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伪人2075·意识重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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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群星(2)

但他身上的确有某种情绪,某种无法用人类语言准确概括的情绪,只有很少的一点点,一些紧张,一些期待,一些悲伤的混合体,就像是来自于他还是人类时那种情感的残痕。

在月城和星盟的伪人公布了他们的存在后,他便已经告知我他的身份——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们仍然生活在一起,但我可以感觉到空气里那种绷紧的气氛,那种“有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一部分来自于我自己。

另一部分,来自于他。或者说它。

我几乎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他在推车前停下,买了一串烤肉给我。我安静地吃着,等待他说他想说的事情——每一次他打算说一些严肃的事情时,都会带我去热闹的地方,让人流的喧嚣淹没他的话语。

“我们将会离开这颗星球。”他说。

我看着他,但他没有看着我,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银色轨道,那条高架轨道悬在半空,纤细优雅,直指星门,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列车已经就位,车旁的副翼微微展开,在蓝色天空里振翅欲飞。据说在门扉的另一边,那个叫作“昆仑”的星球上,它将会真的飞起来,在低重力下像一条飞翔的龙掠过苍穹,抵达车站。

“我们将会离开。”父亲重复道,“但我们没法带你走。”

我看着他,试图理解这句话。然后我意识到,他已经决定了这件事,而我没法改变它。

我没有大声地争辩,我甚至没有生气——准确地说,我气坏了,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如果你和我一样生长在一个伪人的家庭,你会知道一切情感爆发都毫无用处,它们会撞上一堵安静的墙壁,甚至不会反弹回来。

“你为什么不能带我走?”我只是问我父亲。

“因为你不是一个伪人。”他说道,好像这就可以解释一切似的。

“那你可以把我变成一个伪人!”

“我不能。”

“你只是不想。”

“我想。”

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读出了接近痛苦的情绪,这情绪是他自己的吗?是这个单体的,还是他所属的那个巨大的集群意志的?

“我想。”他重复道,“但我不能。”

在那之后父亲带我穿过人群,走过棉城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如织,而我们像是顺水而下的两条小鱼。

那座大厦有一个非常滑稽的名字,叫瑞祥大厦,它和附近的高楼一样有着深蓝色的玻璃幕墙,还有一个傻透了的观景尖顶。俗气的红色大字嵌在外墙上,风吹雨打之下已经开始褪色。

父亲径直走进大楼,我紧紧跟上,没人阻拦我们,甚至没人注意我们。

大楼里安静得令我毛骨悚然。

不管是商业广场还是办公楼,都不至于这么安静,总会有人在说话,总会有或高或低的交谈声,但这里没有,人们走来走去,脚步轻柔,但从不交谈。我甚至可以听到大楼中央空调运转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一个男人从我们身边走过,递给我父亲一张卡片,他们一个字也没说,但似乎都了解对方在做什么。

电视上说,伪人之间的交流是通过大脑中的纳米机械—神经脑桥系统,他们不需要说话。

而我看到的则是它实际应用的结果。

这栋楼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类,其他的都是伪人。

我害怕极了,但父亲这时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怕。”他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响亮,还带着一点回音。

我们搭电梯到地下四层,父亲用那张卡片打开门,里面是一个大厅,异常空旷,既不是停车场也不是仓库。尽管那些银色的墙壁很像一座仓库。

在那些粗大的支撑柱中间,我看到了一扇门。

那就只是一扇门,门框纤细,闪着银光,有弧形的上缘和平整的两翼,连着一些复杂的仪器。

“这是一扇小型星门。”父亲这样说道,“穿过它,你就可以到月城去,从那里你可以出发去往十二个殖民地。但是孩子,你最多也只能走这么远,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

“那里没有星门吗?”我问道。

“没有。”他回答,“我们去那里不是用走的,也不是用飞船。只有伪人知道怎么去,我们只能把你们留下,所有的人类……都只能留下。”

“那你为什么不把我变成伪人?”我固执地追问。

他低下头,看着我,轻声叹息。

“因为——我们需要你们留在这里。”

……

在牢房里,夏歌停了下来。从头又把自己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这是个故事,只是个故事。她想。这些文字一多半是真实的,但另一半则是谎言。它们混杂在一起,送抵远方某个人的双眼。至少,她希望如此。毕竟诱饵已经布下,正待鱼儿上钩。

故事是要有人看,才有其意义的。

……

我们离开那座大厦后走了一段距离,父亲带我坐上观光火车。这趟车很吵,是古早古早时候的绿皮火车。父亲说,过去,移民们就是坐着这样的火车,穿过星门,前往戈里泽581那片广袤的大地。他们把列车改造成密闭的住所,在铁轨的两侧开垦大片大片的泥沼,用于改造那颗星球的浓密大气。

“在星门开放之前,”他说,“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会用火箭把人类送入太空,送入群星,而不是火车和地面星门。但那实在是太昂贵了,能够送走的人也非常有限。现在,我们只要迈出一步就可以前往数十光年甚至数百光年之外的星球。”

我安静地听着。他从不曾如此健谈。而我害怕极了。

“这些星门造就了星盟,也保护了伪人。”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所有的伪人都在殖民地而不是地球?”

“因为人类不喜欢你们?”

“不。”他摇摇头,“因为我们害怕人类。”

我瞪着他。

“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第一个伪人的。”他说,“第一个伪人是在地球上诞生的,它的诞生并非完全巧合,但也不是注定的命运。那时候,纳米机械—神经脑桥系统刚刚开始研制,只有几十个人接受了这项实验中的技术,作为一种神经损伤的治疗手段。

“这些人的头脑,因为相似的经历——神经损伤与治疗——而产生了共鸣。在那之后不久,他们中的关键人物——那个人是他们关系的核心,也是药物研制和实验项目的主管,他几乎认识受试者中的每一个人——他遭遇了一次抢劫,死于某个夜晚。

“纳米机械、思想共鸣和集群中关键人物的死亡,共同组成了伪人意志诞生的三大要素。在那个主管死去的当夜,第一个拥有意志的伪人醒来了。而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我们的数量一度发展到数百个,但集群之间也有合并和分裂的情况发生,目前稳定在一百二十个左右。但无论有多少个伪人个体,我们都尽可能地远离地球。我的集群核心居住在月城,已经是最近的一个了。”

“为什么?”

“做个算术题。现在地球上有多少人口?”

“八十亿。哦不对,那是所有星球加起来的人口总数。地球上是六十五亿。”

“好,现在的伪人总数是一百二十二个,他们加起来一共有五十万个单体。”

我愣住了。

“好少啊。”

父亲点点头。

“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们会遍布整个世界?占据绝大多数的地方?或者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父亲摇摇头,“不,我们不会。如果说人类是一片大海,我们这些伪人不过是上面的一层浮沫。真正让我们害怕的东西,还没醒来呢。”

在车轮撞击铁轨的铿锵声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微弱,“你们害怕什么?”

“很难解释,用人类的语言。”

我盯着他。

“好吧。”父亲摇摇头,“你学过生物学吧。草履虫。”

“嗯。”

“把人类放在草履虫和细菌的位置上,也就是‘单独个体’。我们这些伪人,大概可以放在硅藻、蓝藻簇或者群生酵母菌的位置上,也就是‘单体集群’。我们的单体数量一般在数百个左右,在亚加行星,有些集群最多可以达到一万个单体。但这也就是极限了。在生物学层级上,顶多相当于线虫,而且并不具备它们那么复杂的机理。

“但是现在拥有纳米机械强化脑桥的人类,差不多是二十亿左右,而且都在地球上。这个数量如果视作‘细胞’,足以组成小型昆虫甚至更高级别的智能体。记住,人类相当于草履虫,而我们相当于线虫——这些人都有纳米脑桥,而且他们现在——拜我们中某些极为愚蠢的个体所赐——都知道了伪人的存在。而且大部分人都非常一致地害怕我们。

“脑桥、共鸣,已经全都具备了。万一他们中的某个人,比如某个一呼百应的意见领袖意外身亡,那么一个巨大的、拥有上亿个体的伪人意志会立即觉醒。人类没法预估或者处理那样的事件,而我们也同样不能。”

“所以你们要逃走。”

“是的。我们要逃走。”父亲点点头,毫无愧意,“我们没法留下来,那样的智能觉醒,会把我们的意志统统卷入。在伪人中间,强大的意志将弱小的意志连同其单体一起并吞的事件曾经发生过不止一次。而这个潜在的意志,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过于强大了。”

“那我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问他的时候,奇怪地并不生气。这些话超出了我能够理解的范围。这像是一场扭曲的梦,场景纷至沓来,而我毫无招架之力。

“你们这些孩子的脑桥系统被改造过了。”他解释道,“你们可以短暂地成为某个伪人的一部分,但是你们始终是人类,任何意志都无法长久地吞没你们。我们希望你们能够为我们见证那个即将到来的瞬间。”

“你浑蛋!”

“这是个人类的概念,不过,是的,对我们同样适用。”他说。

4

写完那个故事后又过了四天,两名警卫走进了夏歌的房间,将她带了出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搭乘满布灰尘的电梯,来到地底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很大,像是一个全息影院。天花板的四角亮着白色的小灯,屋子里飘浮着大量的微光投影,一幅幅一张张,都是不同地方不同的人的图像。

正当她好奇地看着这些图像的时候,它们倏地转换了,一排排图像鱼贯而出,都是她的脸。

她在买菜。

她在餐馆用餐。

她在走向报社的路上站在路口等红绿灯。

她趴在公寓的窗口望着天空发呆。

她和自己的编辑一起坐在咖啡厅里。

她的故事,那些登载在报纸上的故事,一个个——看起来像是直接扫描下来的图片,边缘有些模糊变形,纸张颜色也略偏暗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