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事后写下心得日记,再次发出悲哀的感叹:“我曾自问:‘难道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而不可以享共和么?’求之历年来之现象,满汉间仇恨日深,各党派间形同敌人,社会间礼义廉耻几乎被洗劫一空……”显然,他感到未来社会有着不祥的阴影在中国大陆上徜徉。
但这不过是个落后的保皇党人的哀鸣而已。
梁无视官方沦丧的礼义廉耻,而单方面强调人民的礼义廉耻,并归罪于革命党人,足见他的政见不适合当时的革命大势。因为这时候的父母官员已经丧失了礼义廉耻。举个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杨翠喜案”来说事吧。
1906年秋,清廷鉴于形势,欲在关外另设立行省(即黑龙江),慈禧派民政部尚书徐世昌和载振出关考察。考察归来途经天津小住几日。《袁世凯权术阴谋奸雄之道》的作者写道:
天津是袁世凯的地盘,自然招待甚周。载振和奕助父子两人,老的贪财,小的好色,载振酷好女色。袁世凯深知这点,在宴请两人之后,特地请天津的名优女伶唱堂会。当天津的红角杨翠喜登台的时候,载振眼前一亮,这杨翠喜是个绝色佳人,那身段犹如风中杨柳,一开腔宛如莺声燕语。真是戏衬人,人衬戏,风情万种,把载贝子看得心旌摇荡,恨不得当时就把美人抱在怀中。
载贝子的心思被一旁的段芝贵(时任天津巡警督办)看出来了。段芝贵字香岩,安徽合肥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也是小站系的干将,段芝贵为人机灵又会带兵,深受袁世凯赏识,段芝贵很有眼色,借势拜袁为义父,后来袁世凯为民国总统,段芝贵又有干殿下之称,这是后话。
第二天,段芝贵找到杨翠喜的假母,花了12000两银子为杨翠喜赎身……很快,朝廷任命颁布了:徐世昌为总督兼管三省军务,唐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为黑龙江巡抚。完全是袁世凯的安排。
《中国近代史词典》也载:
1907年5月,御史赵启霖向慈禧参劾:“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过天津,段芝贵夤夜缘充当随员,所以逢迎载振无微不至,以13000金于天津大观园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其事为路人所知。复从天津商会王竹林措十万金,以为庆王奕助寿礼。”奏上,慈禧太后着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查报。载振闻讯将杨翠喜匿退。载沣、孙家鼐为顾全皇家体面,以查无实据复命。赵启霖反以“奏劾不实”革职。报章腾传,丑声四播。清延乃撤免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载振也疏称以“有难安之隐”为由,请辞农工商部大臣。
接着,《京报》(社长汪康年)对奕助、载振父子“及其私人,讥刺备至”,8月6日,因妄议“杨翠喜一案”为由,被民政部勒令停刊。
这件案子,既称“丁未大参案”,也称“丁未政潮”,因为事情还牵涉到袁世凯等中央政要。
御史赵启霖上的一道奏折,其弹劾的官员牵连了大清朝最有权势的大员:奕勖和袁世凯,一个是朝臣之首,领班军机大臣,一个是封疆吏之首,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然而,奕勖和袁世凯反败为胜。据《晚清文化地图》称:
所谓“丁未政潮”,是指清延权臣间为争夺权力而发生的一次激烈斗争,此年为农历丁未年,故有是称。军机大臣翟鸿机、岑春煊为一派势力,以直隶总督袁世凯勾结庆亲王奕助父子贪污纳贿、扰乱纲纪为由,向慈禧提出面劾。历经激烈复杂的争斗,结果以奕勖父子、袁世凯一方胜利而告终,瞿鸿机被罢归故里,当年千里救驾的岑春煊被斥出京。
你看,本来是维护“礼义廉耻”的人,反成了有罪的人。那么,是谁“洗劫”了“礼义廉耻”?慈禧的朝廷已被不知“礼义廉耻”的人所包围,成了用钱用势来争权夺利的政府机构,正义已被泯灭,道德已经丧失,慈禧身边已经没了可信、可用的人。
“礼义廉耻”,在孔子之前,就由春秋时期辅佐齐桓公的管仲提出来了。他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管伸所谓的“四维”是:
1.一维绝则倾;
2.二维绝则危;
3.三维绝则覆;
4.四维绝则灭。
管仲认为:社会失去了“礼义廉耻”的制约,国家就会“倾危覆灭”。
对此,管仲没有过多的解释,倒是由后来的孔子孟子作了解释,以至成为政统与道统的治政名言。
所谓“礼”,是使人们生活中一切个人的或集体的言行规矩,能符合道理。《礼记》上说,“礼也者,理也”;《论语》上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当各路诸侯争霸,奴隶们也纷纷起来造反,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使得“礼崩”时,孔子很担忧,因此立志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到了战国,周朝就更乱套了,《孟子》上说,这是因为“上无礼,下无学”,从而导致“贼民兴,丧无日矣”。
中国被誉为“礼仪之邦”,但在乱世,往往很难把持,“礼”,只有在太平时,才显得重要。在治平时期,秉持孟子的精神:“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所谓“义”,是指人的一切行为要正当。《论语》上说:“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人的正当性,体现在道义上的担当。《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则舍生而取义者也。”
“成仁取义”,是做人的根本道德。孟子还主张这样的精神:“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所谓“廉”,是讲人的品德操守,明辨是非。《论语》上说:“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又说:“君子忧道不忧贫。”
《孟子》上说:“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
孟子还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这是说,一个人要有“天爵”的情怀,如果抛弃了这个操守,必然播恶于众人,天下哪有不乱、国家哪有不亡的道理呢?
所谓“耻”,即是指人与禽兽的区别。《论语》上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又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清初顾炎武在《日知录》上说:“四者(指“礼义廉耻”),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日:‘行已有耻’。孟子日:‘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日‘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为国耻。”
可见,是清朝高官,已先“国耻”存在:虚伪凌乱,浇薄残忍,冷酷自私,贪婪放浪,义利不分,怯懦苟且,消沉堕落。如上面提到的“丁未政潮”,显然没了“礼义廉耻”。清政府高官厚禄尚且如此,更不必谈一般官员了。但是,政府官员的腐败,并不足于逼使仁人志士起来革命,不过也是辛亥前后的革命理由之一。
当《民报》与《新民丛报》的较量竟令保皇党人都哀怜兮兮,仍不足以令朝廷反思改弦更张时,革命是自然的。
就在“杨翠喜案”或叫“丁未政潮”发生后相隔四个月的9月4日,袁世凯入阁拜相,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兼任外务部尚书职位,进入清朝的最高权力中枢。同时入阁拜相的,是地方实力派湖广总督张之洞。
也就在这一年,慈禧批准了张之洞的建议:满、汉平等,用人不分畛域,以化解排满革命情绪。
这也正是在消除梁启超所谓“满、汉间仇恨日深”的忧虑。然而,这个“革命情绪”,以及改良派的“忧虑”,是否能化解?能消除呢?
显然不能的。
我们可以想象,那时的革命党人大多在二十多岁,谈不上仇恨。如因广州起义(也称黄花岗起义)而牺牲的同盟会员林觉民,时年24岁,方声洞、喻培伦25岁,林文26岁。据统计,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平均年龄只有29岁。像林觉民是福建《建言日报》主笔,林文是东京《民报》经理。他们这些年轻人与慈禧政府有什么仇恨呢?没有。他们生前并没有像孙中山,或像康有为、梁启超那样,是遭到政府通缉的,因此是谈得上结怨成仇的。那么,作为“一张白纸”的他们,为什么要与朝廷作对?要去作出牺牲呢?那是因为,他们要的是“为了寻求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他们义无反顾。砸碎暴政的锁链,缔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共和国,这就是他们牺牲的初衷。”(语见傅国涌文:《同舟共进》2011年第3期)拿孟子的话说,他们实际上就是“舍生取义”的了。
他们要唾弃没了“礼义廉耻”的社会,他们要重新建造一个“重礼、尚义、明廉、知耻”的共和国。也许,他们当中有许多年少的革命党人并没有那么想,但至少有一个领袖是这么想的——孙中山,他在《民族主义》演讲词中说:
讲到中国固有的道德,中国人至今不能忘记的,首先是忠孝、次是仁爱,其次信义,其次是和平。这些旧道德,中国人至今还是常讲的,但是现在受外来民族的压迫,侵入了新文化,那些新文化的势力,此刻横行中国,一般醉心新文化的人,便排斥旧道德,以为有了新文化,便可以不要旧道德。不知道我们固有的东西,如果是好的,当然要保存,不好的才可以放弃。……我们现在要恢复民族的地位,就要把固有的旧道德先恢复起来;有了固有的道德,然后固有的民族地位才可以图恢复。
黄遵宪(1848—1905),广东嘉应州——今梅州人,字公度,别号入境庐主人,举人出身;历任驻日本公使参赞、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驻英公使馆二等参赞、新加坡总领事等职,戊戌变法失败后遭弹劾,被扣留上海洋务局,清政府允其回乡闲居;他还是著名诗人,著有《入境庐诗草》、《日本国志》、《日本杂事诗》。黄是位被誉为“器识远大,办事精细”的进步人士,他在致梁启超的信中称其宣传立宪事业是:“茫茫后路,耿耿寸衷。忍泪吞声,郁郁谁语。而何意公之新民说遂于吾前也……我公努力努力,四万万人之所托命也。其所以震惊一世,鼓动群伦者,力可谓雄,效可速矣。”
郭沫若在其《少年时代》称:
梁任公在当时确实不失为一个革命家的代表。他是生在中国的封建制度被资本主义冲破了的时候,他负载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残垒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是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二十岁的青少年,换句话说,就是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是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
梁启超由民权的启蒙,转向君主宪政的启蒙,固然功不可没。但康梁他们与孙黄他们之间的斗争成败胜负,有目共睹。当初《民报》与《新民丛报》论战的结果是,孙中山代表的革命派占了上风,为推翻帝制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开辟了战斗的方向。而梁启超代表的改良派则深深地阻碍、并拖延了民主共和国的到来,而且严重地影响到今后民主共和的再创。这却是作为黄遵宪与郭沫若所未能洞悉的,他们和所有崇拜梁启超的人一样,只看到了他的文字的魅力及其不切实际的思想启蒙的一面。而梁启超自己与康有为,直至改良的屡次失败,仍然做着没落政府的立宪美梦,没有放弃过他们对革命党人的鄙视。
诚然,革命党人采取暗杀官员的恐怖手段,也不足取。人类要民主的进步,总是要让文明来落脚才算是光明进步的事业。单凭刺杀几个反动官吏,不但推翻不了反动统治,动摇不了它的社会基础,相反会把人们引向无秩序的无政府主义方向去,这对建立未来的新社会——中华民国,并无好处,从以后发生的陶成章被杀案、宋教仁被杀案等,都有历史上的前因。
而且,就改良派来说,他们也有不光明正大的一面,当初在改革受阻时,改良派居然也有图谋“围园杀后”故事,而这事本身也就有悖“礼义廉耻”,因而自食苦果。导致残酷的报应。
康、梁的创伤与孙中山不一样,孙中山是腹背受敌,被同志误解,被政敌中伤。这两位广东老乡在东京受到不同的打击。但,都能走出去,重振雄风。孙几乎放弃《民报》,另辟蹊径,实行武装起义的宣传;梁则放弃《新民丛报》转向呼吁宪政的“政闻社”,尽管他在日本遭到来自革命党张继他们的围攻,仍然坚持他的反革命信念。他的“政闻社”的影响迅速发展,在国内其他地方,许多立宪派的学生仿效政闻社在各省地组织了不少团体,他设任上海的机关刊物《政论》月刊发行量很大,超过任何刊物。政闻社,在为国内的立宪运动推波助澜。宪政的高潮随之而来,且跌宕起伏,欲罢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