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把清单塞在皮坎肩里,把这堆东西投在一张灰色桌子上。现在这位办事可靠的人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大张缝有边线的桔色结实油纸,把所有东西都包在一起,用小绳捆好,在纸包正中贴上一个通信地址条,然后拿起火漆和中队的印章把克罗辛下士的遗物盖了两个大的红色戳记封起来。这个通信地址条他一个字也没改。包裹是寄给第三中队的书记室的,签名的发件人是第五兵站总监部军邮站。这个条上的发件时间是本大队从波兰调凡尔登上路一个星期以后,当时曾有大批邮件寄到大队。现在这个纸条是非常有用的。卢狄威·沾依克持在一张发黄的小纸条上用很细的笔道密密地写上下列字句:“收件人地址和姓名不详,包裹里并未另拊说明,退回。”然后他看了看相当难认的邮章。现在他可以给上尉先生建议写二封内容充实,明白易懂的附函:这个包裹交给主任参事克罗辛先生这一点虽然写对了,但是由于司尝廸林格的疏忽,把地址纽伦堡一埃本塞的锡尔福大街二十八号误写成冲队的军邮地址了。这是一个绝大的愚蠢行为,对不对·廸林格本应受到严厉处分,禁闭三天,但因事情发生在他妻子的产期,他为家事分心,所以从宽免予处罚。如果不是中队突然“移动”,这个小包裹早就寄到纽伦堡了。情形就是这样,少尉先生。少尉先生还有什么话讲么?船上售票员卢狄威,法依克特微笑着,从装有溶液的玻璃杯里拿出胶刷,把回条粘在地址的右角上,用自己拖鞋的底子把它稍微蹭了蹭,使它显出邮寄时弄脏的样子,然后故意不把中队的印章按到印色盒里,印得猛一看仅仅是两道曲线和一个小星,而字迹在油纸上是保持不住的。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他就背着手欣赏他的作品:不愧名手。上尉先生一定会满意的。
在黑魆魆的夜色中出发的时候,尼格尔先生跟西梅尔丁先生在行军纵队的排尾碰头了。虽然尼格尔上尉也喝了半瓶波尔多酒,可是这位中队长所发出的酒气还使他闻着不舒服。他并不反对谁拿酒来壮胆,因为他本人和军队里的任何人都这样做。但是他不赞成喝得过了量。两位先生默默地并排走着。最后还是尼格尔先向那个耸着两层仿佛是缩着脖子的人说了话。他们也是近同乡,西梅尔丁家住湖北岸的一带地方;他用很小的声音,问起这位伙伴先生在今天中午的恐怖事件以后情况怎么样西梅尔丁说:他还好,没什么事。尼格尔说应该这样,他完全应该这样。法依克特班长已经把小克罗辛的遗物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解决了,西梅尔丁斜楞着粗野的眼光看了他右手的这位军官下,说:真的吗?解决了,哈哈!那么是法依克特又把小克罗辛变活了?刨出来,重新叫他呼吸,又编在中队里,对不对?他这样问是因为事先就对这件事情有所不满。
“西梅尔丁,”尼格尔劝慰地说,西梅尔丁的激动的声音并没有使他狼狈,“你要当心。离一切都完蛋还早者呢。”
西梅尔丁马上站住了,从大衣的宽袖口露山攥紧的拳头,气势汹汹地说:“完蛋!早就完蛋了!我对希里斯托夫,克罗辛这件事情非常不安!这一点你是知道的!一直不安到现在……”他用手摸了摸嘴唇,接着说:“我牵涉到你这桩汉布雷持分遣队和对诉讼案的赌博里去,真伤透了脑筋了。”
“西梅尔了准尉,并没有谁强迫过你,”尼格尔冶冰冰地说,“你要注意,你的中队离你并没有多远。你还是夜间向圣母玛丽亚多祷告几次吧。”他心里轻蔑地想:这样一个不中用的人!——前面不止二次地大声传釆单调的警告;“注意,上面鉄丝,注意,下面铁丝!”
六、来不及了
克罗辛少尉夜叫回到家里拧开电灯的时候,马上停止了打口哨。他在回到要塞里的好客的地下室的时候,永远是十分高兴的。——好客的地下室!他这样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他喜欢讽刺,有点玩世不恭,每当他的脚步声在石壁上发出回响的时候,由于自己经验丰富,非常镇定,能够在通向步兵阵地的羊肠小道走上几个钟头,而又能避开法国人的炮弹,心里感到很畅快,于是就打起口哨来。名歌手的前奏曲刚吹了一半突然停止了。他惊愕地注视着自己桌上这个意外的邮寄礼物,在捆油纸包的线绳下面还夹着一个折迭着的纸条。咦,咦,到底是谁到这儿来了,他一面轻蔑地想,一面把钢盔放在衣架上,小心地把斗篷和防毒面具挂在钢盔下边,把带佩剑的皮带、大手枪和手电筒扔在床上,坐在旁边,解皮绑腿,脱下蒙着厚厚一层土的鞋。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按铃把贪睡的勤务兵迪克曼叫醒的,这个工兵唯一的长处是做煎肉和煮咖啡,这一手谁也比不过他。现在因为这个包裹的关系他情愿独自处理。他在俯身解鞋扣、换便鞋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这个包裹,就仿佛它可能象它来的那样突然又神秘地消失似的。是的,它想道,这就叫一个胜利。这是通过大胆的行动、不断增加压力、及时利用对方的每一个弱点以及熟悉地形而获得的另一种胜利。克罗辛少尉把战略方针运用在对尼格尔上尉的私人战争上,并且获得了效果。他向桌子走去的时候心里琢磨,奇怪,我决不认为这是我们这里成堆收到的可爱的军邮包里的一个。我把尼格尔先生钉得太紧了。接着他读法依克特班长签字的文笔流利的附函,然后满腹狐疑地检查了包裹纸,点点头,肯定自己想得对。封皮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个包裹真是从军邮站寄回来的;用括弧和小星只能哄骗小学生。不过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它不是从军邮站寄回来的。勾结起来对付弟弟的是一些狡黩而有经验的军人,他们不会这样轻易就张皇失措,象通常那样牺牲二个廸林格司书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打击。如果他上了圈套,要求惩罚廸林格,那廸林格一定会被禁闭,但是他们会让他忍耐一下,然后给他休假来补偿他。象克罗辛这样一个聪明人当然不会上这种当。他那坚定的灰眼睛透过墙壁盯着他的目标,这个上尉,他还要对他继续作战,他取出自己的小刀,咔地一下就把线绳割断了,打开了包裹。裹在他所熟悉的褐色天鹅绒般的皮坎肩里的一切都摆在这里了,这是希里斯托夫还留在世上的东西,毫无疑问,这里的表、自来水笔、装着蛇形戒指的胸袋,信袋、笔记木,烟具,都曾被他的敌人当作战利品分享过。埃贝哈尔德·克罗辛沉重地呼吸着,努力保持着理智,攥起两个拳头放在桌上,注视着弟弟的这些东西。他过去不是弟弟的好哥哥,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没跟弟弟和睦相处。他不爱最小的弟弟和妹妹,希望自己是父母唯一所爱的,自己的权利范围不愿分给别人,希望独占父母的抚爱。因为没法子消灭弟弟,就欺负他。如果弟弟不顺从他,他就让他吃苦头。他甚至是把儿童游戏室变成了小小的地狱。早在他儿童时代,就在小小的脑子里本能地运用了有限的斗争方法。事情就是这样——到处都是如此,不仅仅是克罗辛弟兄之间。如果父母干涉的话,那么弱的就更要吃亏。这种情况直到家庭逐渐分散;弟兄们各奔前程,彼此不相闻问才算完,很久以后,他在大学生联欢会上突然发现弟弟已经是个成人,心怀友爱,成了一个伙伴。接着战争就爆发了,人们又变得野蛮起来,他正盼望至迟在枞树节的时候同时获得休假,两个人一起过个痛快节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正在这时,几个坏蛋为了逃避罪责而假手法国人把弟弟杀死了。跟法国佬这笔账他当然还要清算的;这里,现在这个斗室的四壁上部写着这句话:“来不及了”。天花板上写着“来不及了”,窗户上有“来不及了”,地板上有“来不及了”,空气中也动荡着“求不及了”。好战的民族总是相信来世,永生、在来世重逢的,事实却不尽然。突然的夺去就应该是最后的和永恒的消失,作战人员的简单而一往直前的头脑对此是不可理解的,他的想象力不能满足这一点。敌人一定要维续生存,好永远保持他的胜利。伙伴一定要继续生存,好常在他左右。弟弟也必须继续生存;以便能够报复别人对这个孩子生前所做下的罪行。
他拿超这只小表,上上弦,把它对好。现在是十一点半。远方传来激烈的枪炮声。一定是渥克斯要塞附近,那里的战事一再转向激烈,法国人在不断加强他们的阵地。尽管这样,这个寂静的房间里,还可以听到表的秒针跳动的声音。没办法使弟弟的心再跳动了。但是,现在他最低限度已经在弟弟灵前上了供。他还要追迈尼格尔,直到他能够自己供认他的罪行为止。以后的事军法官梅尔滕斯先生总会处理的,而且是处罚尼格尔上尉,将使他一筹莫展。他所考虑和决定的就是这样。自然他也能够在要塞这里当着证人啐这个税吏尼格尔,打他耳光,掐他的脖子。用手枪来对付这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的人本来也很好,但是战争禁止决斗,因此唯一可以采取的,而且比较有效的办法,就是依法解决。即使尼格尔先生还能活下去,也要叫这个坏蛋根本不能立足。他将不会再有生存的乐趣。他将失掉他的社会地位,多年的拘禁,甚至监狱将剥夺他的荣誉,国家将取消他的军籍,因为他除了巴伐利亚的行政事务以外甚么也没学过,这样一来也许会使他和他的家属没饭吃。以后他也许只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是君士坦丁堡开一个小文具店;因为只要跟德国军官团体有联系的地方,他在那里永远跟死人差不多,受妻子轻视,被儿女憎恨。希里斯托夫,你觉得这够不够啊?你一向是善良的,你并不想要仇敌的头骨,但是我可在乎这个。不是今天夜晚,也不是明后天,但是我迟早一定得到它。我们要把贝尔廷当作你来提拔成为少尉。他压制下翻阅弟弟笔记的念头,把这些东西裹在皮坎层里保存起来,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熄了电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