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黄义平坐在办公室闲得无事认为又可以读他的小说。好几年没时间读了,久违了。他翻开小说读本,注意力却分散,怎么也进入不了故事情节,他想也许是心境不同了,不如出去转转。他走在路上,脚步不知朝哪个方向走,只能随意转圈,心想我真成“孤家寡人”了,连个去的地方都没有了,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转几圈后他想到了老婆田满芳办歌厅已经四五年了我还没去过,此时脚步才朝着“情人路”的方向走。牧羊湖和“情人路”都在磁湖边不远,他信步走,看表还不到十点,每一天时间对他来说,足够多的。秋日的阳光高照,马路上车水马龙,他感到肚子有点饿,吃饭对于他来说很随意,可以走到哪吃到哪,多是一碗牛肉面。“家”对他也有些淡漠,反正他的吃饭无人过问无人伺候。路边的排档都是他的饭馆。有时他也买点菜回家做,吃也是一人一碗一筷。他想在路边找个地方吃点什么,这个钟点正是早点收摊午饭还没开始的时候,只好等会再说。有人牵着宠物狗在人行道上拉屎撒尿,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跑过来与宠物狗亲近,主人却对它拳打脚踢。这狗的世界也那么不公平,他想不出为什么。他想起了读小学时的一篇课文《两个路易丝》,他记得课文述说的是美国的两条狗:一条富人的宠物狗可以吃香肠,一条流浪狗只能到处流浪。课文后面说了些什么他记不住了,只记得那富人的狗可以吃香肠。狗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也许雷同。所谓“宠物”下场大抵都是悲凉的,一旦失宠,也就变成了废物。无论是狗还是人,莫不如此。他沿着湖边走,建筑老了就拆,小区旧了就翻新,湖边臭了就填平,城市拼命向前,一直翻滚革新。现在的城市人谁不是败家子:面包啃一口就扔掉,颜色不对的新鞋随手丢弃。少点游戏娱乐就喊无聊,多走一步路就怨累,生活单靠一个开关动作:开,灯亮了,眼睁了,电话通了,车来了,提款机吐钱,热水流淌,娱乐开始。喜欢就喊它来,不喜欢就令它走,生活犹如魔术,弹指之间,干净利落。不知不觉已来到了田满芳所开的歌厅。歌厅处地很好,面向磁湖,门前是一片渔池,渔池的那边是“情人路”,“情人路”的外边就是磁湖。所谓“情人路”就是渔池挨湖的大堤,后来硬化栽上花木,做了些石椅石桌,供一些年轻的恋人们谈情说爱。田满芳的歌厅命名为“磁湖梦”,这名好,很有点文学内涵。若是晚上绿树掩映,红灯闪亮,真有梦的幻境。歌厅未开门,田满芳可能还在家睡觉,应该快来了。他懒得等她了,知道这个地方就行。田满芳有言在先要他不要干预她的生意,因而他就从不过问。为了打发时间,他想去溢趣园逛逛便向杭州路走去。杭州路是海观山通往团城山将磁湖一分为二的湖心大堤。大堤依水栽柳树,柳丝如帘。大堤上面是宽阔的公路,公路两边是高大的香樟,上面是鸟儿的天堂。磁湖的秋天是温柔的,不因为几阵秋风而退去颜色,香樟依然苍翠,柳条依然淡绿,湖清岸静。若把磁湖比西子,那杭州路就是西子身上的美丽绿裙带,一处闪光的亮点,令人向往的部位,有水多好啊,有人把湖比喻为城市的眼睛。
黄义平走在林阴道上不疾不徐。一辆迎面的小车缓缓地停在了他的路边响了喇叭。他全然一副“世事与我何干”充耳不闻的神态继续前行。没想到车上人下车追了上来大喊:“黄义平”。
黄义平回身也大喊:“张国庆。”
两人握手。张国庆说:“走,上车,我们喝两盅去。”说着将黄义平拉上了车。
张国庆辞职后,去武汉搞水电安装,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眼见房地产走红,马上回黄石注册了“江东房地产公司”,又托他姑父的关系,承接了一项开发房产的工程,工地就在武黄高速公路出口不远处。他们驱车来到青山湖边的一个小酒馆,张国庆说那里的农家菜地道。
小酒馆食客少酒菜上得很快。黄义平本来早就饿了忙着吃菜。酒过三杯之后张国庆说:“我们是老朋友,没想到你怎么这样没骨气。”
听到这话黄义平放下筷子:“我怎么没骨气?”
“你现在是不是给陈辉当工会主席?”
“是呀。”
“田满芳是不是开了个磁湖梦歌厅?”
“对呀。”
于是张国庆告诉了黄义平一个故事。我回黄石注册“江东房地产公司”才五个月。现在世风就这样为了生意好做必须多交朋友,特别是同行业的朋友,经过建委的朋友介绍,我认识了黄石不少搞房地产的老总。有次请位老总吃饭,老总姓王,大冶人。王总说他有一位朋友一起来,我是满口答应。酒店见面后,王总向我介绍他的朋友,说是“钢材市场的陈总。”陈总很谦虚说:“陈辉,或者小陈。”我们开始喝酒聊天,话题不断转移,后来转移到谁的情人漂亮上。王总夸他的朋友:“陈总你的情人小田最漂亮。女人该突出的地方突出,该缩小的地方缩小,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样子让人看了就销魂。我看她是黄石第一美人。叫田什么?”陈辉说:“喝酒。”老总拍了一下脑壳:“啊,田什么芳。”王总又夸陈辉仁义:“女人不白玩,还让她的老公给你当工会主席。仁义。”王总说着向陈辉竖起了大拇指。“高!玩着老婆,养着老公,互不拖欠,实在是高。”他们说人长得漂亮,又田什么芳,我就留意了,自然而然地与田满芳对号。最少是“漂亮”和“田呀芳呀”对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田满芳下岗后开办了“磁湖梦歌厅。”他们的话题又转移到钢材的涨价上去了。他们以为我是从武汉过来的,根本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所以说话对我没有丝毫的戒避,他们说得也不是十分彻底,后来我又作过一些了解,他们所说的“田什么芳,就是田满芳。”田满芳那歌厅的所有费用都是陈辉出的。陈辉经常带着田满芳在不同的宾馆开房间睡觉。“他们俩的事不少人知道,难道你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黄义平听着张国庆述说的故事,脸色铁青一直没有插嘴,也没有动酒杯和筷子像木偶一样。见张国庆问便说:“企业破产前,我听到过风言风雨,我认为这事没有可能,就没有往心上去,真没想到会是你说的那样。”
张国庆说:“现在你都知道了,你将怎么办?”
黄义平一口喝清了面前的大半杯酒说:“我要得到证实。”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义平走进“磁湖梦歌厅”。
田满芳见黄义平铁青着脸来歌厅心想肯定有事。便笑眯眯地说:“你来哪,这可是第一次吧。”
“跟我回去。”
“你不看我正忙着吗。”
黄义平提高了声调:“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服务小姐们不认识黄义平,但见他凶巴巴的都有些惊慌。
“有事晚上我早点回来再说嘛。”田满芳从未见黄义平在她面前发过火,今天这样,她隐约知道事情可能有些不妙。
黄义平用手指点着田满芳说:“我回家等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你还不回家,磁湖梦歌厅会被砸得稀巴烂,信不信由你。”说完转身走了。
黄义平到家不到十分钟,田满芳就回来了。她见黄义平坐在沙发上抽闷烟就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平白无故地发那么大的火。”说着拖把椅子坐在黄义平面前。
黄义平将烟头在烟缸里按息说:“你和陈辉是怎么回事?”
田满芳见问,心想黄义平肯定知道一些情况,回家的路上她就想过,黄义平发火肯定与这事有关,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半天没有吱声。
“说呀。”黄义平暴吼一声。
田满芳知道现在再瞒是瞒不住的,倒不如干脆说了。“我也不瞒你了,咱俩结婚时,你是我爱的。可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我和他相好已经有四五年了。”
黄义平气得两手发抖,他举起了右手,田满芳望着他那抬起的手没有退让。“啪”的一声重响,田满芳那粉白的脸上马上显现出四道紫红的指印。
田满芳显得少有的冷静,她没哭没闹说:“是我对不住你,现在想怎么办,我无话可说,由你。”
两人都冷静了半天,黄义平说:“下午上班我们去办事处,离婚。”
田满芳心里一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不敢面对黄义平,一旦说开心里反而坦然多了。说:“这几年歌厅里也赚了些钱,给你二十万,家里我就拿走我的衣服。”
“你那钱,脏。”
黄义平和田满芳离婚了。
第二天黄义平去了趟办公室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将钥匙交给办公室主任并说:“我辞职了。”
十五
田满芳清走了她所有的衣服,将大门钥匙放在茶几上。
黄义平不吃不喝蒙头睡了两天。起床后去楼下的小酒馆喝完了一瓶“二锅头。”又醉了一天,将胃翻起来吐了一天,最后吐的是苦水或者叫胆汁。第四天起床后的黄义平脸色蜡黄,走路有点飘飘然了。
现在的黄义平是个十足的闲人了,有他没他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惦记了。身体逐步复原后,他觉得有件事总是没了,那就是张国庆。若不是张国庆告诉他真相,他就会一直被蒙在鼓里,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要痛苦一万倍,但他还是想知道一切,是张国庆让他知道的,他得谢谢张国庆。他拿什么谢呢,钱物张国庆现在是老板,唯一不缺的就是钱。他只能心谢,言谢了。那天他去了张国庆的工地。
正好张国庆在。两人坐在张国庆的办公室里谢过后,张国庆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了,有什么打算吗?不如来我这里吧。”
黄义平想了半天说:“你就别替我操心了。建筑我一窍不通,到你这里来实际上是你养着我,让你养着,我不干。”
“那只能随你。不过江东房地产公司的大门永远为黄义平开着,你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
“好。谢谢!我走了,你是老总,忙,我就不多耽误你了。”黄义平说着起身要走。
张国庆说:“不行,你不能走,青山湖那餐饭我们没吃完,不能总放在那里,今天一定要去把它吃完。”
黄义平笑着说:“好,那就去把它吃完。”
张国庆叫司机开着车,他们又来到青山湖那小酒馆。还是农家菜,这次两人的心境和上次不一样,吃得比较舒服。酒足饭饱后,张国庆要黄义平上车,说是工地上有事要司机先送他回工地再送黄义平回家。黄义平坚决不肯说:“我闲人一个,你忙你的。”他把张国庆推上车,目送他的车远去,直到张国庆的车融入车流不见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我现在去哪里?他问自己。好像哪里都可以去,但哪里也没有必要去。回家。那也叫“家”吗?那房子应该说早就不叫“家”了,再说一个人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没有必要说那房子就是我的“家”。好久没有看见长江了,不如去江边看看江吧。想到这里他的脚步才有了向江边走去的方向。他想点燃一支烟慢慢走向江边那是很悠闲的。可摸摸口袋没烟了。于是掏钱走到小卖部买烟。
他正在选择香烟的品牌,小卖部的圆脸胖大嫂惊喊他:“黄义平。”
黄义平在尽量搜索记忆,这胖大嫂怎么认识我的?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田菊英。”胖大嫂一脸的高兴。
“呵,田菊英。胖了,胖了。”黄义平终于想起来了。
田菊英伸过手来和黄义平握了手:“你还是老样子没变,我一眼就认得你。”田菊英搬出两条小凳,两人就在店前的人行道上坐了下来。
两人互谈了自报告团分别后各自的情况。田菊英曾当过黄棉的副厂长。企业改制后下岗。现有一个女儿十四岁,读初二。前年爱人出车祸走了。社区为她母女二人办了低保。为了自谋出路她便将房子对马路这边开了门办了这么个小卖部,卖些酱油醋和廉价的烟酒。
秋天的太阳下山早。不知不觉田菊英的女儿放学回家了。田菊英的女儿叫翠萍,很可爱也很懂事。田菊英要翠萍叫黄义平“黄伯”。翠萍就甜甜地叫:“黄伯好。”就去房里做作业去了。
见时间不早了黄义平要走。田菊英却说:“反正你回去也就一个人,免得回去自己又做饭,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再回去。”
黄义平说:“不啦,一个人好对付。”说着起身要走。
翠萍从房里赶出挽留说:“黄伯,就吃了晚饭再走吧。”
翠萍这一挽留反倒使黄义平难办,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好。田菊英就拉住了黄义平的胳膊。“随茶便饭,客气什么呀。”黄义平就留了下来。这条线一断就是十几年,又这么自自然然毫不费力地接上了,世事真不可料。一来二去,两人过去本来就有些隐隐的情愫,没有人撮合。黄义平和田菊英走到一起了。
十六
再婚后的黄义平感到田菊英的小卖部无论如何也养不活三个人。必须要找个能养活三个人的活路。
有一次黄义平到武汉,他所乘的大客巴被拦进了洗车道。两边的喷水龙头将车洗得很干净。这事给了黄义平很大的启发。能不能办个“洗车店?”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在武黄公路出口处看了两三天。回来就和田菊英商量:准备在武黄高速出口不远的地方办个洗车店,田菊英积极支持。于是就开始租门面,购置洗车所需的一切。办任何事都离不开钱,黄义平原来的工资有几万块钱的积蓄,和田满芳离婚时,田满芳没带走,全部用上仍然不够。
田菊英说:“翠萍他爸出车祸有十六万块的赔赏。我都存入了银行,备着将来翠萍读大学什么的急需。现在急着要钱,我跟孩子说说拿出来。”
黄义平说:“不行,那是孩子的钱。”
田菊英说:“现在借出来,将来赚了再还。”
“借也不行。那是孩子的父亲拿命换来给孩子的钱,我们不能向孩子借钱。”
黄义平将自己的住房卖了。(因为那房子房改给了黄义平)住在那里本来就有些说不清楚的不舒服,离开那里还可以淡忘一些不愉快。
凑足资金后,关掉了田菊英的小卖部,他们的“洗车店”开了业。他们没有请任何打工的,来了生意夫妻两人洗。开始洗车店没名称,就在门口立了块牌子,写了“洗车”两个大字。黄义平想还得给洗车店取个名。他想到和田菊英认识,就因为他俩是“劳模。”现在洗车也就他俩。就取名“劳模洗车店。”这名取得还有“广告”的味道,别人未必知道他们过去是“劳模,”只是理解为“以劳模的精神洗车。”不过他们确实以劳模的精神去洗。招牌打出去以后,生意真的慢慢增多。收费也从五块、八块涨到十块。每天也有两三百块钱的收入。
洗车多半是上午的生意,下午生意少些。他们干得很欢,夫妻俩每天高高兴兴。下午田菊英一般提前一个小时离店买菜回家做饭。
每天晚上回家,黄义平都要小酌二两,一般都是翠萍为他倒酒,不准他多喝。偶尔田菊英也陪他喝一盅。
日子长了,田菊英变苗条了,黄义平却长胖了。有天晚上黄义平喝着酒对田菊英说:“将来有时间了我还是要写小说。”
田菊英却说:“别这想那想了,咱俩就那干活的命。”
黄义平只能“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