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仅有一次,他们尝试着抵抗窃眼者。
那时候雷涛还在戈里泽。在他的帮助下,那些孩子们成功地获得了实验室的控制权,进而控制了大部分的科学家、研究员还有实验基地的行政人员。他渐渐开始担忧起来——帮助那些被困在玻璃房子里的实验体是一回事,但看着他们迅速成长为迥异于人类的集群智慧又是另一回事。
他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孩子似乎并不满足于在戈里泽获得的权力,还打算进一步操纵更多的人类。
那时它尚无名字,也不曾自称。雷涛对于这家伙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一无所知。在几经犹豫后,他下定决心,找来一些和他一样有过军事训练背景的年轻人,一起订了个计划。
他们没打算伤害那些孩子,只是想把他们分开来。
起初,计划看起来一切顺利。但当他们来到实验体们居住的区域时,却迎面撞上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雷涛等人当场被捕。其中有两个年轻人试图抵抗,被就地枪决。
他不明白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天夜里,“它”将雷涛带进自己的房间,向他展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从抵抗计划的设置到人员的集结都一览无余,而且全都是通过雷涛自己的双眼。
“通过你的眼睛,我们可以看到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雷。”那男孩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拥有你的眼睛。”
在那之后,雷涛成了窃眼者沉默的仆从。但自始至终,他都尽量留意那些被称为“盲区”的人们。比如杨子文,比如艾瑞克·罗斯。
他们拥有他所不能及的力量与自由。
1
新巴西利亚,伪人教徒聚居区,地下隧道。
灯光昏暗。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从隧道另一端传来。含混低哑的歌声引起了一些低低的回响。有些教徒跟着唱了起来,但更多的只是倒在隧道两旁的泥地里,深吸一口手中小袋子里的“伪人药”,露出迷茫而幸福的笑容。那药物是他们的圣餐,而月亮女孩是他们梦中的救赎。
迷迷糊糊地,他们跟随传教士吹响的短笛声哼唱着。
……
坠落了
坠落了
那美丽的月光
化作烈火
坠落了
坠落了
那美丽的月光
火焰的长河
燃烧啊
燃烧啊
这可悲的世界
可悲的我们
我听到天空开裂的声音
我听到这世界燃烧着坠落
在灰烬中高举双手
祈祷
燃烧啊
燃烧啊
这可悲的世界
可悲的我们
……
一个年轻人穿过这些深陷迷梦的教徒,他穿着教士的斗篷,手里提着一个个的小袋子,分发给那些看起来还算清醒的教徒,并小声地对他们说着话。如果对方没听清楚,他就耐心地再重复一次。
在他走过之后,低语像涟漪一样在隧道里蔓延开来。
晚上九点,一名教士敲响了巨大的磬,低沉的嗡鸣传遍一条条隧道。而那些梦中的教徒相继苏醒。他们哼唱着圣歌,动作缓慢地爬起身来,向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膜拜祈祷。
通常,祈祷结束之后,这些教徒会简单地吃一点东西,然后再次进入药物迷幻状态。但今天并非如此。
起初是一两个人,一个教士,几个教徒,拖着他们久未使用的双腿,缓慢地走出了隧道。
更多的教徒如梦初醒,纷纷跟上。
“时间到了。”
“走吧。”
低语在人群中传播。他们挽着彼此的手,跟着彼此的脚步。也许只有开头的一两个人才知道怎么走,但这群人跟随彼此是如此紧密,就像一个完美的整体。
在新巴西利亚的地下街上,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成群结队的教徒们,他们很少见到这样的场面,毕竟大部分伪人教徒都“隐居”在更偏远也更破败的隧道里。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店主惊讶得忘记了营业,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流从街道上涌过,缓慢而势不可挡。更多的教徒从更多的狭窄巷道涌入主干道,汇入这条沉默的河流。街道上一时间寂静异常,无人说话,只有这些教徒身上破烂衣衫摩擦的沙沙声和他们沉重的脚步声。
沉默地,他们走上长长的螺旋阶梯,来到地面。永夜大地上寒冷的风抽打着这些人身上单薄的衣衫,但他们只是彼此挨得更紧了一些。
继续,走着。
新巴西利亚的火车站废弃已久。自从地下列车开通后,就几乎无人动用地面列车,除了极少数的货物运输之外。但最近,有人包下了从这个车站出发的所有货车,眼下它们都排列在铁轨上,车门大开,蒸汽从车头汩汩喷出,蓄势待发。
教徒们相互扶持着爬上一节节列车,如果这一节车厢装满了就去找下一节。有人在里面装了上下铺的床,但是每一张床上——甚至床底下——都至少挤进了三个人。
传教士们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确保所有的教徒都已经上车。然后他们关好车门,登上属于自己的那节车厢。
向着北方,火车缓缓开动了。
这并不是唯一一群向北方进发的教徒。在新雷克雅未克,一群群教徒义无反顾地登上一艘艘老旧破烂、很可能在风暴带沉没的航船。而在永昼之地,一列列载满伞民教徒的太阳能列车调转车头,向着黑暗之地进发。
有些教徒距离集结地比较近,他们干脆用走的,或者坐上破烂的卡车,在黑夜里穿过大陆。
伪人降临教派,伪人天启教派,神圣伪人拯救教派……不同的伪人信仰派别诡异地将争议暂时搁置,齐头并进,目标:新浦森城。
像照看羊群的牧人,传教士们照顾着这些教徒。
他们中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有着金属光泽的湛蓝双眼。
2
休斯敦基地,地下六层情报中心。
“窃眼者”的一个单体和雷涛并肩而立,看着视像里夏歌的影像。她的声音正从地球另一面的某个基地里传来。
“我会给你一份赠礼。”她说。
那确实是一份赠礼。
就像夏歌在故事里写下的那样。纳米脑桥,思想共鸣,死者。三大要素早已具备。如果按照雷涛和窃眼者的预估,在第一个教宗被杀手除掉的时候,新的伪人就应该已经从那些狂热的信徒中诞生。
但它未能如愿以偿。
夏歌——更准确地说,和他们对话的这个意志属于另一个伪人“持律者”,那个书写故事的女孩已经消失了——告诉了他们那个秘密。
“我们害怕这种可能性:一个有着数亿单体的伪人骤然苏醒。没人知道那样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她说,“所以我们合力打造了一个干扰系统。”
这个系统遍布地球,在大灾难降临前、伪人们公开自己的存在时就已经安装完毕,并且在世界末日后依旧运转如常。它根植于大部分的无线信号塔、便携终端和轨道卫星,发射出特定频段的电磁波。它可以干扰尚未成形的纳米脑桥网络,阻止新的伪人形成,但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已经形成的伪人意志。
这就是为什么在月球坠落后的十年里,世界上遍布着和纳米机械共生的人类头脑,却没有一个伪人诞生出来。
“这个系统要防范的,”夏歌说,“正是你处心积虑想要创造的那个东西。关掉它,你就可以达成长久以来想要的目的。”
“我的目的?”
悲伤的表情出现在女孩的脸庞上,一闪即逝。
“我知道你想要探寻。”她说,“那是你的本性,在你诞生之前就已经形成。你想要探寻伪人进化的终点。”
“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夏歌闭上眼睛,又睁开。
某些东西从她的身上消失了,就像海水退去,露出黑色礁石的光滑表面。在她身上,“人”的那一部分显现了出来。
“它太老了。”她说,“它是第一个伪人。比现在的任何一个人类、任何一个伪人都要老。它想看看新的生命,或者,新的世界。”
3
有时候,它会梦到从前。
——在进化之路上,伪人保留了人类的许多特征,情感淡化了,但是并未完全消失。而“梦境”则完整地保留下来,作为群体智慧中不可缺少的一个调和部分。入睡的单体头脑和清醒的单体意志同样重要,集群智慧可以从中获取全新的概念和灵感。
除此之外,伪人也会做梦。那种强烈的群体梦境有时候会将所有的单体都导入同一个思维环境,自我整合、数据重排——
以及重新像人类一样思考。
这种集群梦境被一部分伪人视为返祖现象,非常排斥。但实践证明,集群梦境可以有效地巩固群体智能的自我意识。比起不做梦的伪人,经常进入集群梦境的伪人,在维系自我存在上有更好的表现。
思想是脆弱的。
比起人类,伪人更清楚这一点。它们的存在依赖于人类头脑中一系列“念头”的共鸣。这种存在非常不稳定。一个平时稳重谨慎的伪人,在吸收了一个情绪暴躁的单体后,可能会变得急躁冒进。而如果两个伪人相遇,而双方持有过多的相同观点,那么它们就会相互融合成一个。同理,一个伪人如果长时间思考两个相悖的观点,它就有可能分裂成两个不同的个体。如果以“自我”为衡量伪人寿命的标准,那么它们大多数只有数年的生命,至多也不过几十年。人类会活下去,单体也会活下去,但统御单体的意志,却总是不停地变动着。
就像是海面上的浮沫,时而分离,时而相聚,折射出飘忽不定的波光。
但自我意志的消失并不能简单地称之为“死亡”,至少以伪人的标准,大概只能算是“再生”。真正的“死亡”它们很少会体验到。单体的死亡时有发生,但集群很少会消亡殆尽。
直到2042年,在戈里泽。
——它是个很小的集群,只有十几个单体,大部分是年轻人。名字也不复杂。用人类的语言勉强翻译过来的话,大概接近于“寻找—追寻—探索—充满好奇的—发现—观察—尝试”。
在美国军方的秘密档案里,它被称为“探寻者”。
2042年前后,“探寻者”无视其他伪人的警告,决定选择戈里泽作为定居点。它觉得这颗星球年轻、充满机遇,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其他伪人踏足。这当然是有原因的,但它觉得人类并没有聪明到可以发现自己。就算是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冒着风险来对付自己,毕竟它的单体中有三名是非常重要的科学家,而且直接为政府服务。
它大错特错。
在美国本土,军方或许不敢轻举妄动,但戈里泽完全是一片法外之地。很多事情会被巧妙地掩盖起来,甚至堂而皇之地忽视掉。他们监控“探寻者”已经很久,如今遇到这种大好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在捕获“探寻者”之前,军方已经掌握了一些关于伪人的知识。他们意识到单体的决定会影响伪人集群的判断力。比如这一次,他们向数名科学家(其中有两人是探寻者的单体)提供戈里泽581上的职位,待遇丰厚,机会难得。诱饵布下,而目标立刻上钩。
他们甚至觉得太容易了,担心是不是某种陷阱。
在观察了几个月后,军方终于下定决心采取行动。十几个年轻人在睡梦中惊醒,被从床铺上拖起来,蒙上头罩,塞入汽车,带往黄昏带上的一处研究基地。在这里的科学家们,已经研究了伪人近十年之久。
他们开始在这些单体身上实验各种可能性,包括如何杀死一个伪人集群智能。
削减单体数量、阻隔单体间的纳米脑桥联系、扰乱单体的意志……在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后,只有四个单体活了下来。“探寻者”的意志几经重组,濒临崩溃。
它最终作出了决定。
那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探寻者的意志瞬间崩解,无影无踪。单体之间只剩下非常微弱的“基本联结”,也就是回到了伪人集群意志尚未形成的阶段。科学家们欢呼不已,举杯相庆。
在那之后,他们决定创造人类能够控制的伪人,这样便可以利用集群意志强大的整合、判断数据的能力(这种能力超过目前任何一种大数据算法),而无需担忧这个意志超出人类的控制。
他们使用了四组克隆人个体,这些个体已经在基地里培养了近十年,并植入了通用的纳米机械,但始终无法形成完整的伪人意志。这一次,研究小组在“探寻者”残体的基础上将这些克隆人组合起来。
起初进展不大。
直到某个夜晚,一个残体用偷来的餐叉刺破了自己的颈动脉,死在一片血泊里。
它的死将一个扭曲的意志猛然惊醒。
在很多年后,将自己称为“窃眼者”的这个意志,仍然会时常梦到戈里泽那深红如血的天穹。它会梦到另一部分的自我,那个仍然有着伪人名字的自我。梦到那些缓慢地被拆解和摧毁的日子。它总是会在那个自我解体的瞬间醒来。
探寻者并不是被杀死的,而是主动解体的。它给自己的残体留下了一样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个念头。
驱使着那个新生的变异体一路狂奔。
4
在这场戏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
方时站在窗前,穿好那件长袍,慢慢地扣好上面的每一颗纽扣。在她背叛了自己的集群后,窃眼者改善了她的待遇,给了她一间地面的宿舍,从这里,她可以看到群星、夜空,以及掠过的飞船。可以看到基地里的灯光在夜雾中漫开一片金红。
那就是她的背叛所换得的一切。
如今,她来到了新浦森市,在这里,她,小知更鸟,准备好了开始歌唱。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雷涛。她知道,但是没有回头。他们不是朋友,更不是伙伴。但在他们之间有某种相似的东西。这个男人和她一样身不由己。在命运面前,她选择背叛,而他则不得不屈服。
“夏歌还在写吗?”她问。
“对。”
“她写了些什么?”
“什么都写。”
“能给我读一段吗?”
沉默。
教徒已经集结,以月亮女孩的名义发出了号召。人们从永昼之地赶来,从南方大陆、从北极圈的冻土赶来,坐着卡车、火车甚至是一步一步地走来。他们将会来到她身边,响应她的召唤,回应她的声音。他们的头脑已经做好了准备,纳米脑桥系统,还有共鸣的信仰。
窃眼者已经关掉了那个干扰系统。那东西使得上两次尝试失败了。死掉的教宗和白白流掉的血,还有从艾瑞克·罗斯那里引出的无数变故。
但这一次,它应该会成功。
“她写了雨站。”雷涛在她身后说,他也参与了这个计划,和她一样从一开始就知道最后一步的细节,“你要我读给你听吗?”
“是的,谢谢。”
灰发的男人低声叹息,打开便携终端。
“这是一封信,是写给她的父亲的……”
爸爸。
在来到“雨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风暴带有这么多的雨。
我一直以为风暴带只有强烈的风,来自永昼的干热的风,和来自永夜的湿冷的风,绞缠在一起,变成一个个巨大的漩涡。我曾经在窗外看到七八个巨大的水龙卷,像通天彻地的巨柱,把这座孤岛变成了奥林帕斯神殿里的小小沙盘。
我忘了雨。
这儿每天都在下雨,大雨、小雨、暴风雨、毛毛雨——今天早上我梦见了艾瑞克。还有你。我觉得你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伪人有朋友吗?我不知道。你们原本就是属于同一个集群的。但他不知道我,所以我想他也不认识你。
他们告诉我说,他很好。我知道那是撒谎。我知道他死了。说不清楚是直觉还是别的什么,但我就是知道。
所以,现在,又只剩下我自己了。我不是英雄,也不是故事的主角。我留不住身边的人,也救不了我想救的人。艾瑞克说我是个包裹,他是对的,我有手有脚,却一无是处。
一个英雄会怎么做?她会在来这里的路上大打出手,夺下枪支,反胁迫挟持她的人。她会绝地逃生,她会反击,她会取胜。而我现在坐在这里,隔着铁窗看外面风雨呼号。持律者的意志在我头脑中来了又去,像是一头该死的大象踩过泥泞,只留下糟糕透顶的感受。
你说过,你说过你们并非毫不在乎。
但那并不会改变故事的结局。
对吗?
沉默。
方时的手指滑过长袍的衣边,它们很粗糙。一个祭司昨天把它们送来。他说这种长袍是祭司的服装,同时也是古时候罪人的袍服。
对她来说倒是非常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