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请你注意,”他望着天花板说,“约莫在中午等上尉先生唾足了觉的时候,你去到他的书记室,用极其温顺的态度开间那两个中队停留在什么地方。然后再十分谦恭地恳求仔细查一查邮件登记簿。第三中队把我弟弟的东西交给忙乱不堪的军邮周的时候,必然会在那上面写下点什么;亲爱的胥斯曼,这个邮包已经寄丢了。根据或然律,当然有一定比率的小包裹和信件要丢失。希里斯托夫的一星半点东西就属于这个比率里面的—当然这是偶然事件。总算我们克罗辛家倒霉。”
胥斯曼恨不得马上跑出去。但是克罗辛不愿意独自一人呆在这里。
“咱们的朋友贝尔廷如果是个有战场经验的人,那他今天上午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大踏步走来跟我们见面,”克罗辛打了个呵欠,“他是不是真敢到这儿来呢?”
胥斯曼断言单单因为羞怯,贝尔廷也一定要留在他那小屋里。为了去掉他这种羞怯,胥斯曼已经在今天早晨给他打了个电话——谁知那家伙已经出门了。他今天轮到值夜班,白天本来有工夫,据民兵斯持鲁姆符说他在轻野战榴弹炮那里发现了一个同学,他找这个同学去了,而且还打算到多阿乌山去。
“象他这样的好奸先生要是在那么多的上施累新人中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那才是怪事呢,”胥斯曼最后说。
“你为什么要笑话他呢?”克罗辛间道。
“贝尔廷干什么都有很多顾虑,而且越来越多,简直在他心里结成一个疙瘩了,依我看,这一切都是多么滑稽可笑。”
克罗辛注意起来:“你认为他怯懦吗了这话我可不爱听。”
胥斯曼摇了摇他那稍微有点长的脑袋:“绝对不是,”他回答说。“我说怯懦两个字了吗?我说的是顾虑重重。这小伙子幼稚、愚蠢,似乎是一个追求新事物的莽撞汉子——绝对机灵不了。他一定很怕他的上司。怕军官,你知道。对炮弹并不害怕,但是对于每个书记室和每个肩章都顾虑重重。可怜的家伙,?’他深思地补充说。
克罗辛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个胳膊肘支撑着。“这方面你一点也不懂。非这样不可。必须让当兵的怕上级比怕敌人还要厉害,而且是无比的厉害,从肼特烈时代就这样要求:否则就根本没法发起冲锋。可是,我认为贝尔廷的这种胆怯只要受过良好的士兵训练就会完全涫失的。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让他落在杂役兵里呢?胥斯垒,给我办一件痛快事:你观察观察他。他干什么合适,我想帮助他往合适的方面发展。他既聪明又受过教育,在外面相当久了,他是个很正派的青年。要紧的是看他是不是沉着而勇敢,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如果他有这种勇气,那我们就按通常的办法,先提拔他当下士,就象你似的,以后再当少尉。”
胥斯曼正用一支红铅笔在一张军邮明信片上潦草地写字,发出嚓嚓的声音。“那他非先想办法离开那个单位不可。”
“不错,他非离开不可。”
“可是他决不会离开,”胥斯曼肯定说,“他有顾虑,不肯这样做,上次在回去的路上,我们谈过。他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小队子,当他被分配到东线去的时候,他志愿登记到西线来,这种愚蠢行为使他落到了杨施的大队里,他后悔得心都碎了。他立志以后永远不再志愿登记。少慰先生看得不错,这个人不坏。”
克罗辛攥起拳头威胁地说:“傻瓜!志愿兵是有出息的!这是普鲁士最优良的传统,参加我们的军队是光荣事情。你在学校里没有读过关于工兵克克和廸普勒堡垒的故事吗?你的同乡封泰奈写过这样的诗句:‘我叫克林克,我打开了大门’,他必然懂得这个。”
“诗人什么都描写到了。”当胥斯曼这样补充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起米。
“诗人就是没有描写列志愿兵,”克罗辛提醒说,“噢,我们的诗人来了。”
果然,贝尔廷怯生生地敲敲门,走了进来。他浑身都湿了,靴子特别脏。他因为来得正是时候,受到欢迎,克罗辛让他喝一杯上等白兰地酒,暖暖身子,同时为了向客人表示好感,从床上起来,请他抽一点荷兰烟丝。克罗辛穿着那件已经有点磨破了的黑色厚绸面有袖夹马甲,在这间窄窄的房子里来回活动着,他洗了个脸,然后一面擦干,一面把跟上尉尼格尔先生进行的温和的谈话介绍了一遍。贝尔廷擦着他那被雨淋湿的雾蒙蒙的眼镜;他那近亲眼从烟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克罗辛的脸在浮动,手套在挥舞;他说,自从听了这封信以后;再也睡不好觉了,遗雷的内容跟死者的声音……他咽了一口……仿佛在他心里扎了根,他现在很奇怪,这些事他记得这么清楚。尼格尔居然把希里斯托夫这样一个难得的青年害了,他可算是个什么人呢?克罗辛一面穿军服上衣,一面在窗前桌后,器材和人中间的一块地方慢慢踱步。
“一个十分平常的人,”他低声说,“可以说是千千万万人里的一个平凡的无赖。”
“你打算跟他怎么样呢?”
“我正要告诉你,”克罗辛回答说,“我首先要叫他吃点苦头,这一点,环境、这个富于情调的鼹鼠丘、法国佬都会给我帮忙。第二步就让他给我签署一个文件,也就是一份供伏,承认他企图阻挠军法审判,让我弟弟蹲在汉布雷特斯农场一直到死亡。
“他决不会签的,”胥斯曼说。
“嗯,”克罗辛眼朝上看,回答说,“他会签的。我自己对于做到这一点的办法也感觉新奇,但是一定做得到。我现在觉得又象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充满了报仇的决心和干一番事业的欲望。为了报仇雪恨,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去追查一个人,只有肯年人才肯这样干。原始时代森林里的猎人是用自己仇敌的头盖骨来喝晚茶的,可能是战争又使我们暴露了这种本性,只要在战场呆上两年,就不会对这些事情感到惊讶。”
“你认为这是好事情吗?”贝尔廷惊愕地问道。
“凡是能使敌死我活的事情,我都韶为是好的,”克罗辛简短地说,一面细心地挑了一支绿铅笔,以便画新追击炮的位置——他已经用蓝色表示了自己的阵地,红色表示了法军阵地,褐色表示了地形——同时继续说:“我们这里毕竟不是寄宿女子学校。前方精神和伟大同胞友谊等等谎话也许是好的,为了后方和对方某些人作戏,这些东西也许是必要的。你知道,忘我的牺牲精神大大鼓舞着从军记者、代表和读者。实际上我们打仗无非是在我们的活动范围内尽量争夺更广阔的空间。‘物物竞争’,这就是真正的公式。
“也许我理解到这一点的,”小下士胥斯曼单调地说。
“是的,”克罗辛用目向他示意说,“我们每个人都理解,虽然有的不象你这样彻底。谁要是没理解到这个,那就是他还没有参加战争。”
“难道你真认为追求荣誉、追求地位的倾向……”贝尔廷隐藏着优越感微笑说。
“胡说,”克罗辛说,“我说的是‘活动范围’,我指的是‘活动范围’,各人有各人的活动范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一个喜欢收集勋章的人,他的心就放在珐琅制品商店上,另一个人追求地位,他爬得稍微高一点,就沾沾自喜。大多数人希望的无非是金钱,这些人搬空了法国人的住宅,或者分掉别人的遗物。我们的朋友尼格尔所希望的则是他个人的安宁。”
“那么少尉先生内心深处希望什么呢?”胥斯曼淘气地扮了一个猴脸问道。
“我不告诉你,你这调皮鬼,”克罗辛笑着说,“你不妨假定我希望在我的部下中间建立威信。"他又严肃地补充说:“说实在的,到现在为止,还从没有人象这个人这样使我动脑筋。”
缄默了—会以后,贝尔廷谦逊地说:“那我可有点不正常,我只想把自己的杂役兵工作尽量做好,希望很快地实现真正的和平,以便能够回到我的妻子那里,恢复我原来的工作,此外我什么也不希望。”
“妻子,”克罗辛开玩笑地说,“工作;真正的和平。别人也许会相信你这话,你将来自己也会奇怪怎么会这样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个人都挺直身子,坐在那里倾听着。一阵剧烈的咆哮声从云端往他们这儿传来,爆炸的声音极大;接着这些房间里都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不象他们所担心的那样近。
“上去看一看,”胥斯曼大声说。
“坐着,别动,”克罗辛命令道。
门前的过道里有许多人在跑。他拿起电话来:“你们一得到消息,马上通知我;”电话兵吓得声音还在颤抖。克罗辛带着安慰的神情注视着他的客人。贝尔廷自己也惊讶起来:他又得象跟伯内和军械上士第一次出差通过弹坑地带那样经历一番梦境。胥斯曼下士双手颤抖着说,一定是三十八公分长管炮或是四十二公分重炮,是德国炮,射击得太近了。这时候电话铃晌了:交换台报告,斜射来的最大口径的炮弹打在西部战壕上。外墙破坏得很厉害。克罗辛谢谢他们的通知。四十二公分重炮偏差这样大的误射是不可能的。近了三千公尺,也是没有的事,就是在后方的布斯克彭发炮也不会差这么多。
“注意,”他提醒说,“第二炮。”
这时候三个人都蜷起身子,屏息着呼吸,胥斯曼溜到了桌子底下。大钢块划破空气的呼嘣声越传越近了,十分近了,忽然:窗前红黄色的电光一闪,霹雳般的爆炸在这房子里轰轰响起来,石灰和颜料落了一桌子,电灯灭了,凳子震得在人们中间直跳。
“这一炮够呛,”克罗辛沉着地说。响声更大了,轰隆轰隆地从他们头上掠过去。
“没事了,”胥斯曼说着钻了出来,他完全没有因自己是唯一张皇失措的人而威到羞愧。克罗辛不合糊地说,要不是命中了西北角的装甲炮塔,那就算我完全没说对。他挂电话要那个炮塔。贝尔廷和胥斯曼两个人紧张地注意着他脸上那镇定的微笑。
“这些法国人,该死的东西。他们能射击,又能修要塞。炮塔正被击中,不过防御住了;下士说这是一种新口径炮,是比马雷堡垒的三十八公分大炮口径还大的一种臼炮。也就是一种新炮;大概是专为索姆河定造的。”
“我们又经过了一次考验,”胥斯曼说。克罗辛正打算再跟炮塔通一次话,交换台报告说,那个炮塔因炽炸瓦斯的缘故暂时撤退了,炮塔并不是完全没受损失,它已经不能转动了。
“但愿没受其他损失,”克罗辛挂上了电话。接着他就派胥斯显和贝尔廷带者应急电灯到杂役兵那里去了解一下,这个突发事件对他们起了什么影响。
两个人没走几步就到了。巴伐利亚人挤满在他们地下室前面的地道里,有的在骂,有的在哭诉,有的痴呆地蹲着,也有的在挤米挤去。他们的下土们挥动着手电灯,勉强拦住他们不冲到院里去。横坑道的入口处透进苍白色的白天的光亮,尼格尔上尉咬着下嘴唇,没戴帽子,敞着翻颔制服,拖着睡鞋站在那里。西梅尔丁准尉从人群里连推带挤地向他走去,在他身后的过道里,法依克持班长正用他那嗄哑的嗓音试图让大家安定下来。西梅尔丁喘息着说,这些人简直全都疯了,他俩都不想呆在这里了,他们是没武器的民军,并不是战斗兵,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一点也没疯,”尼格尔小声地说。当胥斯曼拿着黑色矿山灯出现的时候,他那凝视着的眼睛露出忿怒的神情。可惜,这个工兵举动非常规矩,没有一点可以使他指责的地方。他让下土转达给少尉,弟兄们都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一些人从床上跌了下来,有擦伤皮肤的,有腕子脱臼的,当然神经不免受刺激。炮弹大概就落在这个地下室上面了。胥斯曼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主要是对弟兄们:这些炮弹多半是对二号装甲炮塔发射的,也典的打中了它,可是混凝土抵抗住了这个重炮弹,这正好说明我们的地下室是最坚固不过的。发射的原来是一种新炮,也跟四十二公分的重炮差不多(他想不到他临时编的这一套竟跟事实非常相近),弟兄们用不着担心,尽可放心大胆地回地下室去休息。总库将发一份特别口粮,—晚茶加甜酒给大家压惊。杂役兵挤在灯光里,可怜巴巴地盼望得到一些安慰,贪婪地侧耳倾听着;他们都认识这个小家伙,都听过这个人死过一次的传说。也都知道少尉叫克罗辛,现在,这些苦闷的人有很多把过去对于个子不很高、褐头发的克罗辛下士的信赖,寄托在胥斯曼下士身上。因此他的劝告起了作用。这些有耐性的人需要的只是安慰,在精神上给他们一定的帮助,使他们能够安于这个环境。处在三个敌人中间的胥斯曼的敏捷眼光从他们的脸上扫了一下。嗯,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他们内心是多么震惊,现在就要求查邮件登记簿吗?未免太生硬了。他们舍用充分的理由拒绝的,必须先把他们的思绪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那么就等吃过午饭以后吧。他立正,挺直身子向后转,跟贝尔廷一起涫失在昏暗的没有尽头的地道里。各处的电线都断了。
五、同乡之间
下午,尼格尔上尉把班长法依克特叫到自己的小房子里。房间里很晴,电工还在修理电线,桌上一盏炮弹壳硬脂灯的微光把上尉先生的影子照在墙上,成了一个四不象。他在床上坐着,已经睡过了觉,准备晚间跟土工分遣队到野外去走一趟,现在他虽然穿着马袴和他妻子亲手织的灰毛袜,但脚下却是拖鞋——每只上绣着一棵鼠麹草的魏尔海姆式黑色拖鞋。法依克持在门旁立正站着,上尉用疲倦的声音请他进来,把门关上,坐在自己眼前的小凳子上;法依克特班长满怀好感地注视着他的上级,听他说话。卢狄威·法依克持的情绪也很不安。他眼尼格尔是同乡,是战前来到图青格的,在那里结了婚安了家,在斯塔恩贝格湖(又名维尔姆湖)一艘漂亮的汽艇上当售票员,日子过得很舒服。每;当从北德来的客人大批拥立在甲板上。欣赏岸上优美的老树丛、清澈的湖水、翱翔在空中的银色海鸥的时候,售票员法依克特一定会穿着镶金线的海军夹克,藏着威风凛凛的有遮簷的小帽来到这些消夏的人跟前,用巴伐利亚话向他们清清楚楚地说明,这就是游人云集的图青格温泉浴场,这里是贝恩里德,它的小教堂比柏林那些最著名的教堂历史还悠久得多。他带着谄媚的神情听着那些柏林人或者萨克森人毫不怀疑地称呼他“船长先生”,向他提出难以形容的愚蠢间题:玫瑰岛是在图青格附近吗?是人工造成的吗?这个岛上大概有卢狄威王的王宫吧?卢狄威·法依克特很喜欢这个辽阔的湖上的夏日生活,他的宽宽的红脸瞠显得那么和善。他在图青格有两个小孩,他的妻子持蕾斯在他外出的时候,独力经营乙家食品商店,住在这里的无数疗养的客人是他的主顾。就是现在,恰恰是现在,有大批的挨饿的普鲁士人涌到图青格来,他们在这里拿出带来的褐色或蓝色的二十马克的新纸币,拚命买巴伐利亚的牛奶,肉面团、熏肉装满肚子。卢狄威·法依克特一直到现在对自己的生活都是很满意的。甚至移驻多阿乌山他也相当沉着地忍受了,仿佛是一个不会有不如意事情的人。自从今天,自从打来了这两炮,情绪一下子就变了。据二号装甲炮塔的几个炮兵说:法军炮兵已经击毁了他们的堡垒,而且由于情况非常熟悉,只发射两炮就命中了。这个消息已经使他丢魂丧胆。他本打算带着相当的积蓄,平平安安地回家去过日子。现在他的这个打算也动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