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芝加哥市,远郊。
富丽堂皇的大宅隐没在荒凉的黑暗里,城市的灯光已经很远。路灯将两人的身影勾勒成狭长的黑色线条,印在雕花的铁门之上。
米歇尔·陈,六十一岁,芝加哥最富有的人之一。如果他愿意,那么这个老人可以买下整座城市。据杀手说,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把他们送到大洋彼岸,并确保整个过程秘密而又安全的人。
“几年前我为他办过事。”杀手解释道,“现在只是来讨还人情。”
夏歌点点头,她有点不安,但尽量让自己不表现出来。两人站在门口,等着警卫往屋里打电话。
“进去吧。”警卫说。
大门缓缓打开。带着几分担忧,夏歌紧紧跟上了杀手的脚步。
两人穿过庭院、门廊和走道。然后是另一个小一点儿的庭院。这是一个大温室,明亮的太阳灯向下倾泻着光和热,永夜大陆上绝迹的各种鲜花在小路两旁竞相开放,鸟儿啁啾,全然不知在外面的永夜里,它们的同类已经沉默了十年之久,尸骨成灰。
米歇尔·陈正在等他们。庭院里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几把藤椅。老人微笑着向两人点头致意,护送他们前来的保镖悄然退下。
“请坐,两位。”亿万富翁轻轻敲了敲椅子扶手,示意仆人过来为他们斟茶,“很高兴见到你,罗斯先生,这位女士是……”
“她无关紧要。”杀手的语气轻描淡写,“只是现在暂时和我一起。”
老人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夏歌的身份或者名字,将目光转向杀手:“上一次见到你……两年前?你看起来有点儿苍白,罗斯先生。”
“大概是在夜里行走得多了。”
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露出深沉的笑意。
“来,请用茶,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我们要买一条路,到巴黎去。”
“巴黎,那可是一条相当远的路。不过你一直都是来去自由的,不是吗?”
“有个包裹要带。”
这样说着,杀手拍了拍夏歌的手背,似乎在暗示她就是那个包裹。
她苦笑。
老人若有所思:“我们这样说话方便吗?”
“有什么但说无妨。”
“好,那我就直说了,人老了就是懒得打圈子。我可以把你们两个送到巴黎去,但最近风声很紧,我听到很多消息。说实在的,这已经超出了当年你给我的那份人情,艾瑞克。”
“哦。”杀手不为所动,“那可以算我欠你的吗?”
“你确定我需要这个人情吗?”
“你总会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的。”
“的确如此。”
2
他们飞越风暴带之上绵长的云海,将永夜的黑暗抛在身后。
这架小飞机上一共只有四个人。米歇尔·陈和他们同行,自称是去欧洲“照顾生意”。杀手和夏歌打扮成他的随员一同离开。在狭小的机舱里,老人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的旧事。夏歌敷衍地点着头,时不时望向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
“——月亮掉下来的时候我还是个穷鬼,住在巴黎,刚刚从中国偷渡过来,给一家中餐馆老板洗盘子。”米歇尔·陈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的旧事,“地震、洪水,全都一股脑地来,一个比一个热闹,太阳落不下去,亚洲那边一天比一天热,大家都往西边跑,往欧洲跑,往非洲跑,生怕被烤焦了,我呢?我拿身上所有的钱买了辆破卡车,往回走,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
“你知道有多少人愿意出金子来买一条到欧洲的路吗?他们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只要你让他们上车,载他们到附近的城市。后来我和几个人合伙包下一列火车。米歇尔号,专门从亚洲运难民过来,那是我事业的开始。你是怎么到美洲的?”
“搭船。”
“船。”老人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从来就没机会插手船运,不过后来我们包下了更多的火车,现在还跑在亚洲大陆上的伞民列车,有三分之一是我的。”
“哇哦。”
或许她刻意装出来的惊讶和敬佩并没有那么容易被戳穿,老人心满意足地露齿而笑,向后仰去,靠在柔软的皮座椅上:“我穷的时候,有很多哥们儿,也遇到过浑球,有些浑球真的是浑球得很,但还没浑球到你想干掉他的地步。后来我有钱了,这才发现这世界上,越是有钱,你遇到的浑球就越多,而且很有几个是你想干掉的。但是呢,穷小子想杀人,杀了就杀了,去监狱里蹲几年还有免费饭吃。有钱人要杀人就麻烦得很,睡惯了水床,可不想再去睡监狱的硬板。有人介绍了罗斯先生给我认识,整体来说——”他眨了眨眼睛,“我们合作得一直都很愉快。”
夏歌转头望向杀手,他沉默地坐在一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两人在谈论自己。“我认识他时间不长。”她说。
这倒是事实。
“你是他的……呃……”老人好奇地问。
“包裹。”她笑笑。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么说的话……”
又聊了一会儿,老人说他要去休息,直接走到后面的包间,拉上了帘子。只剩下夏歌和杀手坐在那里,沉默相对。
最终,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今天早上给你的退烧药吃了吗?”
“吃了。”
“抗生素呢?”
“也吃了。”
“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不用。”
“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我能看出你有没有在撒谎,艾瑞克。”
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或者说,他并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来应对她的关心。
“去睡一觉。”她改成强硬的命令口气。
“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
“我们不安全。上飞机前他们就把枪拿走了,事情不对劲。”
夏歌悚然一惊,觉得冷汗爬下她的后背。杀手不再说话,两人又回到那种令人不安的静默里,杀手的灰色双眼安静有如岩石,但夏歌觉得他的头脑中有一根拉得过紧的弦,随时可能会崩断。
“艾瑞克……”她低声说,“要是他们真的抓住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过头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表情里带着一点苦涩,一点歉意。短暂的沉默后,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宽大粗糙,滚烫。
“对不起,夏歌。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她伸手封住了他的话,指尖贴上他的嘴唇。
“你不需要道歉,艾瑞克。是它把我们带到了一起。是持律者,或者随便什么名字,是那个伪人。我的父母,你的记忆——”她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艾瑞克,这和你的意志,或者我的意志都没有关系。”
他叹口气:“我希望我只是个人类。”
“恰恰相反。”她回答,“我希望我不只是个人类。”
这样说着,她踮起脚尖,吻了他。不是出于爱或者依恋,但至少也不是来自那巨大意志的推动。这只是一点很小很小的温暖,停留在她也许能够抓住的最后一个瞬间。
一首不知来自何处的蓝调在机舱里低低回荡,如同迷惘的野兽在这狭小昂贵的金属笼子里游魂般徘徊。
3
在永夜的城市里,灯火早就湮没了星光。但抬起头,仍能看到天空中那条洁白的光带,月球碎块的河流。
当下的气氛很适合写诗,不过杨子文暂时没那心情。
他像只贼眉鼠眼的老耗子一样缩在新巴西利亚远郊的一栋废弃大楼里,这儿没网络,没终端信号,周围挤满了浑身酸臭气息、两眼发直的伪人赐福教信徒,这些家伙都嗑了药,两眼迷离对不准焦距。他挤在这些人中间,觉得自己无比安全。
干情报工作这么多年来,他或多或少也清楚美国军方是依靠什么来监视整片大陆的,大灾难前留下了不少摄像头,大灾难之后也装了不少,但美国军方似乎有些特别的技术,他弄到手的有些图像是扭曲变形的,不是鱼眼镜头那种变形,而是另一种变形。
窃眼者。
杀手和夏歌的交谈里没有提到很多关于那个伪人的事情。但这个名字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显然,那些家伙有些特别的技术,可以偷到某些人眼睛里看到的图像——这和他弄到的那些变形图像恰巧吻合:人类的视觉图像,边缘的扭曲和模糊用计算来填补,生成可以辨认的图片。
这就是为什么他选择这些教徒聚居的地方藏身。教徒们大量服用的“伪人药”会造成强烈的幻觉,扭曲视觉信号,改变他们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他希望这样能够减少自己暴露的几率。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他问自己。
几天来他一直在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但从来都没能有个很好的答案,他的房子没了,事业没了,线人的联系基本都断了,艾瑞克·罗斯再一次失踪了——他倒是不担心杀手,他担心的是自己。
他可不想一直这么躲藏下去。
轻手轻脚地,他站起身来,溜到墙边蹲下,在这里可以稍微收到一点无线网络信号,不稳定,但也正因此比较安全。从裤子内袋里他摸出自己之前偷来的腕式终端,开始尝试连上网络,获取信息。
如果说那些信徒有药瘾,杀手有杀人瘾,那么杨子文就是一个严重的信息成瘾者。他曾经把自己武装到牙齿,蓝牙技术、无线网络、黑客程序……只为了获得信息和更多的信息。
即使是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教徒中间避难,他仍然没法克制住自己连上网络的欲望。
哒哒,哒哒,账号,密码,信息如水流过,绝大部分都毫无用处,他只是忍不住想要去看。
低沉的引擎声吸引了杨子文的注意,他抬起身露出半个脑袋从窗口向外望去,看到三辆黑色轿车先后停在了大楼门口,天空中的反射镜将微光投落地面,让他得以看清从车里走出来的人是什么模样。
蓝色眼睛,面无表情,标准的商务西装。正是之前找他向杀手下单的那个军方特工。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杨子文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脑子短路的“噼啪”声响起。因为他看到另一个蓝眼睛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一模一样的木头脸,一模一样冷漠的蓝色双眼。
双胞胎?三胞胎?
克隆体。
他曾经查到过一些资料。戈里泽行星,晨昏线基地。杀手或许从来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他挖出了一些资料,显示美国军方当时曾在晨昏线基地大规模培养克隆体。
所以,这些伪人是克隆体。说起来,克隆体的生命周期一直都比人类短暂。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了没有?还是说这些克隆体仍然是短命的?
若是顺着这条线挖下去,一定会非常非常有趣,但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
杨子文紧张地左右张望,大楼破旧不堪四处漏风,所有的窗户都被教徒们用破报纸和木板堵死,待在里面的时候倒是暖和,但是要逃出去就不那么容易了。但他一点也不打算考虑束手就擒:上一次军方找上他的时候,在他家里好一通杀人放火,他可不觉得这次他们会对他突然客气起来。
说起来,杨子文的确想要感谢当年杀手对他不遗余力的训练,硬生生把他这个在大坑区卖白粉的废柴变成了一个老练的情报探子。他还记得那些过去的好时光:两个人联手在这片黑暗的大陆上流浪,坑蒙拐骗敲诈勒索。他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而杀手则靠“接活儿”迅速树立起地下世界里良好的声誉。要杀人,找艾瑞克,要情报,找老杨,大家都知道这个。
艾瑞克·罗斯的求生训练第一条:当你到达一个隐蔽点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确定有几个出口,包括那些你身边的人不知道的。
这栋大楼有三个出口,其中一个非常隐蔽,不为人知,藏在地下。他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穿过人群。时间是下午,刚刚吃过午饭没多久,教徒们已经开始沉醉于那种小袋子里的灰色粉末,一个个躺在简陋的铺盖上,目光涣散眼神迷离,发出心满意足的喃喃声。
在这种情况下,在满地瘾君子之间行走就显得非常醒目,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走过这二十米,穿过一楼的大厅,来到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前。
走下黑暗的阶梯时,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他拔腿就跑。
大灾难之后,除了中心城区仍在运行,美洲大陆上大部分城市里的地铁都被另作它用。这些隧道坚固、温暖而且潮湿,正适合开辟成为地下农场,种植蘑菇和白化蔬菜,人们蜗居在昏暗的灯光下,行走在一垛垛蘑菇培养袋之间,低声交谈,像是某种穴居生物。
大楼一层的阶梯通往一处旧地铁,杨子文一头撞进了一个热闹的地下农场集市,他钻进人群中,没头苍蝇般狂奔,试图甩掉身后紧追不舍的军方特工。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也不知道他们会对他做什么,他只能没命地跑、跑、跑。
混乱的人群起到了一定的遮蔽作用,但他甩不开那些尾巴。
穿过集市,前方是更深的隧道,他一头扎进一条废弃的通道,眼下,黑暗恐怕是他唯一的盟友。周围的蘑菇培养基散发出微酸的热气,它们有一定的基础温度,可以混淆红外夜视镜对他体温的辨识。
左拐,右拐,左拐,左拐,第三条岔路口右拐。
地下四通八达的交通网在他脑海中闪动,作为情报掮客,他熟知本地的地下交通网。自己还曾经演练多次,尤其是这种逃亡景象,在他的记忆里更是似曾相识。
“——这边不安全。”两人拔足狂奔,杀手却猛地拽着他拐进另一条通道。
“搞毛啊你!”年轻的情报掮客咆哮起来,他们目前位于巴黎四通八达的下水道里,两个人都狼狈不堪,满身泥水,身后追着一打黑狗帮的打手,“老子的窝在那边,不是这边!”
“那边是直道,他们照你脑袋来一枪不要太容易,这边是弯道。”
“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啊?”杨子文咒骂着,一边跑一边怒气冲冲地盯着杀手,“要不是你掺和进来我他妈也不会在这里跑得跟个狍子似的。”
“那抱歉了,我只擅长杀人。如果我打扰了你被黑狗帮那俩家伙干掉的重要过程,还请见谅。”
“靠。老兄,听着。”情报掮客忍无可忍,恨恨地朝着杀手瘦削的肩头拍了一巴掌,“你只做你擅长的事儿就好,杀人什么的,你来,事儿交给我,OK?”
“OK.”杀手极有诚意地回答道,不过很明显只限于口头上。
杨子文叹了口气,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想念自己的老朋友。默默跑着,双眼已经习惯了地下通道里微弱的光线,他数到第九个岔路口,拐进一条弯道。
身后一片寂静,听不到脚步声或者叫喊声,也许他已经甩掉他们了。
情报掮客放轻脚步,努力压下胸口火烧一样的感觉,让自己喘息的声音降低一点儿。毕竟不比从前,他如今在电脑前面坐着的时候太多,锻炼体能的时候太少,当年在巴黎那个送白粉的小子现在大概只有鼻子还像当年一样敏锐,可以清楚地嗅到地下通风口空气的湿热霉味儿。
他放慢步伐,但没有停下。移动是唯一不被抓到的方式,像土拨鼠一样蜷缩在某处只会死得更快。军方看起来铁了心要抓住他,尽管他并不知道他们这折腾的是哪一出。
多半,还是和那份名单有关。
又或者是艾瑞克。
杀手现在多半已经不在美洲了,相识多年,他们都熟知彼此的性格和行事作风。他们每个人都为自己准备了一些小小的后路,另外一些后路则是为对方准备的。他为杀手在很多城市都准备了安全屋和联络点,而杀手也曾经给过他一些地址和信息。
“你不需要知道这是什么。我们为彼此准备的这些安全措施,受益者知道越少越好。”杀手曾经这样解释道,“紧急状态下肯定用得到,而如果你不知道它是什么,他们就没法通过调查你来预先找到它。”
他的记忆里有三个地址,分别按照状况的紧急程度来列出。不假思索地,他选择了最高紧急级别的那个地址——被一群军方特工追在屁股后面应该够得上这个级别,杨子文自嘲地想。除非那家伙认为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值得做好准备。
地下通道黑暗漫长,他走走停停,谨慎地竖起耳朵听着一路上的声音,但通道里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这部分通道也许太过偏远寒冷,就连那些地下农夫都不打算开垦。又或者有些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