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在注视,都在寻找。”角落里,一个平板的声音响起,褪去了一切人类情感的伪装,显然对方认为在她面前无需矫饰,“我看得到一切,却没看到你,不过我还是把你找到了,还有所有那些和你有连接的家伙。所以,最后的胜利者仍然是我。”
夏歌的心狂跳起来。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轻声说。
那个蓝眼睛男人从黑暗里现身,这一次夏歌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漠然的脸庞和狂热的双眼:“我说的当然是你,被伪人留在地球上的孩子。我把整个美国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是老米歇尔·陈帮我找到了你,你们这些持律者的单体……是变数,必须除掉或者控制起来。”
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蓝眼睛男人,杀手曾经提到过这个人,她意识到,这就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神秘军方特工,那个美洲军方的杀戮者和联络员。
所以,在逃了这么久之后,她确实是落到了他们手里。
当她打量这个男人的时候,他也在打量着她。
“你是谁?”她问。
“我是窃眼者。我,就站在这里,你面对的是我的一个单体。”他——它——傲然宣布,“我是最后的伪人。”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个男人有一双金属蓝色的眼睛,狂热,带着某种愚蠢和天真。杀手是怎么说的来着?窃眼者,一个二级变异体。他,或者说它是这样称呼这个伪人的。她那时候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但是现在她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伪人。它也许很像一个伪人,看起来很像,但本质上有种奇异的差别。不管这个家伙如何称呼自己,它表现得都像是一个人类,像人类一样傲慢,像人类一样得意。
“你说你是窃眼者?”她问。
“是的。”
“那是人类给你的名字。你真正的名字呢?那个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的名字?”
蓝眼睛男人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你应该知道。”夏歌轻声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的墙壁折射回来,仿佛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她知道自己的脸上正带着笑容,那种仿佛随时会剥落下来一样的笑容。她知道那个被叫“持律者”的巨大意志正在试图占据她的头脑,窃取她的言语和双眼。但她不在意,那正是她所期望的:成为一个巨大意志的一小部分。依旧渺小、无助、随时可能被抛弃。
但至少,不再孤单。
“你应该知道,”她说,“所有的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那个名字太复杂以至于人类的语言无法描述或者形容。它需要用伪人的语言说出来。你的名字是什么?”
蓝眼睛男人眯起了眼睛。是狂怒?还是恐惧?
“你没有找到我们。”她——“它”——轻声说,“是我们找到了你。你亲自动手把我们带到你面前。现在我们面对面了。你知道我们的名字,我们是——”
夏歌听到自己的口中吐出了一长串的音节,婉转、动听、异常复杂。她从未听过这种语言,至少从未听过人类使用这种语言。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显然,“它”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只贴在背后的温热巨手,支持着她站在这里,面对着可怕的敌人却从容自如。
“你的名字是什么?”她问道。
蓝眼睛男人抖动着嘴唇,露出了牙齿,“我的名字是窃眼者!”
“人类的名字。”
夏歌几乎可以尝出这个短句里的轻蔑意味。
“我不需要你们那样的名字。”窃眼者咆哮起来,“我不需要伪人的名字也战胜了你们,我毁掉了你们中的每一个,我切断了你们的联系,把你们放逐到远处。我击败了你们,我!”
“听起来像个骄傲的人类说的话。”
这一次,蓝眼睛男人是真的暴怒了,他扑过来一把抓住夏歌,把她推到了墙上。视像光影照在他扭曲的脸庞上,让他原本苍白的皮肤变得明亮而斑驳。
“我是不同的。”他低声说,“你别想用这些话就动摇我。”
“我不想动摇你。”它说,“事实上,我会给你一份赠礼。”
在自己的声音里,夏歌听出了一丝微妙的怜悯。
5
欧洲,巴黎。
穿过V区阴暗的街道时,杨子文不住回头张望,确定没有人在跟着自己。老米歇尔在V区的势力不小,天知道他除了背叛杀手外,是不是也接到了“寻找情报掮客杨子文”的指令。
但他没别的选择,驾驶小型飞船直接落地实在是太过招摇,他不得不步行穿过大半个巴黎前往自己的目的地。
加快脚步,杨子文穿过一家男士服装店,从后门直接进入另一家售卖运动服的店铺,买下一件双面运动服,换掉自己身上的那一件。然后拐进一片喧哗的菜市场。
无人跟踪。
确认数次后,他才放心地转身穿过街道,走向巴黎的新火车站。
这座车站是在大灾难之后才建造起来的,白色的弧形穹顶洁净如新。但它并不能掩盖车站四周如同蘑菇般丛生的棚屋。那些流浪者、小偷、乞丐和销赃人像苍蝇逐肉一样围住了这块人流聚散之地。
杨子文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微弓起背,穿过两侧搭满棚屋的小巷,小心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他并不是唯一一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家伙,事实上在这种地方,不鬼祟的人才像大灯泡一样显眼。
数着两旁的岔道,他在第七个岔道口处左拐,隐入阴影深处。
岔道尽头是一扇脏兮兮的破烂不堪的门,木头的门框已经半朽,上面歪七扭八地钉了几张铁皮,他伸手一拽,门开了,没有上锁。
门后一片黑暗,潮湿的臭气扑面而来。但杨子文毫不犹疑地走了进去,小心地不让自己的新外套碰到两侧发霉的墙壁。在他身后,那扇破门沉重地关闭了,巷道里只有一丝微光,让他能隐约辨认出道路。
走了大概二十几步远,杨子文停下来,眯起眼在右侧墙壁上寻找某些只有他能够辨认的标记,然后他对着墙壁踹了一脚。
又踹了一脚。
吱呀一声,他身后的墙壁里现出一扇门,昏黄的灯光射出来,一个尖厉的声音响起。
“快点儿滚进来小兔崽子!”
他松了口气,迅速闪入那扇门里。
虽然外面肮脏恶臭,但门里别有洞天,穿过小小的门厅,里面是一间宽敞整洁的客厅,沙发、茶几、网络电视、全息终端一应俱全,很多陈设的昂贵程度甚至超过了在市中心居住的那些中产阶级所能承受的范围。一名中年女性正双手叉腰站在客厅中央,盯着杨子文,看他手忙脚乱地把鞋子换下来。
她大概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小但眼神锐利,染成酒红色的卷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削斧刻,衬得那薄薄抿起的嘴唇更显凶狠。在她手边的茶几上丢着一张报纸,杨子文扫了一眼,看到上面“新巴西利亚大宅火灾”的字样。
他顿时有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慢慢换上拖鞋,走进客厅里,对着面前的妇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妈。”他说,“我回来了。”
“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啊!”
高亢的声音震得杨子文耳朵嗡嗡作响。
“我上个礼拜拿到报纸差点被你吓死,你个小王八蛋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嗯?房子是谁烧的?惹上什么人物了还是怎么着?我知道你能耐,给埋进地里都能放个屁把自己崩出来,但是就这么一溜烟儿跑了连个信儿都不给我,你还当我是你妈不,嗯?”
她的语速堪比机关枪,哒哒哒哒一长串打得杨子文连气都喘不过来,好不容易才等她说完,他刚想解释,肩头已经被推了一把。
“坐下说。”
他乖乖地坐下了。
另一份报纸已经甩到了他面前。角落里有个小豆腐块,写着“V区枪战三人死亡涉案组织不明”的字样。
杨子文猛地抬起头来。
“妈你知道了?”
“这地方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我一看报纸就知道了。好歹艾瑞克也算我半个儿子。先是你的房子烧了,然后艾瑞克死在大街上——”
一只手伸过来,拧住杨子文的耳朵转了半圈,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个小浑球知道我啥心情吗?”
杨子文垂下头,一声不吭。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惹上谁了?”
“一时说不清楚。”
“那就给我说清楚!”
杨子文深吸一口气,“我们当时接了个活儿……”
他从最初接下美国军方的委托说起,说到蓝眼睛男人、夏歌和杀手的秘密。说到两个教宗的死和大屋的火灾。他说了那艘小型的星盟飞船和他在星盟母船上发现的所有秘密,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了自己的母亲。
杨子文的母亲听着自己儿子的叙述,张开嘴,又合上,似乎把一长串的诅咒都吞进了肚子里。
“哦。”她说,“知道了。我要做晚饭,你来厨房帮把手。”
和杨子文小时候的记忆里一样,厨房永远是这个家最整洁的部分。那时,不管他们的生活贫穷凄惨到何等地步,母亲永远会固执地将厨房打理得干干净净,调料食材一应俱全。就像是在努力地抓住生活中她唯一能把握的部分。
如今她已经是黄昏带最大的情报商人,但厨房仍是家中一块不可侵犯的圣地。
一边择菜切肉,母子俩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我说你啊,”母亲的语气比起刚才来柔软了不少,“脑子是被多大一头驴踹了才想跟那玩意儿对着干?你现在有的东西足够翻身重来了。飞船,数据库,哪个都能换一大笔钱。你非得去戳那个伪人的马蜂窝干吗?”
杨子文咬着牙,将肉切成薄薄的小片:“我咽不下这口气。艾瑞克好歹是我兄弟。出去这些年,没他我还真活不下来。”
她叹息一声,慢慢洗着菜:“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去了。木仓老板报的信儿。在巴黎他算是比较可信的了。他当时在那里,认出了那小子,就赶紧打电话给我。但我过去只来得及给他收尸。另外两个家伙是老米歇尔的手下,你知道这个吗?”
“知道。”
“你打算从哪儿下手?”
“米歇尔那个老梆子可以等。他就是窃眼者养的一条狗。我打算直接搞了休斯敦地下基地那个王八蛋。”
“你还打算把大象直接塞进冰箱里是不是?”
“我没开玩笑,妈。”杨子文点起炉灶,开始热油,“我要你帮我找几个人,我有个计划。”
“我要是说不行呢?”
“算我求你行不,妈?”
杨子文的母亲叹了口气。
“好吧。”她说,“就算我不帮你这一把,你也会自己跑去送死的是不是?”
“嘿嘿。”
十小时后。木仓家居。
电话铃声不紧不慢地响起,老板伸手接了电话。里面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他打了个招呼,就安静地听着。
“可以,好的。”他说,“没问题。”
放下电话,这个矮小的日本人起身,走向后面的仓库。穿过一层一层的货架,来到那堵厚得不正常的墙壁前。
暗门滑开。
陈列在架子上的一支支狙击步枪在灯光下闪烁着暗蓝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