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实现了梦想,但也陷入了生死攸关的境地
望着渐渐远去的驮队,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向我袭来,我再次感到了人在大自然中的渺小。我们7人背着沉重的背包喘着粗气艰难地沿着吾拉音湖岸一望无际的沼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克里雅山口走去。虽说进入高原已有好些天了,但大家负重行军没走多远就感到胸闷,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我们穿过了沼泽和吾拉音湖附近的几个水潭,直到2点左右登上了一块高地。此时海拔已达5446米,根据地图我们判断这个制高点应该是克里雅山口,这也是新疆和西藏的交界点,跨过去就进入了藏北的羌塘。克里雅山口在很多地图上都没有标定,这也许是它和通常意义上的山口有很大不同的缘故,它不但没有明显的上坡和下坡,也看不出是个隘口,似乎只是克里雅河谷的一个起点。
这一天是2008年8月8日,是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之日,也是我们实现梦想的日子,我们作为第一支中国探险队到达了人迹罕至的克里雅山口。我站在克里雅山口感慨万分,深为我的队友们感到骄傲,同时,我也深深地感谢为我们这次穿越付出辛勤劳动的驮工和关注我们的朋友和亲人。我们拿出了队旗,面朝克里雅河谷记录下了历史性的一刻。
翻过克里雅山口后,出乎我的意料,海拔一点都没下降,我们的行军也变得异常的艰难。马庆见我非常疲惫,分担了帐篷的外帐。虽然老刘也很疲惫,但看着杨戈行动迟缓的样子,我还是让老刘分担了杨戈背的帐杆。
在海拔5400多米的高度,地上除了黄土和石头,几乎看不到一根草。中午,寂静的山谷中没有一丝风,头顶上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沉沉。我和老刘、马庆三人默默地走在队伍前面。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一条小河边,我惊奇地发现,河水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流去,难道翻过克里雅山口后海拔还在上升吗?我急忙停下来让老刘察看GPS。结果发现,翻过山口后,海拔高度确实没有下降。
我们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后,杨戈才走了过来,他的状态已经非常糟糕,见了我们只说了一句话:“克里雅山口还没到吗?”当时我没太留意,继续前行几十米后,突然觉得不对,我们分明在克里雅山口合过影,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不是个好兆头,高山脑水肿的前兆就是记忆力极度衰退。几年前杨戈在慕士塔格峰登山时患过高山脑水肿,此刻,在他体力极度衰退的情况下,旧病极易复发。没有别的选择,我拉下了脸,郑重地告诉所有队员,我们的处境非常危险,支援队到达什么位置我们也不知道,按照第一阶段侦察约定的汇合点,至少离我们还有40多公里路程,即使快速行军也要两天。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把杨戈背的东西分担了,杨戈的安危就是全体队员的安危,只有帮助他走出困境,探险队才能安全走出昆仑山。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也失去了冷静,冲着杨戈背包里一大堆累赘的东西发起火来,埋怨他没把这些累赘让依塔洪带回去。我和老刘、马庆分担了他的食品、气罐、相机等杂物,小侠也过来拿走了一公斤多的长焦镜头。最后在他背包的顶盖里发现了一个很厚的笔记本,我一气之下把写过字的那几页撕了下来,把本子丢在了地上。
下午4点,我们沿着小河边上的一条野牦牛踏出的小道,来到了一个山梁下,发现小河开始渐渐向东流去,沿着河走势必离我们原先设定的线路越来越远。在一边察看GPS的老刘告诉我,我们偏离了预定线路2.5公里,意味着我们要多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线路上。本身焦急万分的我,又开始埋怨起老刘。老刘告诉我,在分担杨戈东西的地方有个岔路口,从那里翻过山梁就进入一条宽阔山沟,我们预定的线路就是顺着那条山沟一直到达邦达错湖。
此时乌云遮住了太阳,阵阵狂风扫荡着干燥的山谷。队员们已是精疲力竭,走还是就地扎营,队伍中出现了意见分歧。杨戈是说什么都不走了,他体力严重透支,已精疲力竭;小侠则说如果翻过山梁有水她就走;姜姐只说了一句:走与不走让男人决定;老刘和我坚决要走,原因很简单,一是,我们现在的位置离预定的汇合点还有两天的路程,不抓紧时间走,等把所带的给养耗尽也赶不到接应点;二是,我们已经偏离了预定路线,即使支援队的车到达了我们也会错过。同时我也深知杨戈的痛苦,他的确是走不动了,再走体力会进一步地透支,也可能会更快地引发高山病。但是,如果留在海拔5400多米的地方,很有可能当天晚上他的旧病就会复发。一旦在这个高度发病,如果不能在几个小时内降低海拔高度,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现行救援体系极不完备的情况下,即使用卫星电话求救,飞机能不能来还说不准,即使政府调动直升机营救,须经层层审批,最快也得十几个小时,对高山病人来说也坚持不到这个时间。
终于安全走出了古道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立刻派马庆登上对面的山梁察看线路。正当我和杨戈理论走与不走的时候,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老王,老王,你们在哪里?我是宋玉江。”真是苍天有眼,不该我们死呀!我激动得手都颤抖了,在小侠递过来的餐巾纸上记下了宋玉江的GPS坐标,最终确定了宋玉江就在我们东南方向2.3公里处。
原来,支援队昨天从卫星电话中得知我们的处境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冒险强渡邦达错湖入水口处的大河,向克里雅山口方向靠拢。天蒙蒙亮,他俩驾驶两辆车趁水小时渡过了大河,一前一后沿着山谷向克里雅山口方向摸索前进。期间哈佛车多次陷入泥潭都被丰田车用绞盘拽了出来。在离克里雅山口6公里的时候,宋玉江为了能和我们用电台沟通,他竟然把哈佛车开到了海拔5450米的片石山的顶上,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们用尽全力向片石山奔去。在接近山顶时,当我看到夕阳下泛着银光的汽车和随风飘荡的彩旗,我激动万分,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我深深地感谢宋玉江、邢睿和大边,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的成功穿越,我们也难以安全走出昆仑山。
天黑前我们没能驶出山谷,在海拔5000米的一处小河边停了下来。风越刮越大,我们勉强支起了帐篷。此时,杨戈竟然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管我们怎么劝说他都不下车,晚上我硬是让他吃了一碗西红柿炒鸡蛋。
夜里,风刮得帐篷哗哗作响,疲惫不堪的队友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我静静地躺在睡袋里,仰望着微微泛亮的帐顶陷入了沉思。我真该好好反省了,要接受大家的劝告,不能再组织这样高危的探险活动了,队友的生命也就是自己的生命,它都不仅仅属于自己。
但愿杨戈能平安度过这一夜……
8月9日,天还没亮我就爬出了帐篷,敲了敲车门,杨戈答应了一声——他安全度过了这一夜!至此我们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两个小时后我们驾车穿过了邦达错的入水口,进入了羌塘草原。当行驶到马头湖附近时遇到了一户转场藏民。其中一个身裹羊皮袄的小姑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那可爱的小脸蛋被紫外线晒掉了皮,常年的高山缺氧和营养不良使得她的嘴唇发紫,面容憔悴。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心想,如果自己的孩子处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我们的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触景生情,我心里很难受,离开时我们给这户藏民留下了所有的食品和支援队带来的蔬菜瓜果。
当我们到达三十里营房时军事演习还在继续,219国道仍然是半封闭状态,我们好说歹说才得以放行。
凌晨5点我们安全到达了叶城县。第二天一早,我非常意外地接到了依塔洪从普鲁村打来的电话。原来,在吾拉音湖分手后,他们昼夜兼程,用了75个小时回到了普鲁村。
8月10日,我们安全回到了于田县,县委领导为我们举行了隆重的宴会。当晚,我又喝多了。
8月11日,我和吕俊、姜姐、小侠来到了普鲁村。小侠给村里一个失明的小女孩带去了漂亮的衣服,还承诺要给她治眼病。我们给依塔洪补偿了2300元,处理完了毛驴的赔偿一事。不管怎么说,我们成功穿越的一半功劳应属于他们,我们不能亏待自己的朋友。
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相遇
两年后,2010年10月7日,我的好朋友、好伙伴杨戈,在青海玉珠峰登山途中,突发高山脑水肿,在海拔5500米的一号营地遇难,这一高度正与克里雅山口的海拔相当。
只有经历了才能体会,只有失去了才知道悲痛,只有面对严酷的事实,我才更能理解我的朋友。在我们这个集体中,杨戈是一个非常坚韧、执著的人。十几年来,他的足迹踏遍了新疆、西藏的山山水水,经受了无数痛苦的磨炼。在攀登慕士塔格峰时,他在5400米的高度得了高山脑水肿;在克里雅古道探险时,他在同样高度又差点复发脑水肿。这两次发病都被队友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他从不言败,康复后,他以顽强的毅力坚持长跑锻炼。他认为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只要挖掘就会有,他要坚持突破自己的生理极限,谁知这一执著却带他走向了生命的归宿。
当年我在写克里雅古道探险这篇文章时他还在我们身边,可现在修改这篇文章时,他却已经离去,这不时地勾起我对他的无限思念,也使我更加理解我的朋友,更加敬佩我的朋友。一个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敢于用生命去挑战的人,不是莽撞,不是不热爱生命,而是用一种自我的挑战告诉我们——人必须要有信仰,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家必将衰败,一个没有信念的人将会碌碌终生,一个以奉献自己来求证生命价值的人,更是值得尊敬的。杨戈的离去使我更加热爱我们的事业,更加珍惜我们周围的朋友。“珍爱生命”是杨戈送给我们每一位探险者的箴言,“理性探险”是杨戈留给我们的最后的纪念。无论是在戈壁荒漠,还是在雪域高原,杨戈的祈愿是我们所有探险者的祈愿,杨戈未完成的事业,会由我们继续下去。无论是先驱者还是后继者,对事业的执著,将使我们永远走在一起。
杨戈虽已经离开了我们,但热爱新疆这片热土、热爱探险事业的我们,还会坚定地走下去。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还将献身于我们热爱的雪山和荒原,但我们仍然会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我们心中那份热爱大自然的炙热的情感永远不会熄灭。
2010年10月17日,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在乌鲁木齐市为杨戈举行了追思会。在那一刻,我也不由得想起9年前遇难的我的好兄长董务新。2001年8月14日,在我们一起穿越夏特古道时,汹涌的木扎尔特河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当我们把这一噩耗告诉了我们曾一起攀登博格达峰的日本登山家时,他给我们发来的唁电中写道:“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在天堂与他相遇……”是的,杨戈,我们最亲爱的朋友,你和雪山在一起,在你热爱的雪山的怀抱中,你不会感到孤寂,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天堂相遇……
此刻,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我的哀思。今天,我默默地为你献上一朵心花,你的执著,你的坚韧和勇敢,继续激励着我快乐地行走。我想这也是你的心愿。杨戈的故事不仅仅是在户外,也在我们的生活里。他的人格魅力,他身上人性的光辉,以及他给我们留下的美好回忆,都值得我们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