻,很少拿笔,写字速度慢,还有很多字不会写,记录速度跟不上。再说,记多记少又无人检查他,后来开会就干脆懒得记,听烦了就走出会场上上厕所、放放风,偶尔躲着打打瞌睡。回到家里田满芳把他伺候得像大爷,两个人的家务事不多,根本不用他插手。甚至是他的穿戴田满芳都会安排好,夏天穿什么T恤,冬天穿什么西装,季节更替时穿什么休闲装,皮鞋要擦亮,每天都是田满芳为他安排。“你现在是个局长,上班和出门要有个样,再不是下井时的煤黑子。”黄义平感到自己很难适应,总是进入不了角色。
有时黄义平也讲话作报告,秘书都会在前一天把讲话稿写好送给他,只要照着稿儿读,不读错就行。在办公室里还是闲的时候多,多的时间真的不好打发,局里规定又不能闲串办公室,这倒合乎他意,他最不喜欢的就是串门。坐在办公室里只有喝茶看报。他对茶的要求不高,什么名茶他也品不出什么味来,他只泡点淡淡的绿茶。报纸绝大部分都是正面报道,把握宣传主题,但大多又将事情夸大,按记者的说法:那叫拔高。拔得太高就有些失真。在他的脑海里总把报纸比成万花筒,几粒破石头碴子一抖动,换个方向或角度就是花,看多了就有点烦。他本来不抽烟,但秘书每月都按时拿一条烟给他,说是局里安排给各位领导的招待烟。烟都是市面上流行的品牌,价位还不低。说是招待,可他的办公室就没有什么客可以待,偶尔也有客人来,由于他不抽烟,没有发烟的习惯,再说他也不知道客人什么时候想抽,往往是抽烟的客人抽自己的。他的招待烟都存放在柜子里,存放多了就占地方,有时带几条回家,田满芳看见这么多上好的烟,心想若放在代销店里卖,一条就是好几百块。
黄义平坚决不准,说:“传出去多不好,反正你爸抽烟,拿去孝敬他老人家。”
“这么多都拿去呀?”
“他养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给我当老婆,我孝敬他几条烟还不应该呀?”说着揪了一下田满芳的屁股。
田满芳不轻不重地拍去黄义平不老实的手,说:“贫嘴,没想到你也学乖了,知道讨好人了。”
隔三岔五地拿几条烟给老爷子,田名广书记心里乐开了花。
由于报纸看多了,黄义平在办公室里也偶尔学着抽一两支烟,开始不习惯,呛人,咳。厉害时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后来慢慢就不咳了,觉得这味还可以接受,再后来,每天也能抽个五支六支了。不过回家绝对不抽,黄义平看报慢慢地也看出了经验,看报看题,就是那些粗体字。看到题目符合自己口味的他就将文章读完,不合味的就一晃而过。每天一份报就那么七八个版面,符合口味的文章不多,往往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份报就翻完了。还有太多的时间,他就去局图书室借小说回办公室,关起门来读小说,这样时间就容易过了。小说读多了,他也读出了门道:总体上说小说有两类,一类是以故事情节取胜,一类是以人物个性取胜。以故事情节取胜的,故事要编得离奇曲折;人物个性取胜的,人物的个性就要鲜明有特点。当然两类要相辅相成,故事情节也要表现人物个性,人物个性当然要通过情节作为载体来表现。两类不能割裂只是要有所偏重,小说也不过如此了。他甚至设想过自己什么时候也可能拿起笔来写小说,说不定还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不过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从来也没有拿起笔来试试,因为他一拿笔写个材料什么的就头痛,只能秘书代笔。只能想想罢了。
有一天他正在办公室里关门看小说,听见有人敲门,他收起小说:“请进。”
推门进来的人是他在井下一起打风钻,同寝室的张国庆。他十分高兴地迎上去握手:“你小子来啦,快坐。”说着为张国庆倒茶。他见张国庆从荷包里掏烟抽,马上从抽屉里拿出两包烟扔给他。
张因庆接过烟笑呵呵地说:“这么高级的烟呀,我只能过年才有机会抽呢。笑纳,笑纳。”将烟装进口袋。
见张国庆坐定,黄义平说:“离开这么长时间了没回去看看大家是我的不是,快说说看班组的情况。”
“还能怎么样,老样,只是你走后打风钻就由我接替你了,其他没变化。”
张国庆是黄义平无话不说的真朋友,他们一起进矿上班同一个班组,睡觉同一个寝室,又一起打风钻,只因黄义平在部队干过这行,张国庆进矿后才跟黄义平学干这行,所以称黄义平为“师傅”。
寒暄过后黄义平问:“你小子今天来我这里是不是有什么事?”
张国庆想了会说:“真还有件事,想你帮我拿拿主意。”
“说说看。”
“我想辞职下海。”张国庆平淡地说。
看着张国庆一脸的无辜,噎得黄义平半天回不过神来。“你小子是不是吃错了药?你下什么海,下到哪里去?”尽管现在媒体大肆宣传,鼓励机关干部企业工人下海经商,但张国庆真的要辞职下海,放弃铁饭碗,放弃工作,他则认为那是不靠谱,不可思议的事情。
张国庆却说:“现在矿里就那样,生产越来越不景气,摊子大,人多饭少,在那里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你是命好脱离了苦海,又升官又分房子,又有车子,又得美人,好事占尽,我就没有你那好命,只能靠自己舍命一搏了。”
“那你准备去哪里?干什么?”
“我有个姑父在武汉省建委下属的一个‘天华公司’当工程师,‘天华公司’是一个建筑公司,人家那里开放步子比我们这里大,早就与政府脱钩了。通过姑父的关系我去‘天华公司’承接该公司所建楼房的水电安装工程,水电安装工程风险不大,原材料都由‘天华公司’提供,我只负责水电安装人员的组织与生产的管理。带资二十万,我已找亲戚朋友借足了十万,本想找你也打点主意的,想到你结婚就一年多,经济上肯定没缓过气来,就没向你开口。啊,我们矿配电室的小王也决定和我一起去,并拿出了两万元入股占十分之一的股份。加上这两万已经有十二万了,欠下八万我姑父说他再想办法。”
“那你和矿里的关系么办?劳保福利、公职、工资、医疗,将来的退休工资这些么办?我劝你办个停薪留职。”
“靠矿里?我想过估计将来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算了,我也背水一战,什么都不要了,完完全全地与袁华煤矿脱离关系。”
黄义平无可奈何地说:“你主意已定,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提醒你根据政策,自己走稳脚步了。”
张国庆说:“谢谢。哦,还得要你帮帮忙。”
“请讲。”黄义平望着张国庆。
“你老婆田满芳已是矿办副主任了,这事还得她经办,你老丈人田名广是书记,这事还得他审批,可能还要上报到局,到时你还得说说话。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尽快办。因汉口那边要注册办证,我要尽快去。”张国庆站起来准备离开。
黄义平望着张国庆有种“大丈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过去同房几年,现在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说:“放心。”便握着张国庆的手送他出门。
送走张国庆,黄义平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此时他没有了看小说的心情,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八
张国庆的辞职下海给了黄义平很大的触动。鲁迅先生说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最勇敢的人,张国庆算不算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呢?在黄义平的心目中肯定算。他不仅如此,还有英雄断臂、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倘若,万一他的公司将来办不下去了,他的公职辞了,与袁华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就没有人负责他的工资、医保、养老金了,这完全是欠考虑或者考虑不周的盲目之举。他为张国庆的今后而担心。
话又说回来,可能也是大势所趋,这不市里、局里也不在高唱“精简机构”吗?“精简机构”怎么个“简”法?人是多了,可“简”到哪儿,是人都得吃饭。企业要改制,怎么改?城市人多,农村人多,人口多是中国的国情。古人说:一颗草还有一滴露水养着,何况是人呢?计划经济有了这么一个企业,有了这么一个岗位,存在就是合理的。关键问题是要如何提高生产力。都把人改回去了,在国外那叫“失业”。想归想,可是相关的文件秘书还是一件又一件送来传阅,相关的资料和读本一样一样地拿来。传阅的文件,黄义平翻一翻签上名让秘书拿走。要求学习的企业改制的资料及相关政策,都堆在办公桌上,有些读了,有些根本未翻,读了的也似懂非懂。在他认为这些好像与他不相干,自己是劳模、标兵而结合进来的年轻班子,成员怎样“精简”也不会“减”到自己头上来。至于“企业改制”那更不是我的事。自己不是企业人员,班子定盘子有“一把手”,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所以他懒得读那些枯燥的东西,悠哉乐哉看小说。
世间事有时就是那么怪,看来不与你相干的事,往往就是你的事。例如你黄义平一个井下风钻工,一万个不可能当副局长的,可就是当上了,而且这一当已经三四年了,再如一个如花似玉是男人都想要看上一眼的美人田满芳,跟你黄义平八竿子打不着,根本不会有任何故事的,可她就是投怀送抱说恩情,做了你的娇妻。这“精简机构”、“企业改制”像是与黄义平不相关的事,却真的成了黄义平的事。
那天上班黄义平刚到办公室,电话铃声就响了,他拿起电话,是办公室王主任打来的。王主任通知他八点半钟在局会议室开会。他看了看表还差二十分,会议室就上一层楼,提前五分钟就可以了,他泡了杯茶拿上笔和本按时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刘书记和王局长都在,市里来了两位领导,分管组织的吴副书记和市委组织部的杨部长,他都认识。上前握手后黄义平找地方坐下。其他副局长都未到,黄义平以为他们迟到了,可杨部长讲话了:“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小型座谈会,也可以叫沟通思想谈心会。”杨部长很能讲,没有稿子他讲了全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讲了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时期的阵痛;讲了黄石一个资源枯竭型的城市向市场经济过度的种种困难。他说:“这些都没有现成的经验,都靠摸索着前进,用邓小平同志的话说是‘摸着石头过河’”。讲了市里“精简机构”和“国企改革”的设想,他说:“市里准备拿出十一家大中型企业作与政府脱钩的改制试点,试点企业法人代表的产生完全打破过去的程序,用两种方法产生,一是完全由企业职工推荐,组织只是考察认可。二是组织推荐,职工认可。市委的意图是,十一家试点单位,八家采用第一种方法产生法人代表,三家采用第二种方法产生企业法人代表。这十一家试点企业市委市政府根据条件和可能经过反复酝酿,最后选定其中就有我们煤炭局下属‘红光机械厂’,而且采用组织推荐,职工认可的方法产生法人代表,相关政策方面的操作,随后市里相关部门会拟定详细的实施细则。今天我们只讨论两个问题:一是红光机械厂能否参与试点;二是定点后红光机械厂将由谁来当法人代表。”
杨部长的话将会议带入了严肃紧张的氛围,会议冷场了半天,刘书记和王局长一直都没有讲话,黄义平更不知说什么。
见会议冷场,市委吴书记说:“大势所趋,所有国有企业都将与政府脱钩进入市场。将来政府只是为企业服务,我看迟改不如早改,早改政府可能还有些扶持政策。”停了停吴书记开始点将,“老刘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