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赫内神甫舒了一口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深切地袒护象尼格尔这样一个卑劣的家伙。他很会反省,立刻就理解到自己之所以同情尼格尔并不是因为自己也卑鄙,而是因为自己的造诣还不深。“我知道,”他轻松地说,“没能充分谈出心里的看法,这永远是两个聪明人不能相互谅解的原因。让我来写吧,措词既能使你的家庭十分满意,而且又不至于毁灭尼格尔上尉。”他想马上伸手去拿那张纸,同时拧开自己的自来水笔,可是克罗辛少尉的目光盯在神甫敏捷的手上:“请原谅,神甫先生,”他很客气地说,“我在这里就用比拉多的话来回答你吧,要写的,我都写上了。”于是神甫把手缩了回去。“我是一个物理学家,工程师。尼格尔上尉对着我弟弟进行旋转运动,这种运动终于把我弟弟沿着切线方向抛到毁灭的深渊里了。可是运动并没有由此而停止,它也要旋起尼格尔上尉本人,把他也沿着切线方向投到毁灭的深渊里去。您或许宁愿采用另一种比喻,那就是破坏均衡的现象。我弟弟在善良者的天平盘里常常是一个小法码。为了平衡,我要除去一个敌对分子,甚或三个。我希望由此能得到荣誉公民勋章。”他结束了谈话。洛赫内神甫对这个年轻人的野蛮的优越感和锐敏的头脑感到战栗。然后挺直地站起来,他那胖脸上的一对小眼睛流露出迷信宗教的神情,下巴向前伸着,在电灯光下他的嘴好象一条活动的曲线。“少尉先生,”他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的谈话早巳离开了两个军人谈话的圈子。我现在所说的话完全给你抓住了小辫,假如你写一封信报告司令部,说圣芳济会的战地神甫洛赫内跟你讲过什么话,那么就连我们教堂的神长也保护不了我。但是,在劫难逃。”他用北德的方言说了这句谚语补充说,“尼格尔上尉先生的存在与不存在丝毫也不能影响我国人民的病,道义上的病。在暴力破坏中立与主权时,我跟我们莱因的部队正在比利时。我在那里所看到的事情;我们德国人骄傲地认为是服务和履行义务的事情,都是些屠杀、抢劫、迫害、放火、污辱教会等等人类的各种罪恶。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接受了命令,他们非常高兴地服从这种命令,因为现在破坏欲的魔鬼潜藏在他们灵魂的深处——也潜藏在德国人的灵魂中。我看见了老人、妇女和孩子的死尸,我参加焚毁了许多小城市,这是因为要使比我们弱小的民族害怕,不来阻挡我们军队通过。作为一个德国人,我恐怖得颤抖,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我流下了热泪。”
“他们大概是阻止法国义勇军的兽行吧,”克罗辛阴险地说。
“谁证明这些事呢?”洛赫内神甫站起来,小步在房间里斜着从一个屋角到另一个屋角踱来踱去。“我们主张有这些行为,比利时人却否认了这些行为。我们是原告,同时又是被告与法官,我们不让中立国调查,这对我们来说更糟糕。可是在比利时有一个人,他有一个坚毅的善良的良心。我作为一个天主教徒和圣芳济会的修士而戚到自豪的是:他是我们最神圣的教堂的一位神长,他就是红衣主教麦西尔。他十分肯定地驳斥了这补法国义勇军的鬼话。虽然我说就连比利时的老百姓都参加了战斗,但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们侵入比利时是最野蛮的异端,如果你是一个士兵,一定会承认我说的话是对的。并不是基督教国家之间的战争,而是野蛮人侵入了—个天主教的国家。可尊敬的先生,现在你认为这一切对于我们德国人的灵魂毫无损伤地就会结束吗?屠杀千万无辜的人民,焚毁千百问房屋,拳打脚踢和用枪把子把居民赶入火中,把传教士吊死在楼上,把居民赶到一个地方用机枪、刺刀、枪把子大批杀戮,事后大量向世界散布谎言,以掩盖这些罪行。我们不是厚颜无耻地否认了消息灵通人士的指责,欺骗了我国可怜的人民,硬要他们相信比利时的恐怖只是恐怖的神话吗?我亲爱的朋友,”他用莱因的腔调说,“我们象任何文明民族一样,对我们的灵魂犯了罪。你到底想在你的尼格尔身上打什么主意呢?战争结束,我们已经患了重病了。我们需要一种今天还不知道的治疗方法。当然,其他民族没有资格责备我们。虐待黑人的美国人,进行南非战争的英国人,统治刚果的此利时人,统治越南和摩洛哥的法国人,以至勇敢的俄罗斯人,都不是没有罪的。但是,这并不是赋予了我们赦罪权,因此我告诉你:你放心把你的事情委托给主,至于尼格尔上尉……”
“……终究要签字的,”少尉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看,”克罗辛少尉一面说,一面装着烟斗,烟斗是弯管的,烟袋锅是深褐色的,很大,能抽很久,“你看,洛赫内神甫,你在这里敢说话,只是因为你了解我,所以才敢说。你的勇气带给你荣誉,你的坦率使我满意,你的专门知识甚至使我敬佩。不过从总的情况说,你却让我感到遗憾。为什么?因为你仍然想坚持一种,我承认也是很重要的谎言:即关于基督教国家、基督文化的神话。我不知道在和平时期,我们有没有理由称我们帝国是基督教国家,作为未来的工程师,我是企业上阶层的一个仆人,我要完全依靠那些资本家,他们在获得利润以前,就拿出资本购买机器,付给工人工资。基督教是不是真正能够同资本主义携手并进,这我管不着。反正已经证明在全世界,基督教和资本主义都是携手并进的,还没有一个传教士因为这个原故而自杀。你用贫穷、纯洁和服从作为逃避困难的借口,并不能改变任何情况这即使不是一种坏行为,也是一种逃避的怯懦行为。我们不谈和平。可是你认为这里的战争——我们两年前发动的这个小事业,同基督教还有很多关系,这使我感到很遗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挡住了神甫的辩解,“只要我们的士兵能够消化,你就让基督教的残余思想在他们士兵的心灵中活跃起来。在窘困的环境中,你给他们的安慰,确实比别人给他们的要多一些,在同样的窘困环境中,这位可怜的杂役兵贝尔廷给了我弟弟以同样的安慰,那时没有一个基督徒怜悯他。我们还得说回来:我们生活在美好的、纯洁的、异端的时代。我们杀人,而且用尽一切手段。我们要出人头地,先生,我们使用各种化学元素,利用物理和化学的定律,我们计算高空抛物线,是为了发射榴弹,我们用科学方法研究风向,是为了散发毒气。我们控制空气,为的是要象倾雨般地投掷炸弹。我的灵魂要这样真实地生活着,我不想在如此骯髒、胆怯的事情中灭亡。再过半点钟,我们吃过饭,每个人都得戴上钢盔,罩住剃发部分,”他微笑着,歪着他的长脑袋,用食指指着他稀少的头发,“然后我们就迈入无幻想的现实和欧洲文明之国。险些死去的、中学最高年级生胥斯曼摘录什么格言来着?他说‘一点真的没有,而一切都是合法的!’在我们所去的地方,这句格言是适用的,可是他抹掉了另一句格言:‘爱你的敌人,为咒骂你们的人祝福!’而这是主要的趋向。因为水总是向低处流,社会上的人的心灵也总是趋向不受惩罚就能达到的低处。这就叫异端,先生;我是一个真正异教徒。只要我能从这次战争中逃出命来,我绝不相信命运,我将尽力让我周围的一切人都相信这样的现实。在一九一六年的现实与基督教信仰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我要选择现实。”
洛赫内神甫胆怯地望着他。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从办公桌上把纸条拿起来,迭好,向门口走去。在门口他转过身来:“少尉先生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减轻你灵魂的痛苦。”
“我等你半小时,”异教徒克罗辛这样结束了谈话。
六、纸条回来了
当晚霞在西方天际最后变成褐色烟云的时候,三个成年人和一个青年,都戴着钢盔,站在南出口——多阿乌山“咽喉”的前面,眺望被炸毁的地方,也就是他们面前陡然向下凸出的一块盆地。他们由于头戴钢盔,显得很勇敢,好象是中世纪的骑土。年轻的贝尔廷也给人这种感觉,他昂着头,充满了冒险的愉快情绪,这几个小时是他平生中其他任何时间都不能比拟的。在他们左边,哈多山脚下有一汪水,象一片微微燃烧着的木片一样闪闪发光。此外,由弹痕斑斑的土地形成的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紫色的暮霭中。西南角上,一小朵半圆形的浮云,象一顶桂冠似的罩在地平线上。这三个成年人和一个青年人仰望东方天空升起的象宽大镰刀似的月亮,它呈黄铜色,周围有晕。月亮越来越大了。青年人胥斯曼下士是他们之中最有经验的人,他用大拇指向上指着说,“再过三天月亮就要改变,那时就不会再有好天气了。”
洛赫内神甫穿着斗篷,在他们中间显得身体最肥大,他问胥斯曼怕不怕黑夜里可能有袭击。
“神甫先生,”胥斯曼回答说,“我最耽心的是下雨。”
“实际上,大概在最近一个月里不会下雨,”埃贝哈尔德·克罗辛在他们后面嘟嘟哝哝地说。“我们还完全没有做准备呢。”
“按理说该下雨了,可是没有一点雨意,”青年人说。“这块土地未免对于它的占领者太慢待了,”他开着玩笑,自己也笑起来了。
这四个人的军级和军事经验各不相同,现在他们慢慢地走下斜坡,虽然暮色很深,可是他们的眼睛巳习惯于夜色,能够辨认所走的道路。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手杖,两个士兵裹紧大衣,两个军官穿上斗篷竭力保持温暖;潮湿的寒气已经吹遍大地,夜间还要冷得厉害一些。胥斯曼对这一带的地理情况,就象对他过去在柏林上学时天天走的道路一样,非常熟悉,所以他在前面领路,贝尔廷神情紧张地跟在他后面,克罗辛少尉在神甫后面压队。“从前这是一个战壕,”胥斯曼说,这时他们拐了弯,朝着以前叫多阿乌山村的地方走去,衬里过去有很多华丽的房子,还有一座教堂。现在村里处处是锯齿一般的废墟了。这块土地已经开始发臭,先是有些发甜的、腐臭的气味,向这四个行人扑来,然后他们又嗅到焦味、硫黄味和一些讨厌的气味。胥斯曼以柔和的孩子声调,提醒大家注意铁丝,围绕要塞遍山都是铁丝,人们必须弯着腰从铁丝下面钻过去。胥斯曼还说明:这些气味有的是从埋得很浅的尸体上发出的,有的是从没有用足够的土填埋的粪便、污染了这一带地方的毒气弹,烧夷弹、大堆腐烂的罐头(剩在罐头里的食物腐烂了)发出的。胥斯曼告诉贝尔廷:从这里一直到法军阵地和到凡尔登要塞的内部地带都大约有两公里半远,这片原野上的尘土发着腐臭的气味,在有风和有太阳的时候,这种气味跟上边所说的那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臭味还要大得多。胥斯曼继续说:他们所走的道路要斜着切断闩形阵地——阿达拜持要塞。再往前走,就变得更加危险了,因为乡间乌山村和弗列里村之间的这条从前的马路,笔直地通到前线,法国野战炮兵非常注意它,法国野战炮兵的打靶目标——换岗的兵士、邮递员、通讯员、两条腿的动物,也非常注意它。一片凄凉的沉寂,只有被激怒的老鼠到处乱跑。在他们从旁边经过的铁丝网上,有一些布片和纸片飘飘荡着,这是风吹来的。在他们离开战壕转弯前不久,在一个地方有一团不成形的黑东西挂在铁丝上。拐过这个角落以后,四个人马上遇到了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兵士,同他们攀谈了几句,知道他们是司机,正快步跑向多阿乌山,要把换防的一个大队接来。敌军死一般的寂静,使团部非常怀疑,以致把平常的换防时间提前了一个半小时。贝尔廷突然注意到,战壕里已经站满了人,那一堆一堆象小土山的东西,大概是人们的钢盔。他们走四十步以后,从一个闩形阵地的峭壁上眺下来。他们的右边有一个兵士在向南张望。从他身上表现出一种紧张神情,象一种压力传到这几个人身上。他们的呼吸急促了。难道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躺在凉爽的地上休息一下吗?难道非得向下走进这块雾气弥漫的荒地吗?胥斯曼和贝尔廷走在另外两个人前面有半分钟的距离。胥斯曼解释说:雾气是从马斯河上来的,有时放毒气警报,多放一次警报总比少放一次好。对面左方现在是提阿乌山农场,再往前是提阿鸟要塞,它的隋色背脊与夜里的天空相连接,贝尔廷突然颓丧地了解到:这个战壕里的人很少,只有从大队和中队队部来的那几个军官和副班长,而且他们都已精疲力尽了。显然粉饰多阿乌山日常活动的那种安全气氛,在这里完全没有。他愉快的心情已经逐渐降低,从青年时代以来,他又一次觉得空气中合有敌意。
贝尔廷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于每天同炮火打交道,对他来说,死人巳不是什么新鲜事,扔进来的榴弹,飞机投下的炸弹也都不新鲜了。此外,两年来他已经听惯了战地报导。想起战争的进行情况,他就象对自己的制服那样熟悉。但是他自己跟法国人并没有仇恨,并没有屠杀法国人的思想,当他想到法国人的时候,并没有民族对民族的仇恨感情。因此,在他的世界观中,并不认为战争可以充实经验和生活。现在他才实际感觉到,他的胸口发紧,喘不上气来:双方的人们彼此窥伺者,黑夜进行侦察,这都是为了相互残杀。在遥远的对面,法国兵戴着较浅的钢盔,伏在战壕墙旁,眼睛向北望着,企图要射杀他——正向对面走近的贝尔廷。那里大概也象这里一样,在黑暗中命令把一群群的兵士组成冲锋队,形成散兵线,时刻准备出击。士兵们并不喜欢这样做,他们并不愿意去送死,但是却要遵照命令向前冲锋,一直冲到跟敌人扭在一起。他痛苦地想,我们一九一六年的欧洲人,巳走到多么可怕的境地!一九一四年春天,我们还在和平时期的国际运动会上和科学会议上跟法国人、比利时人和英国人会见,在法国矿井发生事故时,德国的滑防队曾越过国境到法国去救火,法国的救护队也到德国的土地上来过,大家都高兴得了不得。现在,法国人还是同样的法国人,可是德国人和法国人却相互残杀起来了。真是活见鬼,难道我们不觉得难为情吗?埃贝哈尔德·克罗辛和脸色苍白的洛赫内神甫转过拐角。“往前去,”克罗辛神经质地说,“我相信,今天晚上一定会碰上激烈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