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那条通道后,记得从墙上拿一个防毒面具戴上,你会需要别的东西,但面具优先。不管是谁追你,他们会很‘喜欢’低浓度沼气的,至少在他们发现它的存在之前,你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
杨子文左右张望,判断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忍住恶心,将手伸进挂满烂泥的墙洞里,拽出一个装有防毒面具的塑料袋,他扯开口袋拿出面具,调整了一下束带,将它套在头上,大步向前走去。在地下奔走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很饿,他的脚很疼,他脑子里极其不合时宜地想要作诗,但他至少还记得路。
打开一扇隐藏在墙壁里的门,前方的通道逼仄狭窄,是一个漫长的上坡,他一开始低身攀爬,最后手脚并用,狼狈不堪,身后传来脚步声,听起来还很远,但在寂静的地下通道里,显得异常响亮和迫近。
“……如果需要堵住身后的路,在上坡路的顶端有根绳子,用你吃屎的力气去拽。”
“我操,是吃奶好吧。”
“哦,问题在于,你有奶可吃么?”
漫长的上坡路终于到了尽头,而身后的脚步声听起来也已经更近了,杨子文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根绳子。杀手大概预设他是个青光眼老花眼近视还外加弱智,因为那根绳子上晃着个昏暗的灯泡,灯泡下方拴着一块醒目的红布,上面还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拽”。
他用力一拽。
什么也没有发生。
紧接着他听到轰隆隆的崩塌声、水流的冲击声和石块泥浆砸下来的声音,通道中段的某个地方似乎崩裂了,将几吨的水、泥和石头倾倒在不知道是谁的倒霉蛋们头上,如果他们正在或者正打算攀爬那段斜坡,估计绝难幸免。
情报掮客侧耳倾听,但隆隆的水流声实在很响,他没有听到期待中的惊叫和哭喊,这令他略感失望。
趁这短暂的安全时间,杨子文环视四周,想要找到杀手为他准备的惊喜。几吨的水冲下去,傻子也知道他就躲在这儿了,杀手最好为他准备了配得上这出大戏的好东西,否则他现在就是瓮中之鳖,只等别人伸手来抓。
一扇灰暗的、长满青苔的密封门映入他的眼帘。看起来是那种很古老的冷库用的密封门,从门的两侧可以看到青灰色的金属墙体延展开去,这里是一个古老的地下冷库,而杀手藏在里面的东西很可能只是二十磅带鱼。
这样想着,他伸手去转动门上的轮状把手。
锈蚀的机簧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门打开了,一股冰冷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这里有通风设备,而且——
这不是冷库。
这是机库。
这座建筑物的规模超过了杨子文见过的任何一个地下避难所,但它并不是为避难准备的,灰色的金属墙体弧形向着上方合拢,可以看到六条支撑脊,随时可以向着天空打开。而在偌大的圆形仓库中央,停放着一艘流线型的银白色小飞船,像飞鸟一样有着高耸的机头,展开的刃翼。在机头的一侧,印着有九颗星星的星盟徽章,仿佛一只黑暗的盲眼。它看起来就是那艘伪人飞船的缩小版本,几乎分毫不差。
“……我在那里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老伙计。”
情报掮客看着它,目瞪口呆。
“操。”他说。
但是这个词并不能真正地表达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需要一首诗,或者一句精妙绝伦的话,来形容这艘飞船,以及藏在“艾瑞克·罗斯”这个人背后的那些他已经发现过却没有真正意识到的秘密。
诗人——情报掮客——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沉默了差不多十秒钟。
“操!”他说。
然后跑向那艘飞船。
4
在月球坠落之前,杨子文曾经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居住在法国的图卢兹。
作为欧洲最大的航空航天港口,以及奥林匹亚星门的所在地,图卢兹在“泄洪移民”开始后短短数年内,便迎来了近百万的新移民,航天港拔地而起,移民蜂拥而来,安静的小城生活被扫进了角落,贫民窟、棚户区和犯罪小巷雨后春笋般出现。2045年的图卢兹早已不复世纪初的宁谧,它变得拥挤、嘈杂、疯狂,在阴影里藏满了层层叠叠的污迹与恶行。
每年都有数百万人涌进图卢兹,倾尽所有购买前往新世界的车票,穿过星门奔赴全新的生活。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会从新世界回来,穿着光鲜古怪的衣服,戴着精致的腕式终端,招募更多的人前往群星彼方。
这些人被称为“星客”。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此幸运,杨子文的母亲属于移民大潮中被挤下船的那一种,她倾尽家财来到图卢兹,却遇上了一个骗子,从她手中骗走了所有的钱,她不仅没有钱去新世界,甚至也没有钱生活或者回国,不得不在黑暗的街巷里做起了皮肉生意。
杨子文还记得,从贫民窟那漏风的屋顶和破旧的窗户里,可以看到图卢兹城郊那座白色的高塔。他小的时候会幻想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其实是一个“星客”,而他会敲响那扇斑驳破烂的铁皮门,接走自己的儿子和妻子。
随着他一点点长大,梦想被残酷的现实剥去,母亲从一个妓女渐渐变成了一个情报掮客,而年轻的杨子文加入了当地的黑帮,走街串巷贩毒,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悄悄积攒着那笔小小的财产。
他想到群星里去,他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星客,而不是寄希望于从不存在的父亲。
但是他的梦想中止于伪人战争爆发的那个夜晚,星门关闭,图卢兹的高塔也崩塌了,月亮碎成千百块落向大地,将他的梦想和世界一起砸了个稀巴烂。他遇到了杀手,离开了家乡,最终自己也成了一个情报掮客,手握全世界的线人和情报来源,他清楚地知道,星盟已经彻底放弃了地球。
但他们的飞船还在。
“操。”杨子文嘟囔着,跑向那艘飞船。
它很小,当然,是相对于天上那艘飞来飞去的超级大的飞船而言。这艘小飞船大概有二十米长,看起来很精致也很优雅,设计它的人——无论是谁——不仅把它设计成一架飞行器,甚至还有余裕使它成为一件艺术品。
这就是杀手留给他的惊喜——但是在和他厮混的十年间,艾瑞克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这艘飞船。
“你他妈的还有多少秘密?”
自言自语,杨子文小心地靠近飞船,找到了入口。上面有个小小的半透明面板,他伸出手去碰了碰。
“叮”的一声轻响,把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
白色的舱门缓缓开启。
“操。”杨子文又骂了一句,权当给自己壮胆,然后便走了进去。
刚刚进入飞船,杨子文就感到一阵眩晕。
这不是人类的飞船,至少不是和他一样的人类的飞船。他想。
从走道到天花板,从墙壁到把手,都装饰着美丽的花纹与图样,但它们不是通常的饰纹,而是繁复眩目的分形图案,无数细碎的图案扭曲交错拼接成大的图形,而这个大的图形只是更大的图形中的一小部分,就杨子文目光所及,整个走廊的壁饰就只是一幅单独的分形画卷。
伪人的艺术,他想。
当然那肯定是伪人的艺术,群体智慧的品味,对他们来说,同时用几个单体的眼睛来从不同的方位和角度注视这样一幅画,一定会有非同寻常的体验。
他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了这些壁画,慢慢走进控制室里。
不管是谁设计了这间控制室,他都的确是人类,适合人类手指大小的按钮,适合人类身高的控制柄和普通的制式键盘。灯光已经亮起,很柔和。
但设计者绝对是那种不知道“隐私”两个字怎么写的浑球。整个控制室被设计成“8”字形,四周是用于观察的舷窗和显示数据的屏幕,而控制台位于“8”字的内圈,像是围栏一样将六把座椅分两组围了起来。
如果和另外五个人一起坐在那个“8”字圈里面待上一整天,老子肯定会他妈的便秘。杨子文想道。
正在这时,一个女性的头像从外围的显示屏上浮现出来。
“我是朵拉,朵拉·罗斯。”柔和的声音响起,又把情报掮客吓得退后两步,“我是‘波纹系统’的人工智能服务体,请报上你的名字。”
“啊,呃,我是,杨子文。”
这么说,杀手那个用烂了的女性化名“朵拉”就是从这里来的。他想。
“从你的回答来看,我想我可以判断你是一个独立个体。你的身份识别已经完成。根据系统预设指令,你拥有这艘飞船的完全控制权。”投影的声音依旧柔和,“你可以修正我的判断,也可以调节我的性别,有些独立个体倾向于使用我的男性角色艾瑞克·罗斯为他们服务,你可以在‘系统选项’一栏进行调整。作为独立个体,你无法控制和使用波纹系统的主要功能,但可以使用边缘服务功能。以下是服务列表。”
一长串的列表跳了出来。
服务
超远程通讯(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星门跨越(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飞船驾驶与控制
通讯
火力打击
数据库
意志整合优化(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现实迁移(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帮助
系统选项
男性外观
女性外观
意识接入(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远程系统链接(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杨子文呆呆地看了半天,伸手在“飞船驾驶与控制”上点了一下。
服务
代驾
手动驾驶
半自动驾驶
他选择“代驾”。
目的地:
环绕行星飞行(喷射动力系统)
母船L—T3302(环地球轨道对接)
月城船坞(短途跃迁)
星阶系统(短途跃迁)
现实迁移(独立个体无法使用)
杨子文的手指在“现实迁移”那个谜一样的图标上悬了好一会儿,才指向上面的“母船”。他猜测这艘船指的大概就是正在地球上空飞来飞去的那艘。
“好吧,让我看看你他妈的在干吗。”
这样嘟囔着,他按下了那个选项。
舷窗外的世界波纹般抖动起来,机库的穹顶花瓣般绽放。无声无息、没有光也没有痕迹,飞船安静地展开双翼,滑入夜空。
5
当杨子文正在为逃命而狂奔的时候,杀手和夏歌搭乘的飞机降落在巴黎的一处私人机场。
米歇尔·陈再未出现,三名神色阴沉体型高大的“保镖”护送杀手和夏歌走下飞机。一辆黑色的房车已经在机场等候,杀手微微蹙起眉头,略感不悦。
“我有自己的安排。”他说。
领头那名保镖不为所动:“陈先生会为你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明天出发。现在请跟我们走。”
短暂的沉默。
杀手估量着自己和这三个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如果只有自己,他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在路上或者现在就迅速脱身,但考虑到夏歌,脱身的可能性直接下降到零。
“好吧。”
他们坐进房车,一路向北。东方地平线上挂着低低的阳光,似晨曦又似暮色。夏歌皱起眉头,紧张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陌生街景。
“我没来过这儿。”
“不用担心,女士,我们会照顾好你。”
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那个陌生男人戏谑语气中的意思,转而不安地望向杀手。他已经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平静地摇了摇头,从后视镜里直视那家伙的双眼。
“我建议你转告陈先生:我不喜欢这个安排。”
前来接机的男人冷冷一笑,“陈先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把你们送到了巴黎。罗斯先生,接下来我们会送你去合适的地方。至于这位女士,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这一次,杀手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
夏歌觉得自己的胃被恐惧抽紧了。
车子越开越远,很快到了V区附近。司机停下车。领头的男人示意杀手下车。
他迟疑了片刻。
“你最好在这儿就下车。除非你想让她看着。”那个男人的语气微微加重了,“我很抱歉,艾瑞克。”
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