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醒来了。
这个念头像泡沫般浮荡在一个个庞大意志的表面。由于它们身处的时间和空间都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范围,在地球上发生的一切已经都和这些群集智慧体无关。现实已经迁移,宇宙的波纹坍缩成另一种模样,曾经组成了“星盟”的这些伪人因此约定,不再干涉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事情。
更何况,在找到那条通往群星的捷径后,它们已经走得太远,无法返回。
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漠不关心。
在量子化的宇宙中,智慧可以飘移得非常远,超出人类认知的范围,甚至超出人类的科学理论所能涵括的范围。但伪人们就像是风筝,无论去到何方,地球和它附近的十七颗移民星球——这些智慧的起源地——依旧是把它们锚在原处的那个定点。
一部分意愿表示了干涉,而另一部分意愿表示了观望。它们放出飞船,作为一种尝试。但放任这个重要的锚点遭受危险侵袭是错误的。一旦地球被毁灭,它们也将随之消亡。
更多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更多的关注和思考,对信息的采集和分析。一个名字随之浮现。
这让它们惊讶不已。
1
他们没有给她拿来纸和笔,而是拿来了一台电脑。
夏歌认识这台笔记本电脑,她当初买下它的时候,就是看中它轻便、容易携带,而且还有一支配套的录音笔。在新浦森市的那些年里,她一直用它写各种故事。她熟悉它的键盘、输入法和文件储存位置,熟悉打字的力度和液晶屏幕的明暗程度。
他们把这东西从新浦森带到了巴黎,从她那间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小小公寓带到了她的牢房里。这像是一种微妙的威胁,但也有可能只是为了解除她的防备心。
没人来审问她,他们似乎已经将她遗忘。
这让她略感失望。但这台电脑是个好的预兆——她相信那些人肯定装了监控设备在上面,他们会看到她写下的每一个字。而这正是她期望的。
窗外云霞如血般鲜红。她在电脑前坐下来,不再去想杀手,也不再去想伪人。她将思绪拉回过去,回到那段她一直逃开的记忆里。
在那里,她将着手开始她自己的战争。
手指短暂地在键盘上悬了一会儿,轻轻地落下来,打出一行字。
“我的父亲……”
……
我的父亲堪称一位谎言大师。
当然,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程师,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作服在工地里忙碌。有几次他实在是太忙了,忘记摘下安全帽,直接把那顶鲜黄色满是灰尘的帽子戴回了家。
他从不在言语上撒谎。事实上,他为人温和有礼,略显笨拙,不善社交,但为人处世还算有分寸。严格来说,他没撒过任何谎,因为一个像他这样普通的男人无需严肃声明自己真的是个人类。
他不是。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
在小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了母亲的与众不同,她太安静太孤僻,几近自闭。在外人看来,她整天沉默不语,郁郁寡欢,很少走亲访友,也从不结交邻居。她把我和父亲的生活照顾得很好,但也仅此而已。
那时候,我把她的这种表现归咎为天生的性格缺陷。但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她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不懂如何去做。伪人的世界里没有“孩子”,幼儿是群体意志的一个小小补充组成成分,很多单体在成年后才将意志从集群中分离出来。伪人不需要和他们的孩子交流,因为他们从概念上来说是同一个意志。
同理,他们认为,父母是一个共同体,其中一个人和我交流就已经足够了。这是他们在养育我的过程中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他们尝试着像人类那样抚养孩子。尽管他们曾经是人类,但如今他们已经不能理解“人类”究竟是什么。
写到这里,夏歌停了下来,手指虚悬在键盘上。回忆里浮现出父亲和母亲的音容笑貌。即使是到了现在——即使是在和那个巨大的意志正面相遇之后——她仍会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父母看作人类而不是伪人。从他们身上,她学到了很多东西。母亲教会她沉默和隐忍,而从父亲的身上,她学到了谎言。
谎言——十多年来每一天都模仿着异类生活,明明已经不是人类却假装成人类,抚养着一个人类的女儿——她的父亲也许从未撒谎,但他将这种谎言教给了她,从他的举手投足里,从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次交谈里。
人类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东西。伪人也一样。她的父亲曾经这样说过。
夏歌像个孩子那样咬了会儿指甲,然后继续慢慢地写下去。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父母的与众不同。他们经常沉默地坐着,既不说话也无动作。如今我知道那是伪人集群思维的意志整合过程。但那时候,我只是困惑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孩子都会模仿父母。我试着像他们那样安静地坐着,却只感到无聊和疲倦。我的头脑里充满了嘤嘤嗡嗡的念头,但身体却无处可去。我那时只是个孩子,好奇、多动,而且在我石墙般的父母面前屡遭挫败。因为气闷,我时常跑出去玩耍,同学们都羡慕我父母宽松而且从来不管束我。
但我一点也不高兴。我知道他们不是不管束我,而是并不在意我。
他们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一头狼没法把它叼来的孩子养育成一个人。伪人也一样。我们有着同样的外表,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质。他们养育我只是因为那是他们的责任,也是他们的计划。一个关于许多个在伪人家庭长大、为将来作好准备的人类孩子的计划。
他们尽力养育我们,但没法做得很好。
他们终究不是人类。
所以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东西,既不是人类也不是伪人,既不是个体也不是单体。我穿行在两种生命方式之间,却不属于任何一方。我们可以触摸到人类的表象和伪人的表象,但并不拥有任何一方的本质。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不懂得什么是爱。
你相信爱是有气味和颜色的吗?我第一次去我的同学家玩的时候,被惊呆了。他的家不像我的家。我的家只是装着我和父母的房子。他的家里有某种东西,它像是飘浮在空气里的微光,或者回荡在屋子里的某种轻柔的声音。但他对此全然不觉,因为他一出生就身在其中。
他的父母爱他。他们也会吵架和生气。他们有感情,而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些情绪,它们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我的感官中形成了实质。
我发现愤怒是黑色的浮游轻絮,会萦绕在某一处或者某个人的身边,有些会附着很久,有些会很快散去。
爱是明亮的微光。
厌恶是灰色的黏稠的流体。
困惑是浅白色的薄雾。
快乐是回荡不休的轻柔乐声。
我跑回家,我的家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感到无比恐惧,我意识到了某些东西,它们理应存在,却从未有过。
我生长在空洞里。
很多年后,当父亲告诉我真相的那一刻,我没有惊慌失措,我恍然顿悟、如释重负。我一直认为我是个怪物,我不是,我只是被异类养大。我向他描述了我当初的感受,但他对我说,根据科学研究,一些像我这样的孩子会有“神经交互紊乱导致的情绪通感现象”。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永远不可能让他明白我成了什么。
2
地球上空,星盟母船。
杨子文坐在黑暗里,瞪着面前的立体视屏。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段录像,来自V区某个被飞船侵入的摄像头。拍下来的画面不尽清晰,但仍可以看到枪战的全过程。
他又重放了一遍。
杀手下车,载有夏歌的车子开走。两个米歇尔·陈的打手试图解决杀手。杀手反击、夺枪、试图火力压制对方、逃走、中弹、倒下——最后的还击。
杨子文怔怔地看着,把整段视频重放了一遍。
又一遍。
这件事发生在四十八小时前,差不多就是他跳上小飞船的时候。如果那时他没有突发奇想跑来这艘母船,如果他不是脑子抽筋决定陪着这艘白痴飞船环游地球。如果他哪怕是问一问朵拉能不能监控到杀手的现在状况……
他本来可以阻止这件事。
但现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他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渐渐黯淡,他看着自己的好友鲜血流尽却没法伸出援手。他只能看着,看着,看着。
这事儿他妈的像是命运扯着嗓子大声嘲笑。他认得杀手死去的那个地方,那条街。他们就是在那儿认识彼此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卖白粉的混混,偶尔去拜一下本地的庙来安慰自己的良心。而杀手那时候也不是杀手,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着一双茫然而疯狂的灰色眼睛。
杨子文揉了揉鼻子,把那段该死的录像又放了一遍。
他还记得自己跟杀手是怎么搅和到一块儿的——他在V区有个老鼠洞,一个窝棚,里面藏着他的货,时不时拿几包出来卖。杀手四处流浪结果住进了他的老鼠洞里。他本来想把那家伙轰走,但事到临头心软了一回。
“你会打架不?”他问。
流浪汉灰色的眼睛看起来昏暗困惑,但这家伙看起来还有那么点力气。
一声含混的咕哝。
“会。”
“那你帮我看着这个窝棚啊。”
“好。”
“我给你带吃的来。”
“嗯。”
那时候他觉得这家伙不是白痴就是智障。但多个人手帮忙看着货也是好的,尤其是他天天要在外面跑。
某一天他回到窝棚发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他认识这些家伙,是另一个白粉贩子的手下。他们大概是发现了他的老鼠洞,摸到了他的窝。
那家伙一个人解决了他们全部。
“你真他妈行啊!”他脱口而出。
一声叹息。
长在V区这种地方,杨子文见过很多杀人的人。有些人杀了人会后悔,有些人会吓得要死。但这个家伙杀了四个人之后,看起来反倒比之前要清醒了。
“我想起来一些事情了。”那家伙说。
那时候没人告诉他关于伪人残体的事情,也没人告诉他一个残体在脱离伪人集群后重新恢复到人类的意识要多长时间。但他确实是看着这个灰色眼睛的年轻男人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随着杀手的记忆渐渐恢复,他身上那种杀戮者的天分也随之苏醒。
“我们得给你起个名字。”杨子文说。
“就叫艾瑞克吧。”杀手像是早就想好了,“艾瑞克·罗斯。”
“这是你以前的名字吗?”
“是的,很久了。”
在那之后他偷偷查过这个名字,一无所获。但这一点也没影响到两人的友谊。很快,他们就成了一对搭档。
那时候他们奔走在大坑区最肮脏也最危险的地带,出售连野狗都为之不齿的货物,在谋杀和抢劫中间打滚求生,偶尔做点情报生意。杨子文本来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某一天,他们跟黑狗帮的交货出了点问题。两人没命地一路奔逃。杨子文绞尽脑汁找到了对付黑狗帮老大的办法,为他们化解了这场危机。
“找到一个点,啪,一撬。这个人就搞定了。”他得意地向杀手炫耀,“只要你知道特定的情报就行!”
那双灰色的眼睛眨了眨,“我觉得你很擅长这个。”
“算是吧。”
“考虑过做情报生意吗?现在这活儿——”杀手向堆在角落里的那几小袋白粉点了点头,“可不是长久的营生。”
杨子文翻了个白眼,“你有啥好主意?”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说得轻巧。”
“你有胆子做吗?”
一个月后杨子文下定决心,和杀手搭上一艘前往北美大陆的船。他在那趟航程中开始戒毒,结果在狭小的船舱里发起了高烧,不住地翻滚哭叫。杀手坐在他床边,按住他的肩膀任他叫骂,那双手始终稳如磐石。
船只靠岸的时候他已经脱胎换骨,仿佛重生。
不到半年,两人就在永夜里扎根落脚,相互支持,渐渐成为黑暗里美洲地下经济的利刃。这些年来杨子文盖起大屋,出了诗集,为自己和杀手各自攒下一笔储备金,开始认真地考虑金盆洗手的可能性。
然后一切成灰。
“有人得为这个付出代价。”他喃喃自语,最后看了一眼杀手倒地的那条街,关掉了视频。
他想要飞到巴黎去为自己的好友收尸,但他知道那些人不会无缘无故让艾瑞克曝尸街头。他们想要把自己引出来,他们杀了艾瑞克还拿他当诱饵。
杨子文默默地记下了这笔账。
站起身来,他走向控制室的另一头。在飞船上花了不少时间东摸西转后,基本上搞清楚了主控室的东西哪些他能动哪些他不能动。他没法变更这艘飞船的航线,或者预设的“环绕地球逐个拜访人类聚居区并收集资料”的指令。但可以自由使用船上的补给、内部武器和信息系统。
完全是出于好奇,他查了一下这艘飞船的航线。看来它是穿过常态空间飞来的,从戈里泽581出发,穿越了近二十光年远的距离、不断进行短途跃迁,花去三年时间才抵达地球。
戈里泽。
杀手曾经提起过那个地方。当然,是对夏歌。他在杀手身上放了个窃听器。说真的,窃听自己的老朋友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但他觉得杀手知道这事儿,只是装作没发现。
窃眼者也在那颗星球上,至少是曾经在那颗星球上。
他进入数据库界面。
数据库(星盟S—33.071版飞船专用数据库)
本数据库采用关键词链接系统,亦即Wiki网状数据存储系统。可供关键词查询或链接跳转。
键入关键词-----------------
进入编目
数据共享
芯片直连
现实迁移(独立个体不可用)
情报掮客皱起眉头,琢磨着这个简洁的界面,在关键词里键入“现实迁移”四个字,然后按下“搜索”的按钮。
现实迁移
定应义用::宏只观有物群体集波智动慧性体的可体以现定
位改并变移宏动观量物子体波量纹子的坍锚缩点,的正形修态行并进对实现。
“操。”杨子文低声咒骂起来,粗暴地关闭了这个页面。
短暂的思考后,他决定调查一下杀手——然后他意识到,“艾瑞克·罗斯”事实上是飞船数据系统虚拟形象的名字。他根本不知道杀手的真名。
但他知道另一个名字。
迅速地,他键入“窃眼者”并开始搜索。
大量的信息涌上投影屏,而且运气不错,他这次可以看懂。
3
永夜。休斯敦基地,地下六层情报中心。
雷涛坐在办公桌前,接入监控程序,看着夏歌在电脑上写就的东西。那女孩还被关在巴黎的秘密基地里,但通过电脑上的木马程序,他在这里就可以阅读她写下的东西。
这些文字不是很像她在报纸上写专栏时的风格。他想。这些文字更散漫更凌乱,都是些琐碎的往事,混合着一个得不到家庭温暖的小孩子那种凄苦的自怜。
但她提到了伪人,很多次。
他想要知道更多,这也是窃眼者的指示。它可以直接从他的眼睛里读到这些信息,但它同样要求他一起阅读分析。
“我觉得她没有什么威胁。”雷涛指出。
那双金属蓝的眼睛里掠过一抹嘲讽的笑意。
“哦,你拥有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双眼。而她大概也会写下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你得习惯这个,雷。”
……
通向“昆仑”星系的星门落成那天,整个棉城都在欢庆。父亲带我出去玩。那时候我才高一,正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的年龄。我还记得街头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脱口秀视频。主持人在大声抨击伪人和星盟,还有他们那种“脱离地球背叛人类”的行为。
“扯淡!”我大声而笃定地说。
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已经习惯了他长久的沉默不语。尽管他比我的母亲表现得更社会化一些,但仍然很少交流。有时候我甚至会对自己说话来排解寂寞。
街上到处是人,推着热气腾腾的食品车的小贩,穿着毛绒套装的吉祥物人偶,还有兜售星门纪念品的家伙,以及很多很多的游客。他们笑着,谈论着,兴奋的情绪像点点闪亮的浮光在空气里飞串,但我父亲的身边什么也没有,他对这一切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