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日本人的屋里没有床塌、桌子、椅子,只有一个点火抽烟所用的青铜或白瓷的小火钵,一个按着季节跪着的垫子,再加上壁角里的一张画或一个花瓶。榻榻米是生活的全部。人的最崇高和最低下,最美的和最丑的行为,都在长167厘米、宽86厘米大小的榻榻米上完成。为什么设定167厘米的长度呢?因为榻榻米具有坐与睡的功能。按当时日本人的体形来看,一贴榻榻米正好够睡一人,并排坐两人。那么一间四贴的榻榻米屋,理论上说就能睡四人,坐八人,挤是挤得了点,但四面碰壁,生出茫然,倒也有了禅味。日本人喜欢榻榻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睡醒的第二天,可以将布团等棉被用具放入壁橱内。使人看不出有睡觉的痕迹。日本人怕被人看到这个痕迹,因为这个痕迹带有动物性。
韩国学者李御宁说日本文化是“包袱布文化”,不像西方的“皮箱文化”。日本人的全部生活用品就在小小的包袱布之中,里面有木梳、牙签、剃刀、牙刷等简单的用品即可。而不像西方人出门就是皮革大箱子,里面放有帽子、靴和鞋、羊毛衣、白衬衫、毛毯、被单等一大堆用物。一个是简约哲学,没有用的东西就尽可能不要。一个是奢侈哲学,有用的东西要,没有用的东西也要,以表绅士之身份。一个表明了文明的天性,一个显示了文明中的弱处。
包袱布,日语叫“風呂敷”。“ 風呂”就是澡堂的意思。去澡堂洗澡,自带一块布,将自己脱下的衣服包裹一下,以免与他人混淆。这就是包袱布的起源。一般认为是发端于1300多年前的奈良时期,到元禄时代(1688~1704年)被广泛使用。包袱布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包容性,顺应性强。它方的东西能包裹,圆的东西能包裹,长型的东西也能包裹。可以四角,可以圆角,可以长角。它硬的东西能包裹,软的东西也能包裹。临机应变,自由自在,而且“包”这个词,使人联想起柔软的日本女性形象。
战后不久,日本昭和天皇拜访美国占领军元帅麦克阿瑟时,给了对方一个用包袱布包起来的包裹,并同时要求元帅给国民发放粮食物品。麦克阿瑟对包裹里的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就放在了一边。尽管这个包裹里是时值16亿日元的皇室全部财产的有价证券。但是习惯了在皮箱里数美元的麦克阿瑟,当然不会把一块紫色的包袱布放在眼里。在他的眼里,日本只不过是一个贫弱、老朽的国度。
但是,这位美国的五星将军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如果从功能的合理主义出发,在这块伸缩自如的紫色包袱布的柔软构造中,实际上隐含了日本人一种极为神秘的柔性力量。日本人虽然在美国人的“密西西比”号战舰上签署了投降协议,但是令麦克阿瑟做梦没想到的是,建造这首战舰的曼哈顿造船厂,30年后在日本的经济打迫下倒闭了,历史充满了宿命。这种收缩自如的木棉包袱布,变身显现成了一种新的文明姿态,这是美国人所始料不及的。
当拿破仑三世的王妃乌郡妮皇后的专门制包匠人路易·威登,1894年在巴黎开了首家LV皮箱专卖店之后,西洋的皮箱文化带着它的傲慢和坚硬向全球扩张。但日本人却用包袱文化的包容性和柔韧性进行顽强的抗衡。皮箱和包袱的最大不同在于前者是把东西“放进去”,后者是把东西“包起来”。而“放进去”恰好体现了西洋近代文明立体的、坚硬的、物质的特点。“包起来”恰好体现了东洋近代文明平面的、柔软的、生命的特点。
不管什么形状,什么东西,无所不包,进而诞生了日本独特的“包裹文化”。它是日本人随机应变、性格柔顺的象征。 更为重要的是,在看似贫寒的柔软的包袱文化中,还蕴含了对未来社会的生存智慧。可不,为了对付气候变暖,排减节能,近年来包袱布又在日本悄悄时兴起来。
这正如小泉八云所说:“日本的贫寒,便是它的力量;在将来,富足就是软弱的根源。”“日本能保全它的简单多久,便能强盛多久。我想它如采用了外来的奢侈思想,它就要软弱。”这就和战后日本学者中野孝次的观点相一致。中野在《清贫的思想》一书中写道:“清贫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贫穷。清贫即是选择最简单朴素的生活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必须将人的物质欲望克制到最低点,人的精神活动才能得到充分的自由。”
这里,一条清晰的因果链是:
俳句的艺术原点是脱俗;
和歌的本质是草庵思想;
茶道是在空无一物的贫寒的小屋里完成了精神的洗礼;
花道是在去繁去艳去色的基础上插出了原本“生花”的“清”与“贫”;
枯山水则是用最经济最原始的几块石粒再造了一个无穷大的自然的小宇宙。
这就是《徒然草》中反反复复强调的一点:排除物欲,让人的心灵自由律动。
这就是日本著名学者伊藤宏见所写《贫寒之美》专著的“乡愁”与“童心”。
这就是歌人良宽心满意足的“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绅”的情绪跳跃。
不可否认,正是在湿气文化中,日本人创造了贫寒美的大智慧。
这正如日本女作家圆地文子有一篇小散文《银杏》中,有段话写出了这种智慧和心境:
当银杏结满梢头的时节,暴风雨一来,第二天早晨一看,绿叶连着枝条吹落了,飘散下来,地面上交织着银杏果的浓香,这个时候,最能使人体味到秋风过后神清气爽的心境。
(十三) 又传来了风铃之声
今年的夏天,在日本又听到了风铃之声。吊在屋檐下或窗前的风铃,可爱、好玩。铃下系着一张狭长纸片,上面写着“凉”字。日本人叫那纸片为“短册”(タンザク)。通常上面写着清丽的俳句或短歌,当清风袭来,短册会振动风铃,日本人就在听觉中感受惬意。日本俳句语韵,每个季节都有特定的季语,风铃正是“夏的季语”。
金属风铃的声音,清澈透明,悠远绵长。闷热难当的夜晚,那铃声带来丝丝凉意。明月高悬的夏夜,那铃声将你引入深山古刹。其实,风铃也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连同陆游的“老人不辩摇团扇,静听风铃意已凉”的诗句,一起传到了日本。可惜中国的夏天,已经将它遗忘,代之以小贩的叫唤声、私家车的喇叭声。
日本奈良县橿原市的寺院,每年要举办风铃祭,2500个各具特色的风铃,从日本各地齐聚一堂:京都的叫清水烧风铃,东京的叫江户风铃,鹿儿岛的叫卍风铃,静冈的叫竹千筋风铃,兵库的叫播州姫路夏色风铃,三重的叫伊势桑名风铃,熊本的叫天蓝草风铃,福岛的叫喜多方莳絵风铃。多么好听的名字,夏的风物诗。
在日本乡村和山庄,现在还能看到这样的光景:主妇们在忙完了一天家务活,通常会坐在屋檐下,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在风铃的清响中,体会夏的禅意。这时的心境恐怕就像清少纳言所说的,夏天是傍晚最好。
据说日本人只在夏季挂风铃,一进九月就要收起来。因为九月以后的风铃声使人寂寞伤感,甚至流泪。秋风吹得铃响,与夏风吹得铃响,虽无声音变化,但在感觉上让人有莫名的寂寞,好像它与从前的响声不同。风力恰到好处时,铃声悲凉而清晰;狂风大作时,挂着的长纸条皱皱巴巴发不出声来,即便有声,也是干巴巴的,让人想到已是晚秋了。
风铃声从清凉宁静到寂寞伤感,你能否定这不是湿气文化的产物吗?
日本女人头上的花梳,还有提灯、妆奁、漆画、螺钿,照日本诗人、散文家金子光晴的说法,都是百鬼夜行般的湿气,创造了一个“日本的客观概念”。
(十四) 给人以湿漉漉的记忆
有一部电影叫《情书》。
故事就发生在大雪纷飞的北海道小樽。
无奈而青涩的爱情。
悠悠的白桦。
无声地飘雪。
让人几乎窒息的漫长冬季,刻骨的孤单。
看到博子站在皑皑白雪中,面对深山大声呼唤的时候,藤井树最后看到书卡背后画像而感动得落泪的时候,有关生命和爱情的一切争论,都已经死去。
导演岩井俊二成功地将小樽塑造成湿气之地、忧郁之地、浪漫之地。小樽忧郁之美、小樽浪漫之美,尽在运河、船码头及岸边的仓库里。尤其是黄昏的斜暮苍茫之时,充满异国情调的小樽运河倒映着街灯和红砖仓库。
小樽以内是旖旎的运河,小樽以外是荒凉的北海道,它背靠皑皑雪山,正是影片中男主角的死亡之地。充满了男性的刚毅之气,也充满了对于女性的渴望。小樽的内外,就成了男性与女性的分界线。
选择小樽这个地方演绎这段爱情,使整个故事蒙上了哀婉而暧昧的情愫,给人以湿漉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