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
徽州古民居楹联
暮色中看凤子河的哗哗流水,它的泉涌、聚潴和汇流,于居高视下的我,是一目了然的明晰。徽州人“逐水而居”,“聚水如聚财”,“水厚则徽盛,水浅则徽耗”的乡俗观念,于泾县黄田是根深蒂固的。黄田的朱氏人家,就是从徽州过来的。其一世祖茶院公朱瓌,是徽州婺源人。
接着从山坡上走下去,从石桥上走下去,就挨着石涧看,又蹲下去看,结果,越看越不明白。流水从岩石上泻落,清亮而明快。泻落处鼓起一个又一个水泡,有铜钱大小,鼓起来就破灭,破灭了再鼓起来,看似极为寻常,其实千变万化。到后来就拿出相机,一张又一张拍摄,于静态中看水泡的大小和形状,水面的涟漪和色彩,越发眼花缭乱。
依傍于凤子河的黄田古民居群,它们予我的眼花缭乱,远甚于那些变幻不定的水泡。古民居中的“堂第阁厅”,其完好的及破损的,有骑马楼的及没有的,知道其建造者的以及不知道的或者众说纷纭的,其主人是盐商的以及是做官的抑或是教书的,全因家谱过于简略,口传过于随意,越看疑问越多,越看越是茫然。
大概像大山里的涧水一样,单看枯水期的清浅,是想象不出雨季中的洪水汹涌。一次在闽北山区,一位老人指着一条寻常小溪跟我讲:“发大水的时候,水都上了(屋顶上的)瓦片”。脸上是谈虎色变的后怕。一辈子只见过那么一次。
由此看来,我于黄田的走马看花,曾两度专程去了那儿,在那座没有一家旅店的古老山村住了一宿,而且后一次比前一次拍摄的照片更多,也看得更仔细,却无从想象黄田于繁盛时期究竟富足、奢华到何等程度,应不足为奇。
真的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钱造那么华美的房子。
真的不知道缘何有那样的品味造得那么考究。
据朱氏家谱记载,黄田“密不透风,疏可跑马”的精巧布局,是茶院公第二十八世的朱法,于清朝雍正乾隆年间,“兴废举堕,规模画如,总其事者四十余年”形成的。由当地传说得知,黄田房屋的宏大规模及其经典制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窃来清朝工部的官家图纸,借鉴了宫廷建筑的式样及其细部构件形成的。
时至今日,虽然为数不少的古建筑依然美轮美奂,但更多的已经破败、倒塌,或被荒草所掩蔽,或被马赛克房子所替代。我们走在枯水期的河床中,只能从河床的宽度或深度,揣度雨季中洪水的流量、气势和水力;我们走在古老的麻石巷道里,只能从上面高大的马头墙,下面精致的排水沟,揣度其建造者的品味、气度和财力。
黄田的思永堂是花砖门墙,一进五间。堂厅五列圆柱,其石磉有高浮雕的小鹿、大象、喜鹊和金鸡。屋前平坦上,有方形旗杆斗、旗杆石各四座。其建造者朱安邦,也是茶院公二十八世。清朝陕西布政使唐仲冕为朱安邦写墓志铭道:“紫阳近系,方轨儒门……力疾肯构,成室美轮。颜曰永思,以启后昆。”黄田朱氏与程朱理学的朱熹,同尊茶院公朱瓌为一世祖,所以与别号为“紫阳”的朱熹是“近系”宗亲,乃正宗“儒门”世家。
茶院公二十二世,生于明朝嘉靖十九年,即公元一五四〇年的黄田朱氏始迁祖朱枱,是循规蹈矩的一介儒生。十六岁应郡试,得六县童生第一名。在路上捡到钱,就守在路边等失主。给做官的当幕僚,做官的给他找了一个空缺叫他也做官,他却力辞不受。跟程朱理学相左的阳明理学在泾县风靡一时,朱枱迁居于偏远的黄田马冲,以黄田为号,书“静观自得”于门额,当起隐士来,生前撰有《杏园诗草》等著作。
茶院公二十四世,朱枱的孙子朱快,字乐吾,“恢宏而起之[1]”,一反书香门第于名利的淡泊,经商而致富,“族中称翘楚”。富有之后,仍承传其淳厚家风,居仁由义,设义仓、造渡船、建城垣、创馆舍不一而足。
茶院公二十六世,朱枱的第四代孙朱武勲,是黄田朱氏常年外出经商的第一人。现存前进七间后进三间,且有前后走马楼的聚星堂,就是朱武勲与“中年服贾”的兄长朱武烈共同出资建造的,其督造人是朱武勲的第四子朱庆霦。当年朱庆霦入深山选石料、木料,终日劳苦奔走,有小传被载入家谱中。传说朱武烈、朱武勲兄弟有十八个女儿,所以被后人称之为走马楼的小姐闺房,是一座又一座且木雕精细。朱武勲也居仁由义,曾捐资“七千金修郡学”,曾经建培风阁藏书楼,购书三万二千余卷,供族中子弟阅读。其子朱庆霞,其孙朱安邦,亦常年外出经商,远至汉阳等地,前者造思慎堂,后者造思永堂。
茶院公二十九世,朱快长子朱文缙后裔朱宗潘“弃儒经商”,其足迹远至湘、鄂、闽、粤等省,生前于黄田建荣禄大夫第;现存的大夫第,只是当年三进五间大宅的门厅及后进。朱宗潘的第四子朱子典,建“一路九间”宅第,黄田朱氏喜欢将梁、柱、门、窗漆成朱红色,这于朱子典故居格外明显。
据家谱记载,朱子典自小习武,随身携两柄各四十斤重的铜锏行走江湖。身为著名粮商,有船队常年航行于长江中下游。一次给太平军运粮为清军截获,朱子典随机应变,声称这是清军军粮,没给没收不说,还得了一个道台[2]官衔。据说朱子典的“一路九间”宅第,原本左右对称于其父朱宗潘建造的荣禄大夫第,可惜现今只留存左面的九间。
刻有“礼耕义种”门额的敬修堂,是朱武勲第四子朱庆霦的家宅,当地人称“四房”。朱庆霦的“成”字辈后裔朱鸿度,是清朝同治年间的著名盐商,他的道台官衔,是拿钱捐来的。朱鸿度曾任浙江厘局[3]总办,后奉李鸿章之命,至上海创办机器纺织局。一八九四年四月二十日的上海《捷报》,记载了朱鸿度当年的经营规模及经营手段:
“朱道台(鸿度)在本埠麦根路正在兴建的纺织厂,将安装纱锭二万五千枚,一切所需的机器均购自英国波尔顿的道卜输送机器厂。其中发动机是一架七百匹马力的康里斯机,购自波尔顿城的席克·哈格里夫斯厂。机器的购买,均假本埠的瑞生洋行之手。”
朱鸿度以五十万两白银在上海创办裕源纱厂,又以五十万两白银创办裕通面粉厂。朱鸿度去世后,幼子朱幼鸿又创办了裕通纱厂、裕亨纱厂、裕丰面粉厂,包括盐场、当铺在内的朱氏家族企业有三十余家,总资产高达五六千万两白银,当年以“叉袋角朱家”[4]闻名沪上。著名作曲家朱践耳,就是朱鸿度第四子朱蓉初的次子。
细察黄田朱氏家族的衍变,发觉“方轨儒门”中冒出一代又一代名贾巨商,自然是十分惊讶。在这个家族中,若朱宗潘的“弃儒经商”,若朱武烈的“中年服贾”,若朱子典的习武,若朱鸿度的捐官,不是一例两例。这种明显背弃“儒门”儒教的行为,究竟是迫于生存上的压力,还是对儒学中“经世致用”的积极践行,还是以经济实力弘扬儒学,后人说不清楚。假如这个家族不曾有过乐吾公朱快那样的“恢宏而起之”,经商而致富,可能他祖父,那个循规蹈矩的朱枱,连名字也留不下来;黄田那样鳞次栉比的古民居,不会如此恢宏而经典;朱珔那样的鸿儒,不会是黄田人。
朱珔,字玉存,号兰坡,茶院公二十九世。本是朱安邦第四子,后出继于叔父朱安桂。清朝嘉庆七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官至侍讲[5]。道光元年值上书房,升国史馆总纂。次年以母病告归,其后于江南各地,主讲钟山、正谊、紫阳等书院三十余年,为清朝著名学者。儒林中人称泾县的朱珔为“江左经师之冠”,当年与桐城的姚鼐、阳湖的李兆洛鼎足而立。朱珔一生著述甚丰,撰有《小万卷斋文集》二十四卷,《小万卷斋诗集》三十二卷,《说文假借义正》二十八卷。并辑有《清代古文汇钞初集》一百七十二卷,《清朝经文钞》三十卷等。他的《文选集释》,至今为国学研究者所看重。
朱珔于儒学界的“恢宏而起之”,其原因有二,一是黄田有朱瑶那样学识渊博的塾师,二是黄田有培风阁那样藏书丰富的“授读之处”。明清鼎盛时期,黄田不惟出名贾巨商,那儿的塾师,默然于乡间执教数十年的饱学之士,如清朝中叶的朱瑶、朱成、朱棠,如民国时期的朱侠骨、朱尊一,亦相继出现。朱瑶是朱珔的堂兄,诗无俗韵,文有大家风范。学生中不惟朱珔一人考中进士,其胞弟朱理,溪头都的胡世琦,都出自他的门下,都是进士出身。
而那个热心于“规模画如”的朱法,也热心于本村的学馆事业。朱法的父亲朱必达建“新园文社”,设立专项资金供族中子弟免费入学。每日去“文社”督课往返十余里,不避风雨坚持三十余年。朱法较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延名师,课经义,定甲乙,孜孜然乐此不倦”。“于族内得后起之家贫而才俊者,罗致培风阁以养以教,率资以成名”。
黄田培风阁,最初是朱武勲之父朱世美捐一亩九分田建学馆,后来是朱武勲将它扩大至十余亩地,建“金粟山房”,“问学堂”,“悠然亭”等园林式建筑,接着是朱武勲第五子朱庆霌续建,最终是朱武勲之孙朱法将它完全建成,四代人历时数十年之久。最初朱武勲给培风阁购书三万二千余卷,其后有朱庆霌购书若干万卷,朱宁苞购书若干万卷,又有朱珔、朱理各捐书若干万卷,至清朝嘉庆年间,计藏书十万余卷。
我国最著名的民间藏书楼是宁波天一阁,它由范钦初建,范钦的重孙范文光最终建成,也是四代人历时数十年之久。天一阁最初的藏书量是一万三千余卷,至嘉庆年间是五万三千余卷;高峰时期,曾经有七万余卷。其藏书量及藏书种类,较之于黄田培风阁始终稍逊一筹。
而另一样稍逊一筹的是,清朝末叶其藏书的散失,藏书量的锐减速度。至一九四〇年,天一阁尚存书一万三千余卷,而培风阁则一卷都找不见了。曾受聘于上海《申报》任副刊编辑的朱侠骨,于一九二一年回乡办培风学校,这时培风阁的藏书楼已经荡然无存,学校“兰波图书馆”的明清善本,是朱侠骨拿了各校董捐助的钱去外面买来的;当年捐款最多的校董,是上海“叉袋角朱家”朱鸿度的长子朱砚涛、次子朱幼鸿二人。
培风阁藏书的散失,十万余卷书不明去向,于我是一个很大的谜。我在茂林的时候,时年七十九岁的吴海林老人,人称茂林通,给我讲过底下这件事。民国时期,茂林有一户人家有若干明清善本,是祖宗留下来的。南京金陵大学得知后,来教授跟那家人家洽谈,要用二百五十担稻谷购那些书,可惜没有谈成。后来,那些珍贵藏书全部失散,至于怎么失散的,失散于抗日战争时期,还是**********时期,可惜连这位本地老人也不得而知。
明清两代间,泾县文风鼎盛,进士人数列全省第三位,明朝四十二人,清朝六十四人,稍逊于徽州府治的歙县、出桐城派的桐城。这一百零六名明清进士中,黄田八人,茂林十五人,查济十八人。固然黄田有朱理得二甲第一列泾县第一,朱珔得二甲第二列泾县第二;茂林有吴尚默、吴江龙叔侄文武进士,六名钦点翰林进士;查济有一门六进士,查铎、查绛叔侄进士;但泾县进士于各乡的分布,却比较均匀。也就是说,当地孕育进士的人文环境,即当年的塾师、学馆、书院以及私人藏书的分布及辐射,始终是普及而全面的。
明清两代间,查济有举人一百九十六名,茂林有举人一百零七名,桃花潭于清朝乾隆三十二年建文昌阁,据说建这种标志性建筑的必要条件是,村子里至少数得出二十名在世的举人。曾任茂林小学校长的吴海林老人,似乎更在意乡村教育的普及程度,而不是刻意栽培精英人物。
老人说:“旧时考举人也不容易。有了秀才资格,才好去考举人。乡试到南京去考,安徽、江苏、浙江三省,都要到南京贡院去考。乡试考三天,考中了家里、祠堂里就会挂匾。以前茂林吴氏大宗祠有一百八十三块匾额,多数是举人、进士匾。若中了举人就有了身份,见到县太爷只作个揖,拱拱手,不用下跪。茂林‘五凤齐飞’匾额,就讲的是茂林吴氏分别于清朝乾隆己亥科、嘉庆辛酉科,五人同科中举。”
进而老人又认为,考秀才也不容易。有了秀才资格的,若考不上举人,也会以贡生身份给送到京师国子监去深造,也照样可以做官,做知府那样的大官。即使连秀才也考不上的,也是从小读了书的,读了十二年的书,有了文化素质,出去做生意就走得远,从茂林去宣城、南京、无锡、上海、汉口、广州,甚至都去了台湾;做生意也做得大,所以有钱造好房子,有钱办学堂。
查济查氏有“经商积银,诗书传世”之族训,族中男童至七八岁,一律入祠堂学馆读书。查铎于明朝万历五年建“济阳家塾”,又称“缉熙堂”,其学规是:“学孝悌以重人伦,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训童子以禁非为,明礼让以厚风俗。”显然做人第一,功课第二。不过虽然功课排位于次等,但学风十分严谨,具体至“一要循序渐进,二要熟读精思”、“读书以百遍为精”、“写字务要庄重端楷”,一一予以明确,一丝不苟。“济阳家塾”之后,查济又有过“凤池书屋”、“紫花书馆”、“西峰学堂”等宗祠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