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计算着:在戈里泽最初开始实验的时候,一共是六组二十四个克隆人孩子,每组四个克隆人,不同的人种与性别,组合起来构成“窃眼者”这个伪人个体。在戈里泽先后死掉了五个,伪人战争中死掉两个,十年来因为疾病和早衰死掉两个,还剩十五个——杀手干掉了一个,于是还剩下十四个单体。
十四个单体足够组成一个伪人意志吗?应该是够的。他曾经做过调查,有的伪人只有四到五个单体,仍能构成统合意识。
但单体越少,伪人的意志就越接近人类,它们的情绪会更加明显,意志统合会更强,而与人类之间的界限会更加模糊。
而且随着单体的减少,它们优于人类的长处——全局观、智慧、判断力、对信息的掌握以及直觉——都会相应地受到削弱。雷涛还记得在戈里泽晨昏线基地的时候,窃眼者窃盗了基地里每一个人的双眼,那时候它可以及时地知道任何人做的任何事情,数千人的一举一动在它的意志中一览无余。
但几千人和几亿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即使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新浦森市,这里仍然有十几万居民。由此产生的视像数据是惊人的。窃眼者只有十几个单体,它就算再强大,它单体的大脑依旧是人类的大脑。单是接收这些视像都已经需要超级计算机代劳以避免过载,而要分析这些视像,它可以比人类做得更快,但并没有快很多,仍然要借助电脑才行。
距离杀手等人逸出控制已经超过了24小时,而目前追捕毫无进展。如果将整个事情委托给下属情报机构可能会更容易些,但窃眼者固执地将这件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是缺乏安全感、控制欲望过强,还是为死去的单体复仇的冲动?
也许都有。雷涛想。他熟悉窃眼者,甚至更胜过熟悉他自己。不同于其他伪人,窃眼者的性格几乎可以按照人类的模式来分析。
一个畸形儿。他想,却占据了整个世界。
“长官,我们发现了一条线索。”一个年轻技术员大声说。
雷涛转身快步走过去:“在哪儿?”
“机场。”
4
当军方特工一窝蜂地冲进机场时,杀手正在前往芝加哥的路上。
送走夏歌后,他便开始行动起来。头很痛,伤口更痛,他知道自己在发烧,但只是简单地吞下一把抗生素和止痛片。
他清点安全屋里的物品,埋掉那些可能泄露他们行踪的垃圾,擦掉屋里的指纹,将必需的物品打成一个小包,包括两套假证件和一整套易容工具。在对着镜子忙碌了一个小时之后,他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头发灰白、发际线向后退去,加上两天没刮的胡子,以及一件破烂不堪的罩衫。他翻出一本《迦梨诗歌》放在被揉得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提着,下面放了一个被压扁又吹起来的矿泉水瓶,里头灌了半瓶水。再背上一个破破烂烂的旅行包。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个又老又病的伪人教徒,走路时一瘸一拐,还吊着半边膀子。
至少那半边膀子是真的得吊着了。
他搭上一辆南下的卡车,在货运站下车,向司机道了谢,一瘸一拐地走向新浦森机场。在机场附近,他有意掉落了一个装有信用卡的皮夹——那是杨子文为他办理的若干假信用卡之一,也是他和蓝眼睛男人接头时用的身份之一。
杀手没空去验证自己的疑阵能否引来敌人,也不想跟他们正面遭遇。丢掉皮夹后,他看到一个混混捡走了它,便转身走进地下,寻找一个伪人教徒的集会场所。
这些教徒经常迁徙、四处流浪。找到一群打算北上的信徒很容易,而混进他们中间也没那么难。尤其是他手头还有一些伪人药,将它们分发出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瞬间多了一大堆朋友。他们拍打着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热情洋溢得令人不适。
几个小时后,他们就搭乘一辆卡车出发。路上遇到了两次检查,每一次他都低下头去,装作嗑药嗑高了的迷迷糊糊的样子。
警察们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5
抵达芝加哥比杀手预计的多用了一天时间。大部分时候他都疲倦地蜷缩在车厢里,在伤口发烧的高热中昏昏欲睡,偷偷地吃抗生素,听教徒们的低声祈祷。显然他们的神灵无法保佑卡车爆胎这样的事情不发生。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才再次出发。
抵达芝加哥后,他挑了个集体祈祷时间,溜出教徒的集会营地,来到公山羊旅馆。老板告诉他:“朵拉女士”的确曾经入住这里,但第二天就已经离开。
他上楼,找到那间房间。
地板被挪开过,现金也被拿走了。
但夏歌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对此,杀手只能报以苦笑。
婉言谢绝了旅店老板的挽留,他走出旅店,背包沉甸甸地坠在他肩上。杀手突然对一切都感到疲倦无比,甚至只想立刻倒下来,在街道上不管不顾地就这样睡过去。
他还能去哪儿?有很多安全屋可以选择。狡兔三窟,他和杨子文曾经在北美大陆上给彼此修筑了大量的隐蔽地点。他不知道杨子文现在怎么样了,也许逃走了,也许死了。他从来没警告过老朋友关于窃眼者的事情,对此他有些后悔,但后悔是来不及的。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始逃亡,逃开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他能领先窃眼者多久?
没多久,就只是一天或者两天——那些视像分析起来需要时间,但也就只是一两天的时间而已。然后他又能怎么样?干掉一两个窃眼者单体?那毫无意义,他在戈里泽的时候就和它打过交道了,准确地说是和那个叫雷涛的代理人。他知道它有多难缠,以及多强大。如果持律者还在,也许可以和这家伙进行几个回合的较量,但他不是持律者,他只是一块碎片。
而且他累了。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夏歌。她剪短了头发,化了妆,穿着一件滑稽的格呢大衣,站在对面的一家小旅馆门口,正在向他用力招手。
杀手吃了一惊,提高警惕,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才大步走过去。她神色紧张地同样左右张望,然后将他一把拽入小巷,七拐八绕,来到一家没有招牌的旅店。她掏出钱来递给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孩,杀手想起来刚才这个拖着鼻涕的崽子就在公山羊旅馆的门口乞讨。
“聪明。”他赞赏道。
她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你没事?”她问。
他立刻意识到有事情发生了。
“怎么了?”
“有人送了这张报纸到那个旅馆房间,说是‘罗斯先生的一个朋友的朋友觉得他需要知道这件事’。我就立刻搬出来了。”她说得又急又快,“我雇了那个小子在旅馆门口帮我盯着,本来我今天下午就打算离开的,谢天谢地你来了,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死了。”他接上她的话头,盯着那张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报纸,上面用黑体大字写着“新巴西利亚灭门血案,诗人的陨落”等字样。头版照片是一栋被烧得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大屋。
他无需仔细辨认,也能看得出那是杨子文的家。
“——那小孩是怎么认出我的?”杀手摸了摸脸,“眼力也太好了吧。”
“他不知道你是谁,我也没告诉他你的长相。”夏歌帮杀手在阴暗的旅馆房间里安顿下来,“我只是告诉他:如果有人进了那个房间的话,就给我打电话。从他要饭那个地方正好可以看到你给‘朵拉女士’预留的房间。”
杀手惊讶地扬起眉毛。
“我从电影里学来的。”她解释道,麻利地铺好床,“你休息一下吧,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
她哼了一声,伸手把他按在床上:“你现在的脸色看起来跟葬礼上差不多,还是隔着棺材玻璃那种。赶紧休息,我去给你弄点水和吃的。”
“还有事情要做。”杀手指了指那张报纸。
“什么事?这报纸是什么意思?”
“杨子文——是我的朋友——他在这个城市有个接头地点。”
“你觉得他逃出来了?报纸上说他死了。”
“别相信报纸。”
她盯了他一眼,“我和你一起去。”
“我可以自己去。”
“安全考虑?”她讽刺地问。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得去另外找个地方安顿我们俩。不要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明白了,我该怎么联系你?”
“你买了新的快机没?”
“买了。”
杨子文预留的接头地点是一家咖啡吧,晕黄灯光下到处是交头接耳的男男女女,经营吧台的是一个愁眉苦脸的年轻男人,脸上的胡子稀稀落落,彻底破坏了他试图营造的男子气概。杀手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敲打自己的网络终端,完全没注意到客人。
杀手走进吧台,手指轻轻在柜台上敲了敲:“我来取杨先生寄存在这里的东西。”
年轻人吓了一跳,如梦初醒,打量了他几眼:“密码?”
“3855。”
“唔。”
年轻人从柜台下抽出一个包裹,推到杀手面前。杀手拿起包裹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最近杨先生来过吗?”
“去年来过。”
杀手叹口气,转身离开。
6
——嘿,这里是杨子文。如果你看到这条消息,说明我他妈的已经死了,或者至少是我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新的安全屋位于芝加哥市远郊,这里人烟稀少,黑暗浓重。夏歌和杀手并肩坐在沙发上,微光照亮他们的脸。从接头地点取来的包裹里是一台全息投影式个人终端,诗人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正在他们面前以装腔作势到极点的姿态旋转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人只有两种死法,一种是笨死的,一种是病死的。我猜我是笨死的。事实上,我希望现在听到这段留言的是艾瑞克·罗斯先生,如果不是的话,那就说明我活该笨死,而且比笨死的人还要笨一百倍。如果你是艾瑞克,告诉我,咱俩一起在大坑区上过的那个婊子叫啥名字?
“去你妈的。”杀手粗声说。
——口令通过,准许进入。
夏歌差点笑出声来。
全息视像从一张傲慢的脸变成了一个走来走去的小人儿。背景是那栋如今已成废墟的大屋书房,里面堆满了诗集,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
——好吧,现在至少可以确定。第一,你是艾瑞克。第二,我死了。或者有人希望我死所以我不得不死。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但是我猜你不会喜欢我给你写的诗。总之,老朋友,长话短说。我知道你有事情瞒着我,我也一样有事情瞒着你。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留下这份信息的时候我不确定我会怎么死,也许我会活得好好的,但也许我会死掉。反正这些年来咱俩惹了这么多麻烦,怎么死掉都不奇怪。
——你要我调查的东西,那些伪人,那些名单上的人。它们不只是属于“持律者”的,它们属于几个不同的伪人个体。还有,我知道你没告诉我的关于窃眼者的事情。我没查你的背景,但我窃听了你和那个姑娘的对话,我查了威尔·斯诺,还有莱拉·瑞安。我跟着他们的脚步查到了戈里泽。你没告诉过我,你怕我被吓跑吗,你这个狗娘养的浑球。你觉得你是个啥伪人残体老子就不敢抽你了?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抽你,不开玩笑!
——好吧,抽你之前先讲正事:委托我们谋杀教宗的那家伙,我还是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我猜它可能是窃眼者的一个单体,你说过他的眼睛是金属蓝色的,那是窃眼者的特征之一。它们的眼睛被纳米机械强化过了。我猜它不知道你是谁,如果它知道的话,大概早就把咱俩干掉了。
——啊,如果你听到了这份消息,那可能它的确把我干掉了。
——总之,我没查到什么真的有用的东西。我们都知道有个大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能怎么做。如果你也卷进了麻烦,到巴黎去,到我妈那儿去,她可以让你躲上一阵子。
——就这样吧,祝你好运。
漫长的沉默后,夏歌压低声音:“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艾瑞克?”
杀手没有回答她,屋子里一片安静。她困惑地回过头,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
轻手轻脚地,她起身,关掉投影终端。找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杀手睡得极熟,一点也没有被她的动作惊醒。
她从他背包里翻出枪,又找了本杂志,在椅子上坐下来,笨拙地扳开那把枪的保险,放在桌上。然后安静地读着书,一直等到他醒来。
7
计划正在迅速地偏离轨道。
杨子文、艾瑞克·罗斯、夏歌、飞船、方时……“持律者”在它的控制范围之外蠢蠢欲动,它拥有全世界的眼睛,却没法捕捉对手的实质。
威胁,当然。它至少非常确定这一点。
新浦森市的筛查结束了,没有发现杀手。他可能已经逃得很远很远了。
杨子文也仍然没有找到。
一条条漏网之鱼,一个个变数。
狂怒穿过它的意识,传达给每一个单体。这怒火是如此强烈,而它有意不去压抑。
情绪。
这是它有别于其他伪人的地方,它的优势,它的劣势,它的独到之处,它的——残缺。这种特质让它更像是一个人类而不是一个集群智能。它知晓自己的与众不同,同样了解自己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它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它怒火熊熊,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计划。它必须除掉杨子文,找到夏歌,干掉杀手。它还必须运行它的计划,那艘该死的飞船也差不多可以完成它的使命了。它一直以来都在利用飞船带来的威慑力来增加伪人教徒的数量,但现在看起来,它似乎也在“持律者”的苏醒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
这些事情都必须被解决,一切都将回到控制中。它想。
此刻,驱策着这个名为“窃眼者”的群集智慧前行的力量,在人类的语言中被称为“孤独”。
尽管它从未能真正地理解这个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