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秒后,他已经穿上鞋袜和外套,而她从柜子里拽出了一个不大的背包递给他。那些调查伪人得来的资料被她统统丢在地板上,旁边堆了几本书。她按动打火机,火苗跃动,迅速将脆薄的纸张吞没。
两人放轻脚步离开房间,临走时夏歌还没忘记把门谨慎地关好。
“他们的车在前门。”杀手从楼梯间的窗户向下望去,“公寓有后门吗?”
“这边。”
两人快速跑下消防楼梯,穿过一扇小门来到公寓后面的街道上,杀手握着夏歌的手,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我们去哪儿?”她问。
“你能开车吗?我现在的手不方便。”
“不会。”她沉默了一秒钟,“我会骑摩托车,带人也没问题。但是我们不能骑我自己那辆,对吧,会被发现。”
“嗯。”
“你能偷一辆吗?”
“挑一辆你顺手的。”
坐上摩托车后座,杀手才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夏歌的身形不算小巧,但和这部偷来的大摩托比起来,她简直就像是犀牛背上的小鸟。他严重怀疑她能否操控这台嗡嗡作响风驰电掣的沉重机器。就像是要加重他的恐慌一般,她丢给他一顶摩托车头盔,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
“你最好抓紧一点。”
他戴好头盔,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揽住了她的腰。
他们像一道轰鸣作响的闪电般冲进夜幕。
“记得告诉我怎么走!”她大声说,风刮走了她近乎疯狂的笑声。
3
和大多数永夜中的幸存者城市一样,新浦森市的远郊散布着大量无人居住的空屋。它们大部分都是在大灾难前盖起来的老式建筑,无法抵御地震或者风暴。只有少数无家可归的游民才会选择在里面落脚。但随着地下城市的扩张,这些房屋变得愈发无人问津。
杀手将自己的安全屋藏在了这些空屋中,但他没选择老式建筑,而是挑了一栋大灾难后草草搭建出来的避震板房,里面空荡寒冷,但至少干燥,而且安全。
他们在距离安全屋大约两公里外丢下了摩托车。穿过迂回曲折的小路和被废弃的房屋来到这里。杀手上一次使用这间安全屋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幸好储存的食物和水都还在。
夏歌打开她的背包,从里面拿出水、压缩饼干、糖、干电池、手电筒和小型急救包。
“应急包?”他难以置信地笑道。
“有备无患,”她拿出一包压缩饼干递给他,“鸡汤没了,只能凑合着吃这个啦。你说那些家伙究竟是发什么神经,放我回来又要抓我走?”
“他们可能是来找我的。”
“那他们会派来一打壮汉,而且全都拎着枪。”
他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这些家伙出尔反尔想必事出有因,而且他们是来找她的,不是他。
“我想不出来。”他承认道。
“无所谓了。”夏歌轻笑一声,“你看,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我开始调查伪人的时候起,我就准备了这个包,这不是地震包,这是逃亡用的。”
他突然就明白了她那间公寓里的空荡和荒凉:没有任何像是纪念品的东西。书架摆放整齐,但墙壁上全无装饰。床铺整洁,但衣柜里只有不多的衣服——她把自己的生活精简到随时都可以抛弃,她对眼前这一切早已作好准备。
就像他一样。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问。
“休息。”杀手答道。疼痛和疲惫已经漫了上来,他几乎不想动弹:“明天我们再来讨论怎么逃走。”
4
休斯敦基地,地下二层。
“我们需要卫星。”雷涛压住火气,一字一句地问,“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使用?”
“我不知道,长官。”视频通讯另一端的年轻军官额头上挂满汗珠,“它被干扰了。”
“被什么?”
“那艘伪人飞船,长官。”
“没有卫星我们就找不到那两个人吗,雷?”
雷涛听得出那是某个窃眼者单体的声音,厌恶感令他甚至懒得回头致意:“我们可以发动警力在城郊挨家挨户搜查,但那里有几万间空屋,会花掉很长时间,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逃走——为什么伪人飞船会主动干扰我们的卫星?你的小宝贝不是说它什么也不是吗?”
“哦,对她来说的确如此。”那漠无感情的声音微顿,“但对‘持律者’来说就不一样了。”
5
一阵轻微的地震掠过黑暗,杀手猛地惊醒,睁大双眼。他的手下意识地去摸枪,但半途便收了回来。
只是一场地震,他想,不是袭击,也不是敌人来临。
但睡意已然散去,他难以入眠,翻了个身,不小心压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只好又翻回来。脑子里飞转着下一步的逃亡计划,但无论前往哪里,看起来都希望渺茫。
但他不打算轻易放弃,他从来就不会轻易放弃。威尔·斯诺留给他的除了记忆,还有几乎同出一辙的顽固个性。
他只希望这一次,他的顽固不会导向同样糟糕的结局。
莱拉。
他想起了她瞪视着她的深绿色双眼,里面满是憎恨、绝望、愤怒和恐惧。
2064年,月城。
在戈里泽工作了两年半后,他终于回到了月城。交易已经完成,现在是收取报酬的时候了。
莱拉在空港门口等着他,她微笑着,深绿色的双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又飞了一班信道飞船,不过没有找到合适的行星,几天前才返回。
六个月前,伪人们公布了自己的存在,并宣布成立星盟。威尔知道现在地球上一片混乱,人人自危。他们讨论着、怀疑着、恐惧着。
他还知道了更多。
“——有些单体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单体。”雷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有些人,他们按照他们自己的意志生活、做事、恋爱,但他们已经成了伪人的一部分,他们的潜意识支持着伪人的意识运转,但他们自己毫不知情。也许某天,因为某个理由,他们不打算去街角的龙虾餐厅聚餐,这是个出自伪人的决定,但他们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选择。小心,它们也许会把你的女孩还给你,但你没法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在那儿。”
你在那儿吗,莱拉?
他看着她的双眼,找不到答案。她的确是莱拉,她还能是谁呢?她用“你”和“我”热情地交谈,开心地大笑,活力十足地快步走着,当听到不赞同的事情时用力摇着头……他没有问她在属于伪人集群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想知道。
下意识地,他伸手摸了摸衣袋里的那张小小数据卡,裹在塑料护套里,纤薄,而且极易折断。
“如果你怀疑我们的诚意,大可以毁掉它。”雷涛如是说,“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就把这个东西接到月城的随便哪个公共无线网络接口上去。它可以修改无线网络的信号,进而干扰伪人单体之间的通讯。它会把它彻底拆碎,到那时候,你的女孩才真正地自由了。如果你还不放心,大可以带她去做手术,把纳米机械从大脑里驱逐出来——除此之外,相信我,一切承诺都不可靠。”
“你就可靠吗?”他记得自己嘲笑道。
那个男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可以试试看,威尔,或者一直怀疑下去。”
他指的怀疑不是关于“诚意”的,威尔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会一直怀疑下去:莱拉是她自己吗?她会一直是她自己吗?她是不是一个伪人创造出来的假象?真正的莱拉还存在吗?
要知道这些,诚如那家伙所言,只有一个办法。
他跟随莱拉再一次穿过隧道,坐上管铁,来到月球背面的环形山内部。这儿现在已经成了一座完整的基地,星阶悬浮空中,优雅而缓慢地旋转着。十六座星门呈螺旋花瓣状排列,一扇一扇向远处展开去,核心处是一个复杂的亚空间束缚系统,用来控制星阶的重力核心。那是一块中子星物质,来自某颗崩塌又坍缩后的恒星。它的质量事实上远超过月球,接近五分之一地球质量。但在亚空间场的约束下,它的重力效应被引导进入其他维度,不仅没有坠向月球,还有足够的斥力令其飘浮空中。
“开始了。”莱拉说。
他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激动与兴奋。这是她的情感吗,抑或是那个伪人的?
雷涛是对的,他将会永恒地怀疑下去,除非他做点什么。
星阶开始展开,光芒在亚空间束缚系统的环路里闪烁着,他听到了那声音——仿佛天空裂开,或者无尽的海水从暗夜中奔涌而过的声音,又仿佛无数钢铁蚂蚁的肢腿踏过大地。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并非真正的声音,而是星阶系统和伪人单体头脑中的纳米机械产生共鸣的回响。
但那时,他对此一无所知。
莱拉正着迷地望着缓缓展开的星阶系统,而周围的大部分人都仰头望着天空。他慢慢后退,一步,两步,没人注意到他。管铁站出口旁边就有一个无线网络热点,他走过去,迅速将那枚芯片接入网络接口。
一开始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
星阶系统的展开仍在继续,仿佛花瓣,又像是鹦鹉螺外壳的螺线,在黑暗的天空中,银白色的星门显得异常醒目。但它的展开渐渐缓慢了下来,变得怪异失调。前面一扇星门的运行速度变慢了,而后面一扇仍在以原来的速度转动,它们撞在了一起,纤细的银色边框摩擦着,发出可怕的金属扭曲声。
雷涛可没告诉过他这个。
直到这一刻,威尔才意识到,星阶的展开很可能是由那个伪人的意识直接控制的,也许是某个同步的智能系统,也许这个复杂系统本身就是伪人的一部分——当那个伪人的意识链接被干扰后,星阶的展开也随之变成了一场失控的灾难。
人们开始叫喊、奔跑,惊慌失措。在他们的头顶上,更多的星门碰撞在了一起,它们先后从星阶系统上脱落下来,其中一扇星门撞在了稳定中子星物质的环形系统上,将它严重地扭弯。
那块微小而沉重的物质脱离了束缚。
那一刻威尔才想到应该逃离这里,他跑过去,抓住莱拉。她缓慢地转过身,瞪大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痛苦,然后迅速地变成了憎恨。
他试图拥抱她,但她用力将他推开,发出全无理智的尖叫声。她的目光空洞,手指痉挛着,脸庞扭曲,看起来像一头野兽,或者一块碎片,一个疯狂的人——
莱拉不见了。
莱拉也许早就不见了。他想。
天空中,群星璀璨冰冷。在他们脚下,大地开始摇晃,月球的岩石正在被中子星的引力一寸寸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