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胥斯曼象猎犬似地嗅着空气。“在这里不会有激烈的战斗,”他满有把握地说,爬上了战壕的胸墙的台阶,挺着身子,在铁丝鹿砦旁边走着,他领着贝尔廷走过狭窄的小巷,这些小巷弯弯曲曲地穿过带刺的铁丝网。这个铁丝鹿砦很宽,而且完全是新的。“这一定是杂役兵修筑的,”他说,似乎是在夸奖贝尔廷。在他们左边也有一个个的小土丘。他们在山谷里竭力地坚持着,急急忙忙地走过到处都是弹坑的地方。他们绕过宽阔的马路,这条马路虽然巳遭到破坏,可是在黑夜中还发出微光,这时他们的道路又转弯了:在他们前面,远方白色的照明火箭升到雾气小,陡直地急剧上升或是成为乳状在空中飘浮。有时,他们的旁边拉着电话线。尽管他们所走过的小路总是越走越低,总是向南伸展,但是这条小路还是不断改变方向。他们旁边经常有土墙——满是弹坑的土墙,有时他们比土墙高出半截身子,有时高出一头。突然,象电极放电的火花一柞,前面的枪声鞭炮一般地晌了起来,机关枪疯狂地扫射着。一眨眼的工夫,贝尔廷看见一道红光横越山谷,然后不知道是谁,用手里拿着的钢盔把他推倒在土堆上,在他头顶上,好象一群老鼠啾啾地酙着,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啪啪地响起来,把松土洒在他们身上。
瞎打枪,”胥斯曼在贝尔廷的身旁说。
“大概已经有人因为瞎打枪牺牲了,”旁边的坑里传来嘟嘟哝哝的声昔。然后两个土兵就听到旁边激动的耳语,可是听不清楚,因为前面的机关枪哒哒地狂吼着,现在是德国的机关枪晌了。
“少尉先生,我留在这里啦,”洛赫内神甫呻吟着,紧凑在克罗辛的耳边说。
“不行,”克罗辛肯定地回答说,“您这里正是榴霰弹区的中心。
“可是我已经不能再走了,”洛赫内种甫叹气说,“我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唉,神甫先生,”克罗辛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你有点吓破了胆,喝口酒就行啦,”他把军用水壶递给洛赫内种甫,神甫拨开塞子,喷出一股白兰地的香气。“喝吧,”克罗辛没事似地补充了一句,以一种轻微的揶揄口吻温和地说,“用这个壶喝酒的都是健康的人。”
神甫用颤抖的双手捧着水壶,贴到嘴唇上,喝了两三口,他的身上热起来了。
“你可要留神,这酒厉害,”克罗辛一面把水壶挂在腰带上,一面说。“你应该先打起精神来。"然后他发觉神甫在斗篷下摸索着,一只手握住银十字架,另一只手拿出一张迭好的白纸条,要递给他。
“最好您还是收起您的条子吧,”神甫说,“这张条子要是落到您的对头手里,对您来说可能是危险的。”
克罗辛猛然转过脸来,对着洛赫内神甫,沉下脸说:“岂有此理,”说着就把纸条抓过来,塞在膝下的皮绑腿里:“谢谢。这的确很容易让人看成威胁行为。不过,您大概会口头传达这件事,对吗?神甫先生。”
“只要我们能平安地回去,”洛赫内回答说,他已经冷静多了。“烧酒是上帝恩赐的。”克罗辛对自己所犯的错误毕竟还是感到很懊悔,满意地嘟哝着说,“打仗离不开三样东西,那就是烟、酒和士兵。”然后他把高大的身躯靠在土坡上,嘴里说着:“的确只是瞎打枪。”心里想:“感谢是一种美德,的确,我在办公桌旁边犯了轻率的严重错误。尼格尔可以十分显明地用这张纸条来证明,我纯粹是出于私人寃仇把他拖到多阿乌山来的,对他施加压力,要强迫他在这张讨厌的虚伪的纸条上签。那我就要象波登湖上的骑士一样蹲在这里了,”他擦去额上的汗珠。“现在行了吧?”他问旁边的神甫说。
洛赫内神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行了。”
“那么,向前走吧。”
最后一千米,他们是弯着腰放轻脚步,并且经常寻找掩护物走下去的。对面升起了白色照明弹,要不是正好有挖得特别深的壕沟保护他们,那么他们就不能前进了,道路又窄又弯曲,多次被炮弹轰炸,到处是深坑和土堆,他们就沿着这条道路前进着,穿过横向的战壕,穿过大田鼠洞,走过一段段的坑道,坑道里的黑洞就是战壕的出口。他们巳汗流浃背,终于在这些横向的战壕里看到了兵士的背影,青年人的背影,德国的圆钢盔。突然,有一挺机枪出现在他们旁边。一个长满胡子的工兵下士坐在一个角落里抽烟斗,他在等候他们。“您的时间掌握得很准确,少尉先生,”他笑着说。“我们这里一切都准备妥当。可以说全大队都整顿好了。长官们在大掩蔽邮里等少尉先生呢。”他用一种亲密的语调低声说,克罗辛少尉仿佛已经听惯这种声调。然后,工兵下士踌躇地皱起眉头说:“附近也许会发生些严重的情况。法国佬一直很寂静,显然他们是想窃听我们换防的动静,可是新换防的还没有来。”
“那么我们就装做换防的样子,骗他们一下吧,”克罗辛回答说。“您,神甫先生,最好躺一会儿,最近的掩蔽救护站大概有地方,等会我再去接你。他同向导走了,洛赫内也跟着另一个人走了。
贝尔廷随着胥斯曼穿过又窄又深的坑道,天上的银河好象一团团明亮的轻烟。几个步兵从掩蔽处爬出来,从他们旁边走过去,进入别的掩蔽处不见了。在一个地方,步兵们正在用铁锹挖土,加宽前面的通道,以便利用一个大弹坑。大家都在默默地劳动着,尽量保持肃静。在这地方的另一面,在从前的一个榴弹坑里,有一个又粗又短的炮筒支在炮架上,贝尔廷还没有儿过这种炮架;紧旁边,有一个新挖的坑道斜着通到下面的掩蔽处。他们坐到一大堆装在有两个把手的柳条篮里的大炮弹上。那是轻追击炮弹。
“如果这种追击炮弹是轻的,”贝尔廷说,“那么我想看看重的。”
为了不让敌人的飞行员从飞机上看到,追击炮是用铁丝和树枝搭成掩蔽屏,然后再盖上土保护着的。从下面掩蔽处给他们送上热咖啡来了。胥斯曼提议下去,贝尔廷却要仍留在上面;贝尔廷讨厌冷而潮湿的土地以及从土地中发散出来的气息。他悲惨地望着站岗的又瘦又矮的萨克森人,他们的憔悴面孔,心里断定他们人数不多。这就是前钱,是由德国赖以进行侵略的穿着灰军服的士兵们组成的长城,他们今天巳因工作过度,疲倦不堪了。他一面小心地喝着热咖啡,一面向胥斯曼说:“这里的这些掩蔽处经得住炮轰吗?”胥斯曼只是笑了笑。这些掩蔽处只能防御炮弹片,更厉害一些的轰击就经不住了,勉强可以抵挡一颗七十五毫米口径的炮弹。可是十颗这样的炮弹就经不住了。甚至下雨的时候,雨水马上就可以渗进去。他指着在灰白色的雾中射出微弱光芒的月亮说。
“雨来了,这就象到时候就发饷一样,非常可靠。”
新补充的一个大队,有七百多人,十二挺轻机枪,六挺重机枪,用这些武器防守着比一个月以前宽两倍的地带。法军总是把新的师调到最前线上,经过很短一段时间就把他们调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给他们吃到丰富的食品,不让法国士兵因缺乏脂肪,吃不好的果酱和掺了一半难治化的残渣烤成的面包而神经衰弱。这里的四门追击炮要代替调走的两个炮兵连。大家都说,签订和约的时机已经完全成熟,可是并不象要和平的样子。戴着钢盔或便帽的兵士不时从他们旁边匆匆忙忙走过去,有时跌倒,压抑着咒骂。大家都感到有一种威胁,从战壕的那边,从堆积着土的那边,象一片阴惨惨的乌云似的向这里袭来。二百公尺远的地方是一块宽阔的地带,但是这完全在步枪的圆头子弹的射程以内。冲锋的步兵五分钟就可以越过这段距离,榴弹转眼之间就可以从它上面打过去。一定要打一场激战,贝尔廷先生,目前,你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激战。现在你简直就象一只粘在胶上的苍蝇一样,粘在战壕的紧靠外边的壕边上了,尽管你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如鸟振翅,可是敌军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柔弱的光线从上面射到战壕里,映出一片黑影。难道人们没有听见火箭发射起来了吗?今天夜里一定还要发生什么情况。贝尔廷发觉,他自己由于心里越来越激动,双膝和两只手都抖起来了。他想从掩蔽壕里爬到截成战壕壁的土台上。胥斯曼生气地在他耳旁哟了一声,说他大概是发疯了。对面的法军用夜间的双筒望远镜可以很清楚地辨别出贝尔廷白色的面孔同黑色的土地。他们这个地段上大概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那边邻近的大队,换班的部队还正在中途上,如果法国人注意到了,在他们新旧部队交接班时可能发生教训性的事件。他们刚才从旁边走过的那挺机枪哒哒地狂啸起来了,这挺机枪的难以形容的可怕咆哮声划破了黑夜,贝尔廷就好象突然受到了打击,心在胸腔里停止跳动了。他没有看到机枪的火光。有三、四挺机枪接着晌起来了。这时在他们附近照明火箭以啾啾的啸声升上天空,一个一个的光球扩大了,奇怪的红光照射到蹲伏着的兵士们的脸上。随即有一个什么东西狂吼着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然后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发出了隆隆的轰鸣。
“阻拦射击,”胥斯曼对着贝尔廷的耳朵嚷道,“这是欺骗敌人的把戏。”
贝尔廷从两个萨克森入伏在地上的样子看出来,他们也很害怕,因为德国大炮的射程往往太近。倘若法国人回击可怎么办呢?倘若这种诱致射击成功了怎么办呢?德军的诱致射击成功了。这时后方战场上火光闪闪,炮声隆隆,从四周围传来耀眼的闪光,掩蔽处出来了一些戴着炮兵便帽的人,拿着测角器,在追击炮防护板的保护下,观测法国炮兵发射的炮火,喊着数字。在这满天星斗的夜里,轰鸣、爆炸、火焰、闪光、咆哮、不断的震动,会延续很久吗?贝尔廷忍受不住了,他的两只耳朵嗡嗡直响,震得发聋,现在讨厌的掩蔽处好象成了他的避难所,他跌跌撞撞地从台阶上走下去;他掀开一块帐篷布,看到了亮光,看见士兵们坐在或躺在铁丝床上,他们的武器横放在手边,一只箱子上点着一盏铅皮的硬脂油灯。地下室里烟雾腾腾,空气混浊得可怕,叫人窒息。这里,炮兵和萨克森射击手的面孔几乎使他作呕。直到这时为止,人们用花言巧语欺骗他们,给他们挂上光荣的称号。可是在这里不能再继续欺骗了。在这粘土和木梁构成的战壕中,只有从目前已有人满之患的世界市场中被赶出来遭受牺牲的一群迷途的牛马。贝尔廷在地下的一块木板上蹲着,敌人就在二百公尺以外的地方,他已经十分疲倦,打了个呵欠,自言白语地说:在这里也不过是值勤,再没有别的。土地在他头上震动,从墙壁上掉下墙皮,粉状的泥土从长方形的房梁上往下掉。步兵们象没事似的继续抽香烟,贝尔廷屏住气问自己:他所看到的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这有多么惨痛啊!它夺去了人们忍耐痛苦生活的力量。也许,并不是到处都发生了和他们中队同样的情况。无论如何他要把这件事告诉克罗辛。
克罗辛打门那儿进来了吗?小克罗辛打门那儿进来了,戴着下士军便帽,愉快地微笑着。在汉布雷持斯农场的地窖里充满了活泼的气氛。做香肠的机器发出锵锵的响声,那里在把肠衣拉长,门旁挂着使用人肉——灰色外皮人肉的新规程……
胥斯曼下士愉快地、充满同情地打量着杂役兵贝尔廷的脸,贝尔廷象死人一般熟睡着?钢盔已经从他头上掉下来了。胥斯曼把钢盔拿到手里,来回晃动,他发觉这个小伙子真能坚持到底。
“大队的换班照规定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可是并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困难。”
七、礼物
快要到十一点钟的时候,胥斯曼在黑陨中把贝尔廷叫醒了。蜡烛已经熄灭,贝尔廷正在做梦,梦见阿麦尔湖上兴起一阵空前的暴风雨,闪电似乎掀起了广阔的湖面,轰隆的雷声碰在河岸的山壁上发出震撼天地的回晌。
“起来吧。伙计,”胥斯曼说,“外边的炮火很激烈,应该起来看看。”
贝尔廷马上理解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它觉得头很痛,要到外边去呼吸些新鲜空气。战壕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朝后边看。一种象凤琴一般的狂啸声和隆隆的雷声响彻夜空。可是爆炸的火焰越过原野,飞奔到邻近的地段上。枪弹象倾盆大雨一般,有次序地倾注到前进道路和附近著名的洼地及高地上。炮弹爆炸起烟雾和尘土,在空中好象烟柱一样。炮弹的呼啸声象汹涌的潮水怒吼着:尖叫声和隆隆的爆炸声、狂暴的喧哗声,震得贝尔廷的心弦发颤,但是人类破坏本能的疯狂的暴力——凶暴万能的疯狂感攫住了他,使他狂喜地抓住了胥斯曼的胳膊。一个长得瘦瘦的戴着眼镜的萨克森下士站在他旁边,用沉着的语调说了几句话,使贝尔廷感到很惊讶,他说:
“这我们也能,也许我们还是内行。”
贝尔廷看着这个下士,他戴着钢盔,脸上长着很长的胡须,面颊很窄,有着两只伶俐的眼睛,钮扣跟里穿着黑白色和绿白色的勋章带。这时,一股骄傲和惊叹的浪涛涌上了贝尔廷的心头,因为他的伙伴们——德国士兵,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虽然处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依旧非常勇敢,他们经受了一切考验。
幸而,第一大队没有遭到轰击。
“不管怎样,再过十分钟,”胥斯曼在贝尔廷的耳边嚷道,“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贝尔廷知道,接着又该轮到德国的炮台开炮了。双方这样,来回轰击造成了新的破坏——又是一个毁灭日。
这时,年轻的萨克森人悠然地点着了自己钓烟斗,另外有几个士兵来跟他借打火机点火。疯狂的骚闸声渐渐停息了,双方又能彼此谅解了。只是在亚达贝特堡垒上还经常有榴霞弹爆炸。
“这一定是十公分的长管炮,显然它们得到了一大批弹药,一定得设法消耗掉的,”萨克森人说。
“当然喽,要不然今天夜里和平了,它们还得把这些弹药再带回后方去,”旁边有一个人附和说。
年轻的下士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认为绝不会这样快就突然和平。在停战以前,大家还可以安然地喝上不止一锅咖啡。在实现和平以前,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夺得和囤积上很多很多的勋章。
“不仅仅是勋章”。旁边的那个人说。
贝尔廷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保尔、小饭馆主人雷只代、瓦斯工人哈雷辛斯库和小个子汉堡入韦塞谈话。
这时凄凉的黑暗又重新笼罩着人们,他们的脸在钢盔的阴影下,好象假面具一样发出微弱的光亮。值班的土兵们的注意力又复转到了前线阵地,其他的士兵们开始一个个钻进掩蔽处。
被贝尔廷的帽子遮住的带眼镜的萨克森人的脸上,突然显出惊异的神色:这些跟胥斯曼和少尉在一起来前线阵地上的是什么人?他还没有来得及问,就认出了两个人:宽肩膀的胖子洛赫内神甫和细高个子的克罗辛。胥斯曼暗地里踢了萨克森人一下。萨克森人马上就理解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神学者,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哈雷城。”“是教友吗?”战地神甫很亲切地问道。
“您命令吧,神甫先生!”下士立正回答说。
胥斯曼差一点没笑出来,因为“您命令吧”和“神甫先生”这洛赫内神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想要让这个年轻人做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