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伪人2075·意识重组
24591700000021

第21章 坠落(3)

沉默地,两个男人将杀手夹在中间,先后下了车。夏歌在车里猛地转过身来,贴在后面的风挡玻璃上,瞪大眼睛看着杀手。

她也明白了。

车子发动起来,呼啸而去,很快便转过拐角,再看不到杀手的身影。

6

——两个人,都带了枪。

站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杀手默默估计着脱身的可能性。他的枪在登机时就被下掉了,包括那把脚踝上的备用枪。但他还有一把短刀,之前藏在皮带扣里,方才已经被他偷偷抽出来藏进了手心。

其中一个人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杀手猛地转身,刀刃划过对方的手臂。他的身子向下沉去,枪声响了,一发子弹擦着他的脸颊掠过。他的左手向上横切,砍在那个离他最近的“保镖”的手腕上,一抖、一卸。对方的枪已经到手。他没有停留,就地一滚,扑向停在街边的一辆车,避开飞来的子弹。

一个保镖捂着手腕,笨拙地抽出备用枪。另一个则相对聪明一点,跑向街对面,躲到另一辆车后面开始射击。杀手低着头,听到子弹打在车身上的清脆声响。

这里是巴黎的V区,很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里打混,跟着杨子文跑过街头巷尾,熟悉每一条地下的水道。只要他能找到一个入口……他看到了。那个井盖就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前面正好有辆车挡着。井盖上面还有一个白粉笔的记号,意思是下面是个十字路口,而且没有水。

杀手握紧枪,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当那个保镖探头出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连打了三发子弹,把对方逼得躲回车后面。抓住这个短暂的机会,他一跃而出,猫着腰跑向地下通道的入口。跑到一半时,他回手又打了一枪,街对面的车身上迸起火花,那个保镖迅速缩回头去。

一声轻响。

他没听到枪声。双方的枪都装了消音器。最大的声音是子弹打在车上的金属撞击声。当子弹穿过身体的时候,其实只有很小的声音。杀手一开始甚至都没感觉到。

迈出去的脚步失了准头,一口气到了半路没喘上来。他想都没想,本能地回身又是一枪。那个手腕受伤的保镖应声倒地,脸上满是痛苦和凝固的惊愕。

在那之后,他才感觉到疼痛。

他没去看自己伤在了哪里,他没有那个时间,只是尽可能地跑向地道入口。只有几步……两步,或者三步。他想。

但双腿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就像是一个将醒未醒的梦。他深信只要自己迈开腿就可以跑起来,但他的腿背叛了他,他的呼吸也背叛了他。他拒绝低头去看自己的伤势,但他可以感觉到鲜血黏稠温热,浸湿他的衣服。

当杀手倒下去的时候,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那让他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渐渐模糊起来的视野里,那个还活着的保镖正在向他跑来。他抬起手,握紧枪。那块冰冷的金属成了他意识中唯一的光亮。

这次,那颗子弹没有背叛他。

黑暗像帷幕一般聚拢来,疼痛在渐渐远离。有那么一瞬间,艾瑞克·罗斯感觉到了某些东西,陌生而又熟悉,被他忘记了很多很多年。那是作为另一种生命形式时才有的感觉,有一百个头脑,许多双眼睛和一个名字。

它的一部分正在死去,而它无能为力。

从集群的角度,杀手——勉强还能算作是杀手的意志的那一部分——超然地观察着自己的死亡过程。一个单体的消亡并不像人类失去肢体的一部分那么简单,性格特质会随之改变,记忆被分解、储存和共享。而关于死亡的信息正在被送往集群意志的每一个角落,一个警告,关于危险、痛苦、失去和恐惧。

这恐惧并不是他的。拥有独立意志的潜伏单体都会恐惧死亡,那是生命的本性。但伪人集群并不恐惧死亡,死亡对它们来说只是生命更替的一部分。一个单体死去,一些意志补充进来。集群的思想永远是流动性的。所以他并不害怕,毕竟他不是人类,至少某种意义上不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艾瑞克·罗斯”。

在不同时代不同地方的那些单体,都有着同样的名字、性格、知识,带着不同的记忆去经历不同的人生。

而且都已经或者即将死去。

7

她听见了。

杀手下车后,再没人说话。车子里一片沉默,只有发动机轻柔的声音。

恐惧在夏歌的心里慢慢膨胀,她不知道这些人会对她做什么,或者把她带到哪儿去。

有某种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回荡而来。她突然意识到杀手可能死了,不,不是可能。她知道他死了。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

那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声音,一个笃定的信号,一只爬过她意识的传令虫。她意识到了那个信息,也同时意识到它代表的意义——她不是一个个体。也许从来都不是。杀手说过,集群中的一个单体死亡时,其他的单体都会感受到。

车子继续向前,那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她的脸。夏歌扭过头去避开那冷漠中透着点好奇的目光,看向车窗外。

当数到第二十七个转角的时候,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很快便停在一间毫无特色的公寓前,门口的两名警卫看起来并不像是米歇尔·陈的私人保镖,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军人,只是差一身军装而已。其中一个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走上二楼,推开一间小屋的门,把她塞了进去。

门在她背后沉重地关上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有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和一把椅子,周遭一片寂静,她听到那个警卫的脚步声远去,而她被丢在这里,被关起来,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浅蓝色的窗帘拉开着,残阳的余光透过风暴带绵长的云壁,照在她的脸上,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夏歌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望去,只能看见郊区连绵不断的低矮屋顶,在斜阳下拖出长长的灰黑色影子。

那艘飞船从远方升起。

银白色的飞鸟一般的形体,印在船首的盲眼似的星盟徽章。它掠过这座城市,将它笼罩在自己庞大的阴影之下。

夏歌扑到窗前,手指按在玻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带我走。”她喃喃道,“带我走。”

她曾经多少次这样想过?多少次在夜晚梦境里醒来,希望看到父亲和母亲回来,但眼前只有冰冷的白色墙壁和暗蓝色屋顶?从故乡到永夜的大陆,又从永夜逃来这里,多少次她曾经梦想过,梦想她那身为伪人的父母归来,把她从这个陌生的世界带走?

他们试图把她作为一个人养大,但他们并不了解人类。

她也一样不了解。她是被丢在人类中间的伪人的孩子,身陷险境、穷途末路、绝望无助,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想要弄清楚发生在自己和自己父母身上的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是一个单体。但当她需要的时候,集群从来就不在那里。她不得不像人类一样活下去,却要承受这些属于伪人的命运。她既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像人类一样弱小,像怪物一样孤独。

世界会继续运转下去,即使你无法控制它,接受命运带给你的一切,道路自然会到来。

父亲温和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那个透过黑色双眼看着她的庞然巨兽,它试图教导她成为一个人,同时理解“它们”的逻辑。但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渺小和无助。

带我走。

她瞪大双眼望着天空,如果那艘飞船是她的神,那么这就是她此生唯一的和最虔诚的祈祷。

带我走。

飞船掠过天空,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全然不为所动。

夏歌的肩膀塌了下来,她跌坐在床上,痉挛的手指紧紧抓住床单,反复撕扯着一角。

她想念她的小小公寓,想念她的老板和她的自由撰稿的生活,想念那口炖汤的锅。她想念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想念大灾难来临之前的那些日子。她甚至想念杀手……他灰色的双眼和悄声的低语,想念他们最后在一起的时候他手指和嘴唇的热度。

他死了。

艾瑞克·罗斯。

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名字,他没有名字。她也一样没有名字。单体都没有名字。她曾经和他如此贴近,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脸庞。而她看着他的双眼,看着那巨兽从他的目光中涌现。

他说,对不起。

他说,他想要做一个人类。

不,她不想。人类是脆弱而渺小的,人类会死。人类无法抵抗这一切,这些命运和这些痛苦。她想要成为别的东西,更巨大的东西,她想要成为那头巨兽。如果她是那个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意志,她就不会把他送入死路。

但事情并非如此。它恐怕从未想到过杀手。它从未在意过他的死亡。集群不会在意单体,它不在意任何人的命运,无论是杀手的,还是她的。

不。我们并非毫不在意。

夏歌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在那一瞬间,她听到了天穹开裂的声音。在世界的彼端,一场战争正在开始和结束。她再一次感受到那个巨大的意志,但这一次不是它进入她的头脑,而是它展开如海洋般无边的意志,任她纵身跃入其中。

记忆和声音突然像洪水一般涌进来,冲击着她、撕扯着她,仿佛一束撕裂天空的弧光。

她看到时光尽头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微笑的双眼,看到萤火镇的孩子们手指交握,走出时间的迷宫;她看到雨竹星系那高耸入云的舞杉林和新迦南硝烟满面的战士们;看到阿特拉斯的天空下起灰色的雨;她看到戈里泽的深红色天空与月城那绽放的星门花环;她看到年轻的威尔拥抱着同样年轻的莱拉,不知道他们都将不再有明天;她看到十七颗——比任何人类所知的更多——不同的殖民行星;看到星门中奔流的能量与时间;她在那一瞬间拥有了数百双眼睛、许多个头脑和一个名字。

而它正在死去。太少的单体,太多的损失。一个背叛了,一个死了,另一些正在被追踪,被抓捕,被控制,被拆散。

那么多,那么多的记忆。那么多的知识与念头一并涌入她的意识,充溢着她的思想。她现在明白杀手那句话的意思了:他说,你必须得抓住一个身份,一个记忆,才能够活下去。她不得不抓住自己的意志,如同在风雨中抓住一叶飘摇的小船。

愤怒随之涌起。

她单薄的身体里阴燃着熊熊怒火。像是一片埋藏在大地之下的海,波涛汹涌,却不为人所知。她痛恨一切,痛恨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和将她带到此地的命运,痛恨窃眼者,痛恨无助的自己和正在吞噬她的伪人意志——这些愤怒是如此强烈。

那很好。“它”说。

——抓住这愤怒,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我们从你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人类会从他们的手指或者鼻尖学到什么呢?又从他们的细胞和血肉中学到了什么呢?抓住你的愤怒,我们需要你活着,需要你活下去。你做得很好,一切都已经完成。相信我,我们并非毫不在意,我们在意,但有时候我们别无选择。

她紧紧抓住这愤怒,捂住脸。直到涌入她头脑中的声音和记忆渐渐安静下来,喧嚣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从深长梦境里醒来时才有的悲哀与平静。

那种低沉的回响渐渐消失在天际线尽头,夏歌走到窗前,手指搭在玻璃上,冰凉。

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她再次成为了伪人的一部分,而如今,她又是个人类了。

但那些涌入她头脑的残像仍在,那些单体、人类、伪人——巨大或者渺小,强悍或者脆弱。都在这片永夜的大地上,为了活下去而永不停歇地奔跑。

夏歌转身走到门口,开始不停地敲打门上的玻璃,直到那个守卫不耐烦地转过头来。

“我想要一支笔。”她说,“还有纸。我想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