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米的高空里,约翰·法兰西斯·鲁阿德用夜间望远镜通过机舷探望着。他下面是一片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凄惨景色。所谓银白色的月光原来是诗人的谎话,因为他下面是一片被灰色笼罩着的土地,流经这里的马斯河几乎都辨认不清了。他觉得仿佛现在不应该当一个投弹手,但另一方面,命令究竟是命令,他将要放下儿戏的摄影,开始认真严肃地执行命令。四枚已装备好的炸弹象大蝙蝠一样挂在机腹下边,头朝下,正对着一个仓库的大梁。只要把它们往下一投就万事大吉了!天哪,马斯河在什么地方拐弯呢?有窄轨铁路的那片洼地的开口在什么地方呢?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续航时间仪表板、地图和表:还要一直往前飞,要不然榴霰弹在下边爆炸,他会因为飞机的发动机响得很厉害而听不见的,但是当他又通过翼舷探望,想寻找一种消除初次夜航中麻痹的、摸不清头脑、非常激动的混乱情绪时,他已经能够看到榴霰弹的爆炸了。假使续航时间仪表板上的指示是正确的,那么再往前飞两秒钟,就可以更好地瞄准轰炸目标,俯冲下去,然后,他一推操纵杆,下面就倒霉了!整个生活是污秽的,但是必须忍受这种污秽,必须确证可以炸中目标,也许一定会炸中目标。这里,左前方有灯光,一个很小的灯光,地上有一个发亮的斑点,大概是一个人在铁道中间徘徊着。他在飞行员的胳臂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飞机几乎没有显著地改变飞行方向。
下边已经乱成一团。砰砰叭叭地射击着,炮弹在天空怒吼,爆炸,机关枪的响声显示了这种武器的可怖威力,探照灯向各处探索着,飞机的发动机和它的推进器的响声越来听得越清楚了。这时,贝尔廷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挤进防空洞的入口,他的所有器官的门都敞开了,他的灵魂仿佛已经走出器官的门,落入了划破黑夜的疯狂战斗中。一种真正疯狂的情绪控制了他。几小时以前,他在山上的野战医院里反对过暴力,现在他却迷醉于暴力了。他想,这可能吗?这协调吗?你自己既然不是下士,当炮弹一发接一发的射击,天空里有一个飞行员正在毫不犹豫地寻找目标,特别是把我——贝尔廷当作了目标的时候,我怎么居然会象现在这样狂喜得浑身发抖呢?难道我不仅要成为一个盗窃面包的小偷,而且还要做一个杀人凶犯吗?等一等,我要仔细考虑考虑!我真的一定要成为这类人吗?是不是我过去就是这类人呢?我是不是曾经象格林斯库对待我这样,专横地蹂躏过比我小的兄弟姊妹呢?我是不是曾经象杨施对待我这样,把比我软弱而崇高的人——我的妻子莱纳拉打倒在地上并迫害她呢?
他的周围是什么东西呀?在马格德堡的淡蓝色天空下,他看到了一些灰绿色的矮松树,这里是维尔凯尔斯多尔夫和塔姆塞尔之间的保护林区,再往前是黄沙地和田野,田野里还有棵麦,已经长得半人高了。他穿上已经穿了三个月的军服上身,现在他一定要显示一下自己做丈夫的气派,因为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竟拒绝听从他的话。他斥责她,把她的肩膀按到青苔地上,他既软弱又狂暴。他就象从前吓唬想要纠繮他们的小孩子一样,逼迫她和吓唬她。这种虐待自己的妻子来发泄自己因悲伤、痛苦和可怕的经历而产生的烦恼,是男子汉应有的行为吗?这是一个下士的行为!不让她跟自己亲近,反而折磨她,不追求她,反而摔倒她,不去向她求爱,反而去命令她,这一切,都不外是一个下士的行为。整吨爆炸着的炮弹和瀑布一般飞散的弹片、毒瓦斯烟气团、飞起来的土块、炸倒的柱梁、呻吟着和叫吼着的连射炮弹和弹片,这一切后边所隐藏的不外是受刺激的软弱者,用手按小按钮的事是任何人都能办得到的。一九一四年七月,他——贝尔廷不是也按过小按钮吗?但是,一九一五年七月,他就尊重真理了……
贝尔廷靠着防空洞的柱子,他的心里又浮现出欺诈的坏思想,在对面不到四十米远的地方那些货车的轮廓,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炸得稀烂的弹坑中,那些货车刚才还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在阴郁的月光下带着阴险的姿态停在轨道上。但是,站在他旁边的中士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去问怎么回事,一颗无情的炸弹就在他们的头上爆炸了,震得地动山摇,紧接着第二颗炸弹又爆炸了,石片从防空洞的盖上乱飞起来。高射炮的火力加强了,机关枪疯狂起来了,但是还可以听到飞机螺旋桨的狂吼声,它刚刚离开这里。铁路员工们靠着防空洞的墙壁坐着,杂役兵们坐在较前一些的黑暗地方。岗哨贝尔廷忽然浑身发软,蹲在他们附近铁丝网木板的边上。最后,大家很激动地交换意见时,才证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们的大惊小怪只是庸人自扰。敌机没有认出弹药车来,飞过去了,它被高射炮的防御所迷惑,把炸弹投到山脊的某处——不是丹渥镇的前边,就是丹渥镇的后边。第二枚炸弹根据声音判断大概是投在山坡的公路上了。
贝尔廷慢慢地伸开大腿,觉得膝部很难受。还要站半个钟头岗才能去睡觉,已经象木偶一样蜷缩在防空洞里四个钟头了,这个木偶大大地变了样子。可是从四点到六点,又轮到他站第二班岗,拂晓时鸟儿啭鸣着,太阳开始升起来,他的体力恢复了,他的精神也许就会好起来。但是,这最后的半个钟头是相当难支持的。他浑身直发抖,赶紧点上烟斗,抽口烟提提精神。一些士兵谈着话从自己的身旁走了过去,巴尔科普中士催大家回去睡觉了。明天又是一个好天,而且是休息日。当贝尔廷跟卡尔·雷贝代和就要上岗的希尔德布兰特一起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的时候,贝尔廷还偷偷地抽了几口烟,一个不小心他在铁轨上绊倒了,他爬起来,绕过弹药车,想到谷地的中央去。卡尔·雷贝代停下脚步,掉过头来,从他身后用探寻的目光向山岗那边瞭望。有一道红光在那边闪烁着,一个高个子的什瓦比人心里想:许是旧仓库被炸弹炸中起了火,要不就是那些木材堆起了火。卡尔·雷贝代没说话,他把短胖子一扭,转过头来,又往那边望了几眼,最后去睡觉了。
贝尔廷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忽然他觉出这杆步枪有九磅重。天的确变长了,也是令人激动的日子,夜里十二点大自然就发出了暗号:结束了!可是,贝尔廷还在站岗。没法子。他的心就象塞得满满的口袋一样,觉得很沉重地往下坠。
四、瓦片从房顶上落下来
克罗辛少尉躺在靠着病房外壁的一张床上几乎睡着了。只有极微小的火花使他对发生事件的大地还保持着觉醒。现在,他终于完全进入梦乡了。
他在梦中梦见:他,空军少尉克罗辛,驾驶着飞机,越过英法海峡。海上的风声和发动机的轰隆声在周围震耳地响着。下边,北海的灰色怒涛,奔腾澎湃,向上飞卷;但是徒劳无益,卷不到他,轮船的远程大炮在下边向上发射,但是也徒劳无益,射不着他,炮弹又软弱无力地呻吟着落下去了。他在梦中看到炮弹尖朝上,向上发射,但过了一会儿,就斜着悬挂在半天空,在他的面前开始向下倾斜,终于落下去了。可是勇敢的小机枪子弹就完全不同了。机枪子弹一发射就象一群蜜蜂,象一颗颗的小星星,它们呆在载弹箱里,把飞机变成了一只蝴蝶,不过这只蝴蝶与其他蝴蝶不同,它是一只可怕的人面天蛾,是一架轰炸大城市的最危险的轰炸机。现在,他的下面是一座人烟稠密的城市,里面住的都是英国人,它的轮廓象纽伦堡,那不是国王亚勒弗列大帝和克里斯托夫·哥伦布所住的宫城么,现在我要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他的手已经摸到投弹杆,突然在这只手旁边,一枚榴霰弹爆炸了,于是埃贝哈尔德·克罗辛立刻惊醒了。
少尉的病房里人声喧哗,一片混乱。实际上,一架敌机大概是要袭击火车站,因为附近所有的炮台和机关枪部队都一齐向车站那边发射。最初,克罗辛想从病床上跳下来,去通知全医院发出空袭警报,把所有的人都叫出来。以后,他又对自己这样不沉着感到羞愧,因为这里是野战医院,并不是……
但是,他不能打消自己的这种想法。他从病床上坐起来,冷静一下,就全神贯注地推测法国飞行员——他未来的同行——的情况。他想:你等着吧,我的亲爱的,再过三个月,我就可以把你打下来,一定要回敬你一次特别满意的夜袭。在黑暗中他透过喧哗的人声听到了发动机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但是弗拉华少尉还在打着呼噜,这个可怜虫好象在温暖的厚被窝里一样睡得那么熟。据说他的未婚妻害了盲肠炎,病势很重,几乎没有指望了。而弗拉华却象野战医院里的士兵似的,总是多疑,他怀疑自己的未婚妻未必是害了盲肠炎,恐怕是其他器官害了溃血病。
高射炮的火力多么猛烈啊!克罗辛从病床上爬下来,把窗户打开。夜空里有一条条的白光柱伸展着,对面高射炮的火光不断向天空升起,榴霰弹一枚接一枚地爆炸,发出又黑又红的火光。发动机的非常强烈的响声透过了机枪的发狂的扫射声。
克罗辛从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向天空观察着,除了蔚蓝色的天、一条条的白光柱和几颗星星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个人,个子和克罗辛差不多,在下边跑过去,过了几秒钟又回来了。一种压低了的声音(差不多象克罗辛自己的声音那样低),向他喊道:
“伙计,快到防空洞去!”
喊了这一声,那个男人又不见了。克罗辛没有再去理会他,却想这次空袭对于小贝尔廷是很危险的,他现在不是正在站岗吗?对,现在正好是十一点,该贝尔廷去站第三班岗。况且,法国鬼子是冷血动物,克罗辛从前曾经在许多地方观察过诡计多端的法国鬼。克罗辛决心要把医院里的人们叫醒。
天空里的声音没有变化吗?变了,声音越来越大了,越来离克罗辛越近了。可惜从这扇朝着丹渥镇方向开的窗口,只能看到很少的东西。一个脚刚治好的老练军人在夜间探身到外边,这样不听医官的话,做得对吗?克罗辛清醒了,整理一下自己的睡衣,打算把身子缩回来。可是,那是什么呀?那个法国鬼在上空又坚决地驾着飞机向这儿飞回来了。难道他,他,克罗辛真的是在做梦吗?是他的梦——象从前他时常做的那种梦还在继续着吗?这里是野战医院哪!他心里怒吼起来,哼,法国鬼是不敢把炸弹投到我们床上的。
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突然,他产生了一种信念,就象一枚炸弹在地上炸了一个弹坑那样炸碎了他的心。他确信,这个法国鬼子一定是弄错了轰炸目标,要向野战医院投弹了。倘若高射炮不能先把法国鬼的飞机打下来,那么再过几秒钟,它就要往这里投弹。浑蛋!一定会把你打下来的!无赖!你射击吧!
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忽然停止了。难道高射炮已经打中了它吗?一定是高射炮打中了它!克罗辛松了一口气,把两只胳膊放下来,他又想:笼罩着全世界的没有友谊,只是敌对的行为。
然后,这个富有经验、熟悉一切情况的军人,在黑暗中缩进自己的浅色睡衣里了,他听到了他所熟悉的炸弹落下时发出的飕飕飕的啸声,声音尖得刺耳,是一枚投下来的炸弹的预报,这种声音好象说:我要来毁灭生命,我要来点起火焰……表明它所瞄准的命运将无法逃避。刚才滑行的时候发动机关上了,现在又打开了,在空中轰轰隆隆地响。天火本来是一种好东西,普罗米修斯就是用它给人类造福的。注意!我要发怒了,我是服从命令发射闪光,我是服从命令进行破坏。一枚炸弹大约要六秒钟可以降落一百八十米,投到那里。但是,炸弹并没有落到没有饲养人照顾的畜舍上。这时,克罗辛的两条腿好象都没有受过伤一样,他跑出去打开三号士兵病房的门,闯进去大声喊道:“快出来,快出来,空袭警报!”
他喊醒了士兵们以后,又跑去喊自己的妻子,他蹿过去,打开小房子的门,房子里灯还点着,窗户半开着,却没有人。三号士兵病房里发出了粗野的喊叫声,扭亮了灯,只见走廊头上出现了一个人,克罗辛听到了死神的使者已经在屋顶上发出哀号——炸弹就要爆炸了。他激怒而疯狂地从克列尔床上抓起一只水瓶,拚命地向屋顶上投去,向死神的嘴投去:“你这个胆小的肮脏东西!”但是,炸弹在他头上爆炸了,把他炸成了肉泥烂酱。
着火了,着火了!炸弹落到走廊上了,落在十九号军官病房和三号士兵病房中间了。逃跑的人里边有七八个人倒了,在地上乱滚,波形铁瓦、被炸断的房梁块、燃烧着的木材、着了火的涂柏油的厚纸板,到处乱飞。一瞬间,最外边的厢房象火刑场上的木柴堆一样,着起火来了。伤员们虽然还都捆着绷带,这时也挥拳舞脚,或是用整个身体挣扎着闯出三道门中最后的一道门。在有毒的白烟和黑烟混杂的雾气中,发出了尖叫声,被压挤和跌倒的人们的哭叫声,被火烧到或被火包进的人们的凄惨的呻吟声,惨不忍闻,他们似乎比一下子被炸弹片炸死还痛苦,排字工人保尔是躺在病床上死的,病床周围的地板已着了火,向病床上吐出火舌。他只剩下身子,劳动人民所迫切需要的聪明的头脑已经被炸弹炸碎了,象—个被马踏碎的一文不值的烂鸡蛋。
他是在睡梦中被炸弹炸死的,正象九个月以前贝尔廷同志在睡梦中差一点被炸弹炸死时的情况一样,那时保尔和卡尔·雷贝代曾经因为贝尔廷的险些丧命十分担惊,可是这回保尔自己竟在空袭警报中睡过去了。他附近的喊叫声刚要把他唤醒,他就被炸死了。他一点东西也没有留下,因为他的脑子和他的头盖骨已经被炸碎,崩到别处去了,他的尸体已被包围了他的床和整个野战医院房屋的火烧成了灰,令人不忽再看。火场上的火慢慢地燃烧,但火势却十分顽强。
这时,野战医院院长,看浴池的皮赫勒、值夜班出和看护兵们都跑来了。当院长从挂钩上摘下化学消火器、打开橡皮管子的时候,他心里想:还算幸运,炸弹落到住轻伤员的三号病房里了,若是落到一号病房就一个人也逃不出来了,院子里未被火烧的各个地方和南边有躺椅的廊子上,已经挤满了住在被烧毁的厢房里的人们。护士长查点逃出的伤员,看看少了多少人和少了谁。在火堆中红色蒸馏罐里的碳酸很勇猛地往外流,发出滋滋的响声,轻伤员们协助电话兵们伸展开橡皮管子,看浴池的管水专家照顾着赶快用水管子的水猛力地往被燃烧的建筑材料上浇,破木板片和砖头瓦片在空中乱飞,也吱吱地响着。
“要当心屋顶上涂柏油的厚纸板!”被救出的人们喊道,他们马上就激动地感到自己是不幸中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