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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一般会有两种可能性:操蛋的,和非常操蛋的。
杨子文压低棒球帽的帽檐,拽了拽身上皱巴巴的T恤衫,低着头跟着一群教徒们缓步前行。他目前仍然身在巴西利亚,混在一个大型的“伪人赐福”教派集会里,和周围的教徒们一样颓废、邋遢、目光呆滞而且臭气熏天。大部分教徒都嗑药,他没有,但是装出那种嗑药之后的表情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难。
当年杀手把他从巴黎的大坑区拖出来的时候,他就是个嗑药贩白粉的烂货,那时候他嗑的药比羊拉的屎都多。后来他在杀手身边脱胎换骨,成了黑客、情报贩子和诗人。他成功地戒掉了毒品,除了酒和咖啡之外谢绝一切成瘾物,让自己活得无比体面光鲜。
他曾经爬上过生活的顶端,踩着污泥烂水和尸体——但终究是爬上去了。
然后啪叽,掉回来。
情报掮客缩起脖子、耸着肩膀,让自己的脸上维持那种呆滞的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咖啡糖塞进嘴里,满足得像是刚嗑了一剂最带劲的伪人药。他有点想念杀手了,不只是想念,还有点担忧。
如果不是杀手在深夜拨来的电话,他现在大概已经躺在了停尸房里。他们没有交谈很久,杀手只说了了几个字,而他撂下电话弹起身直接从地道一路狂奔离开。
他没有问杀手怎么样了,他们没时间关心彼此。但他听得出那家伙的声音有些嘶哑,也许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战,或者受伤了。
逃出大屋后,他联系了几个线人,结果差点又让自己一命呜呼。好吧,多半是杀手让他调查的那张名单出了问题。他可是杨子文,天生就能闻出情报和钱的味道,那张伪人名单一落在他手中他就知道这是硬货,硬到值一大笔嘎嘎作响的票子。
或者一梭子子弹。
他没搞清楚美国军方为什么想要干掉他,也许和他介绍给杀手的“活儿”有关,又或者是因为这张该死的名单。他一夜之间从头号掮客变成了头号通缉犯,只差那么一点点——非常小的一点点——他就会变成大屋里的一具尸首。
也许是头号尸首。
他苦中作乐地笑出声来,看起来倒像是嗑药嗑high了的反应。
线人要么背叛了他,要么没有消息。唯一一点消息是从他的家族情报网得到的,他们说在新浦森市发生了一起火灾,而火灾的地址恰巧就是杀手要他调查的那个女孩的家。
白板女孩儿,书写者。平凡得在人群中一眼找不出来,却有个大得吓人的秘密。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躲起来,他自身难保,更不要说去找到杀手或者他的女孩儿,他们都得先活下来才能东山再起,鲁莽行事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他很不爽,非常不爽。
他怀念那座山顶大屋,怀念那里先进的电脑、柔软的地毯和雇来的厨师。怀念那些美食、红酒还有油画。
以及诗集。
他所有的诗集。一共九部。每本印刷三千册。整齐地码放在书房里,由雇来的女仆把它们包装好,打上精美的花结,送给每一位来访的宾客。
他所有的诗集啊……
杨子文恼火地磨着牙齿,压抑住肚子里翻搅的杀人冲动。他发出一声比鸮鸟鸣叫还难听的怪笑,塌下肩膀跟着人群向前走去,一边在脑海中回放他的诗集熊熊燃烧的样子。
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才行。
1
夏歌在微光中醒来,一时间还以为自己仍在家中。
但身下地板咯吱作响,寒意透过薄毯和大衣渗入皮肤,提醒她现在的处境:这儿是杀手的安全屋,而她熟悉的生活已经在昨天彻底翻覆。
杀手还在屋子的另一边沉睡。虽然开着取暖设备,但依旧寒气浓重。她看到他侧身蜷缩在地板上,用一张宽毯子半铺半盖着,眉头微微蹙起,眼角细小的皱纹投下些许阴影。
她看着他的睡脸,叹了口气。起身简单地洗漱后,开始准备两人份的早餐。
“我们必须分头行动。”吃过早餐后,杀手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这样说。
夏歌一开始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而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从脊背向上爬过一道蛇般蜿蜒的冰冷。“分开行动?”她重复道。
“对。”
她没说话。
现在是上午十点,反射镜转到了最大的角度,像一轮轮满月挂在天空中。杀手把灯关掉了,让那苍白的光芒洒满屋子。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憔悴疲惫,不需要照镜子,夏歌也知道自己看起来大概比这家伙好不了多少。她昨晚睡得很糟,翻来覆去回忆着月亮女孩的话、那个在她面前缓慢地倒下的特工,还有杀手胳膊上血淋淋的枪伤。
她曾经以为她的生活是一个可以随时蜕下的壳,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她没有。她想要哭泣、大叫或者歇斯底里地抓住点什么东西,但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的意思不是丢下你。”杀手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语气相当诚恳,“我们两个一起逃亡的话,目标太大了。我必须把他们从你身边引开,然后才能找一条合适的路逃出去。”
“逃到哪儿去?”
“风暴带,也许更远,伞民领地。我们不能待在美国了。”
“告诉我该怎么做,艾瑞克。”
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杀手摊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手指划过公路和城市的标识:“等会儿你收拾一些东西,到公路上去搭车,往北走。到芝加哥去,那边有飞机场和港口,很适合我们离开。到了芝加哥之后,去红树林大道772号,公山羊旅馆。以朵拉·罗斯的身份入住。你只需要告诉旅馆服务员这个名字就可以了,一切手续都不需要办理。”
夏歌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
“你到了芝加哥之后,等我三天。三天内如果我还没有到的话……”杀手沉默片刻,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婉转的表达方式,“你就必须靠自己了。”
“嗯。”
“朵拉的房间里有个暗格,在床下面的地板,从有红漆的床脚那边数起第四块,里面有一些现金,必要的话拿上它们离开。”
“嗯。”
“到芝加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入住,而是去找个理发店,把你的头发剪短,换个发型,修一下眉毛,化浓一点的妆。然后再住进旅馆,住进去之后就尽量不要出门。”
“好。”
“你想带一支枪吗?”
“我不会用。”夏歌迅速扫视了一下屋子里的东西,“你有刀吗?小一点,不那么显眼的。”
他翻出一把折叠短刀递给她。
“这个就行了。”她接过刀,收进口袋里,皱起眉头思考着,似乎想到了什么,“艾瑞克,没有女人会在这里搭车,这里是市郊,没有任何一个普通的女人会孤身一人跑到这里来搭车。”
“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故事。”她阴郁地笑了笑,“我得穿一件男人的衣服,你的夹克,有多余的吗?”
“有一件运动夹克。”
“行。”
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往里面丢了一瓶矿泉水。杀手想要把压缩饼干放进去,但是她拒绝了。
“你应该多带点东西。”杀手提醒道。
夏歌摇摇头。
“想要安全地到芝加哥,我需要的是一个故事,不是饼干。”
“什么故事?”
“这个嘛……”
他迷惑地看着她,但她只是将折叠刀揣进牛仔裤的小兜里,拿过他的夹克套上,然后揉乱自己的长发,用皮筋随意地扎起,看起来相当惊惶憔悴。
“好了。”她从镜子前转过身来,似乎对自己的样子非常满意,“现在,打我一拳。”
“什么?”
“只有逃离家暴丈夫的女人才会这样,惊慌失措地逃走,步行走到郊外,她走不动了,想搭一辆车。她没有大衣也没有人陪伴,只有一点钱和一瓶水——这是个好故事,更妙的是如果我脸上有块淤青的话,愿意让我搭车的司机会自己把这个故事想象出来,甚至都不需要我说一句话。”夏歌盯着杀手,“我是认真的,揍我。像个擅长家庭暴力的丈夫那样。”
杀手愣了片刻,深深叹口气,咬紧牙,向她的脸挥出一拳。
这一拳他没敢太用力,但她转了半圈一头栽进沙发,好一阵子没说话。杀手几乎担心自己下手太重了,但夏歌很快坐起身来,揉了揉脸。
“哇。”她说,“这太他妈有效了。”
“有效?”
“非常利于清醒头脑,绝对有效。”她自嘲地笑着站起身来,脸颊和眼眶已经开始有些红肿,但她只是抓起那个塑料袋,摇了摇头,“我去搭车了,艾瑞克,我在芝加哥等你。哦,对了——你的故事。”
她微微顿了一下。
“——我没留下任何一个副本,在和你交谈过之后,我就把它们全都毁掉了。别担心,他们就算搜查我公寓烧剩下的那点玩意儿,也什么都找不到。”
这样说着,她笑了笑,竖起夹克领子,走进门外深冷的黑暗里。
杀手沉默地望着她远去,直到她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在他的视野中消失。
2
反射镜惨白的光芒划过旷野,夜风寒意刺骨。夏歌裹紧肥大的夹克,低头快步走着。脸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这很好,足够给别人一个合适的理由。
天空黑暗深远,道路两旁都是枯死的树木,灰白的枝条仿佛骸骨。十年黑暗后,只有一些苔藓和菌类在这片深陷永夜的大陆上幸存了下来,和人类一同在地下巷道里卑微地挣扎求存。
黑暗的旷野意味着死亡,城市是唯一有生机的地方,但她却不能回到人群中间去,至少现在不能。军方在寻找她,另外一些人在寻找杀手——他们想要干掉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信任杀手的安排。但事已至此,信任其实并不重要。当面前只剩下一条路的时候,你唯一需要信任的就是自己的双脚。
她慢慢地走着。
到公路的距离比她记忆中的要短,昨天她扶着杀手走向安全屋的时候,那条小路似乎无限地漫长。
只是昨天。她惊奇地想。在她头脑中这段时间似乎也被拉长了,她去超市买菜的事情遥远得就像是上辈子一样。
那的确是上辈子。她对自己说,我不再是夏歌了。我是朵拉·罗斯。我的名字是朵拉·罗斯。我有个丈夫,约翰·罗斯。他打了我,他经常打我。但这一次我受够了,我跑了出来。我穿着他的夹克,因为我自己没有足够保暖的衣服。我趿拉着鞋,脸上有淤青。我离开了自己的家,什么都没带,又冷又饿,天真得以为自己可以走到另一个城市去。
我需要搭一辆车。
当车辆的灯光射过来的时候,她跳起来,像任何一个绝望的女人那样用力地挥舞着双手。
那辆车停下来了。
一辆货运卡车,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白人,满脸大胡子,从驾驶座上探出头来,怀疑地打量着她。
“先生,可以让我搭个车吗?”她仰起头看着他,露出脸上清晰的红肿伤痕。
他打量了她很久:“脸怎么了?”
“哦!”她伸手捂住脸上的肿块,“没什么,我是说……”
“你想去哪儿?”
她张开嘴,迟疑了片刻,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我不知道……您可以在路上的随便哪个城市把我放下吗?比如芝加哥?”
司机眯起眼睛,点了点头:“上来吧。我不到芝加哥,但我可以找个汽车旅店把你放下。”
“谢谢!谢谢!”
她笨拙地爬上了副驾驶座,将矿泉水瓶贴在脸上那块热辣辣的地方降温。司机发动车子,身后城市的灯火在夜色里渐去渐远。
司机一直用余光瞟着她,而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终于,那男人忍不住开口了。
“我说,姑娘,一个女人自己跑到郊外可不是个好主意。”
“嗯。”她抿起嘴唇,“我本来想自己走的。”
“走去芝加哥?”司机忍不住大笑起来,“哦,天哪,姑娘,你真是傻得可爱。”
“比待在家里好。”她摸了摸伤痕。
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丈夫打你?”
她点点头。
朵拉·罗斯需要哭泣。那个遭受家暴的女人需要哭泣。这合情合理。而另外一个藏在面具之下的女人终于如释重负。夏歌闭上眼睛,让眼泪自由地流下脸颊。
司机没再说话,只是笨拙地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注意到他在风挡玻璃前挂着的小饰品,里面有一张小小的全家福。
他们开了几个小时后,他在一个汽车旅店放下她。但并不仅仅只是把她留在这里。他热心地帮她找到了另一个去芝加哥的司机,并叮嘱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要好好照顾“这个傻姑娘”。
“芝加哥有人能照顾你吗?”他严肃地问道。
夏歌点了点头:“嗯,我有个表叔,他开旅馆。”
“行,好好照顾自己,找份工作,回头雇个律师操死那人渣!”
她破涕为笑。他的粗话令她感到尴尬,但又觉得有趣。
很快,夏歌就搭上了新的卡车,向着芝加哥的方向前行。在副驾驶座上,她蜷缩起身体,为这份偷来的温暖而默默感恩。
3
“——你找到他们了吗?”
“这需要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正在处理这件事。”
“你最好快一点。”
年轻男人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满,不如说是狂怒。他眯起眼睛,那种蓝色的金属光泽险恶地闪动着。看到这样的表情,周围几名军官都有些不安,但雷涛已经习惯了。他就像是完全没有发觉“窃眼者”的怒火一样,镇定地将一系列新的任务分派下去。调拨更多的人手去数据分析区,派到郊外的警察够多了,他宁可把精力放在窃眼者提供的海量监控视像上。
当那个单体傲慢地离开时,雷涛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的背影。之前窃眼者也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都不像这一次这么明显。是因为死掉一个单体特工影响到了它的意识构成吗?说起来,它还有几个单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