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的爱情
和菜头
那一瞬间,我毛发倒竖,全身冰凉……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喜欢逮蟋蟀。在漫长的暑假里,没有玩伴,我就在昆明陆军学院的草地里寻找这种好斗的小生物。经常的,我屏息站在草地中央,期待着那勾魂的叫声响起。和它们交道打久了,我甚至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蟋蟀的叫声。最妙的一次,一只怒气冲冲的蟋蟀居然被我的声音吸引,从草丛里跳出来,看那架势是要和我一决高下。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我对蟋蟀的看法,使我再也不敢用玩物的心态看待它们。那事是这样的:我为了保持蟋蟀的战斗力,抓了一只母蟋蟀给我的爱将。这是个老虫告诉我的经验之谈。我在一次血战之后,照此办理,希望我的爱将能借此保持雄风。但是,我因为其他的事,将他们两个忘记了。儿童的世界里每是都有新鲜事,也易于忘记很多事。
三天后,我才想起他们两个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我慌忙将小盒子打开,看看他们是否依然健在。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景象的那一瞬间,我毛发倒竖,全身冰凉。在此后的岁月里,我一次也没有再如此惊吓过,如此恐惧过。
我的爱将只剩下一半身子,却还在盒子里爬着。见我开了盒子,他仰起黑亮的须子,一双漆黑的复眼冷冷看着我,不知道是在嘲讽还是冷笑,而他的女朋友肚子鼓鼓的在一边踱步。我压住呕吐的欲望,仔细地观察了我的爱将,他剩下的身体上都是牙印,盒底都是很细小的翅膀的黑色碎片。
很明显,在三天时间里,他的一半身体让他的女朋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他只剩下了一半,却仍然活着!
我听说过,螳螂和蝎子在交配以后,雄性都会被雌性吃掉。却不知道蟋蟀也会如此,而且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其他的昆虫一般都是从头开始吃起,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对方的痛苦,而我的蟋蟀朋友却让女友整整活生生地吃了他三天!
想来,那蟋蟀是自愿的,因为我知道他的大牙有多厉害,雌蟋蟀的口器很细小,简直不能对他构成任何伤害。只要我的爱将愿意,他一口就可以将他女朋友咬死,借着她的尸体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没有,而是心甘情愿地被吃掉。在这暗无天日的三天里,他非常清醒地忍受着痛苦。
我想,他的女朋友也非常爱他,他被咬下来的每一部分都被仔细地吃光了,没有留下任何一点他身体的残渣。
我把他们放进了草丛,开始抓着头发狂叫。恐惧、痛苦、震动的心情让我几乎无法停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爱情的力量,如果蟋蟀也有爱情的话。爱一个人,是在黑暗的环境里把生存的希望留给对方,同时还尽量活下去,不让自己的爱人感觉孤单,在黑暗里能多陪她一分钟就多陪她一分钟。
很多年过去了,我有过爱情,也看过更多的爱情。当我看见所谓的恩爱缠绵时,当我看到那些风花雪月的哭泣文字时,却迟迟无法被打动。因为我无法确信那些是游戏还是真正的伟大爱情,而真正伟大的爱情我在我的蟋蟀朋友身上却亲眼目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囚禁和玩弄过蟋蟀。一看见它们,我就想起它们的爱情。比人类更有人性、更伟大的爱情。
意林札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黑暗的环境里,为了能生存下去,被“我”关在小盒子的雄蟋蟀,心甘情愿地让雌蟋蟀“整整活生生地吃了他三天”。当我打开盒子时,面对雄蟋蟀一双漆黑的冷冷看着我的复眼,“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冷笑,”为此我的灵魂被深深震撼了。如果动物也有爱情的话,那么它们这种能为双方献出生命的爱情与人类虚情假意游戏似的爱情相比,更伟大,更有人性。(将来)
胖獾瘦了
新鲜旧情人
那一年,猎人横行。
一整个秋天,我蜷在灌木丛下的洞穴里。头顶的芦荻花一蓬一蓬地开了,随着风过雪一样地飘远了,而我却寸步难行。
我腿上的枪伤一点点地溃烂,每天深夜,小灰都去湖边含来清水帮我清洗伤口,然后敷上嚼烂的剑茅草。锋利的齿叶划破了小灰的舌头,鲜血凝在唇角——小灰是另一个洞穴里的獾,我被猎人打伤后,他一直在照顾我。
那座湖,是草原上唯一的湖。猎人们隐藏在芦苇、树丛、茅草堆里,所有的枪口都瞄准着这座小小的湖。他们知道,所有的小动物都会在这里出现,因为它们要喝水,要生存。枪声和凄厉的哀嚎,笼罩了整个草原。
每次小灰出去,我会趴在洞穴里,看着他的身影在无边的暗夜里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远去。更远处,是此起彼伏的枪声。我睡不着,总觉得周遭都是猎人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我很害怕——脚步声越轻,越令人害怕。
小灰每天都能回来,回来了就一定要再出去,而出去了,就不一定能再回来。所以,我感觉到小灰为我清洗伤口的时候,他的舌头总是微微颤抖。
我说,你害怕吗?
他说,不怕。我轻轻地抖,是给你擦摩伤口呢。舒服吗?
我说,不舒服,我疼。
他说,那我轻一点。
我说,那也不行,是心疼。
白天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蜷在小小的洞穴里。
洞穴是我夏天掘的,很小,两个人一起钻在里面就满满当当了,小灰就又开始掘。因为一到冬天,所有的獾都要把自己养得胖胖的,肥厚的脂肪能抵御寒冷的侵袭。小灰怕冬天的时候,我变胖就住不下了。
每天晚上,小灰都会出去找水和食物,想在冬天来临之前就把我养得胖胖——他怕有一天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没有他抱着取暖,我会冷。
在这个枪声四起的季节,草原上到处都是黑洞洞的枪口。所有的小动物,都没有明天。
小灰出去了,两只獾越冬的洞穴就变得异常空旷。寒风在每个角落里迂回,我就守在暗黑的角落里等天亮。
我知道,也许我的等,除了天亮,什么也等不到。然而,我们就在这样的等待里,简单地相爱,期待着春暖花开,期待着有一窝儿女,然后在冬天来临之前,把他们养得胖胖的。
可冬天来了,小灰却走了。
那天,我守在洞口,远远地看见小灰疯了一样往回跑,矮灌木的叶子在他身后落了一地。可是,就在快到洞口的时候,他突然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然后,我就听见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轻得让人害怕,两只大大的黑靴子踩着细碎的叶子,停在我的洞穴口。再然后,枪就响了,我看见小灰踉跄着倒下了。
我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疼,是心疼,仿佛那冰冷的子弹穿透的不是小灰,而是我的心脏。
那双大黑靴子停在小灰身边只一会儿,又转身走远了。我拖着枪伤的后腿爬过去,小灰已经闭上眼睛了,风把他黑色的毛毛吹得翻翻腾腾的——冬天来了,他却来不及把自己养胖了。
我轻轻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也许暖一暖,他就会醒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嘴里鼓鼓的,都是湖水——他含回来为我清洗伤口的。
“啪!”枪声又响了,我一翻身,滚进洞穴里。
那双大黑靴子转一圈又走了,我的伤口旁边,又多了一道伤口。
小灰不在了,原本两只獾越冬的洞穴变得空落落的,就算我把自己养得再胖也填不满了。小灰就躺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风把他头顶的芦荻都吹散了,不断不断地飘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下了无边无际的雪。
我拖着身体再一次爬过去,咬着小灰的尾巴一点一点往回拖,想把他。
拖回他自己掘的洞穴里。冬天来了,我们都没有把自己养胖,洞穴又太空旷,我怕他会冷,也怕我自己会冷,所以我想把他拖回来,可以拥抱着取暖……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猎人们都走了。
其中有一个猎人,到处夸耀自己有多聪明,说他打死了一只公獾,又用那只獾引诱了一只母獾,只是倒霉得很,不知道为什么,冬天的獾也那么瘦。
意林札记。
当猎人们费尽心机握着手中的枪,准备打死两只獾子的时候,他们如何也不能明白一只公獾为了母獾的生存生活得多么艰难和小心翼翼,更想不出他们之间也能有生死爱情。动物也是有感情的,较之于人,动物有时候表现出来的感情更为伟大。(萧萧)
天鹅的世界
章延桦
访俄期间,我在莫斯科认识了来自贝加尔湖畔的俄罗斯老人斯杰潘,他请我到他家去做客。落座以后,一抬头,看到一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占去好大的空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起身走近细看。原来里面是禽鸟标本:两只拥抱在一起的天鹅。主人见我疑惑的目光,深情地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
“是的,这是30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我背着猎枪去打野兔,不知不觉来到一个芦苇塘边。忽然看见一只硕大的天鹅在苇塘上空盘旋啼鸣,而在附近的水塘边,另一只天鹅在呼应着。”老人讲到这里特地作了说明:
飞着的那只体长15米左右,是雄天鹅,水塘边的那只体形较小,是雌天鹅。
“当时我感到奇怪,这么寒冷的天气,天鹅早就南飞了,为什么这两只不走呢?我往前走了十几步,只见水塘边的天鹅正扑棱着翅膀,挣扎鸣叫着,长长的颈脖伸向天空,可就是飞不起来。‘大概是受伤了!’我想。”
此时,我静静地站着,倾听着天上地下的对话。天上的不时发出呼唤,似乎在说:‘冬天来了,该走啦!咱们快走吧!’地下的似在回答:‘我飞不了啦,你走吧,别管我啦!’可天上的那只就是不愿离去。见此情景,我想,不如把受伤的天鹅捉回家去,让它养好伤再说。于是一步步向前走去。受伤的天鹅见有人来就惊慌地叫起来。正当我伸手要把受伤的天鹅抱起来时,突然间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我眼前一闪,重重的一击,把我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原来这是雄天鹅为救自己的伴侣,一时情急,从天而降,用双翼扑击了我。尽管我毫无恶意,可雄天鹅还在头顶上盘旋,我只好叹了口气,摸着火辣辣的脸颊,一步步地退着离去。好心反而挨打,我并不生气,只对着天空说了声:‘好样的!’
“回家以后,心里总惦记着这两只天鹅。可是一连几天的暴风雪,使我无法出门。暴风雪终于止息了,气温降到摄氏零下40度。我冒着严寒来到苇塘边上。这里到处是雪,水面完全冻结,除了呼呼的风声以外,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生机。我心头一凉,直奔受伤天鹅的栖息地……啊,看到它们了,心底升起了希望。可走近一看,我惊呆了:两只天鹅已经冻僵。
它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雄天鹅用双翼护着受伤的雌天鹅,为它挡风遮雪,而它们那长长的颈脖,互相偎依着,交叉缠绕在一起,就像它们那不可分割的命运……我抱着一丝希望,小心地把两只天鹅抱回家去,给它们按摩身子,灌药,想尽了一切办法,可它们始终没有苏醒过来。感于这两只天鹅的真情,我把它们制成标本,留作永久的纪念。两只天鹅被严寒夺去了生命,它们是不幸的;可它们相拥相依永远安眠在一起,它们又是幸福的……”
听完老人的故事,我久久地凝望着柜里的两只天鹅,眼睛逐渐模糊起来,在一片白雾中依稀看到两只天鹅苏醒了,复活了。它们呼应着展开双翅,飞上蓝天,越飞越远,最后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斯杰潘老人的咳嗽声把我从遐想中唤醒,我不好意思地向老人点了点头。他见我对他的故事如此投入和动情,谈兴更浓了,于是又讲了第二个天鹅的故事。
“这也是很早以前的事,也是发生在贝加尔湖畔的那片沼泽地。这一年,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冰雪开始融化,天气逐渐暖和。一些候鸟陆续从南方飞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寒潮突然降临,北风呼啸,湖面又上冻了。有些刚飞来的候鸟又只好飞走,再找暖和的地方。我背着鸟枪去打野鸭,在湖边转悠了好半天,一无所获,感到十分扫兴。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啼叫声:‘克噜——克哩……’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大群天鹅。它们像一朵大白云似的在黄色的芦苇滩上空移动着。我感到奇怪,几乎所有飞来的候鸟又都走了,为什么这群天鹅要留下来,这不是要挨冻挨饿吗?”
“这时,天鹅群刚好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瞪着眼睛,想看个究竟。”
只见天鹅在冰上行走着,互相呼唤着,聚集在一起。它们可能谈论:这春天的冰层有多结实?这晚春的寒流会持续多久?冰封湖面,没吃的,怎么办……
“突然,一只个儿特大的老天鹅腾空而起,可是它并没有飞走,而是利用下落的冲力,像石块似的把自己的胸部和翅膀重重地扑打在冰面上。”
经过沉重的一击,镜子般的冰面被震得颤动起来。接着第二次扑打,第三次……你看,它盯住一个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扑打着,那样的认真,顽强。
“这时,别的天鹅被这行动惊住了。它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瞧着这位‘破冰工人’。只听得嚓——嚓——,冰层裂开了一条小缝,接着出现了第二条裂缝……冰面终于塌陷了,琥珀色的水珠冒了出来,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冰窟窿。这位顽强的‘破冰工人’沿着冰窟窿的边缘继续扑打着,水面在慢慢扩大。有一只天鹅也来帮忙了,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很快整个一群天鹅,大约有百十来只,都投入了破冰工作。它们干得那样齐心,那样欢快!水面在迅速地扩大着。湖面上不时传来阵阵‘克噜—克哩—克哩’的叫声,就像那激动人心的劳动号子:‘弟兄们哪,加油!齐心干哪,加油!’”
“小小的冰窟窿终于变成了一块很大的水面。就好像听到谁的命令似的,所有的天鹅都同时结束了工作。它们抬着头,挺着胸,在水里游动着,捕食着鱼虾,不时发出阵阵胜利的欢呼声:‘克噜——克哩!克噜——克哩!’”
说到这里,斯杰潘老人停住了,喝了口茶,然后深情地说:“多么可爱的鸟儿啊!我当时离它们才三四十米,双手端着上了霰弹的猎枪,可是我却把猎枪挂到肩头,悄悄离开了湖岸。从此以后,这枝猎枪一直挂在墙上,再也没有动过。飞禽走兽也和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意林札记:
爱情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两只天鹅用爱演绎了一幕悲壮的经典:面对困难,面对厄运,它们互相支持,彼此依靠,在爱的拥抱中抵达了天堂。
我们有理由相信,此刻,它们一定在幸福地飞翔。仍然是天鹅,一群处于晚春寒流中的天鹅,为了集体的生存,它们同心协力,团结一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对抗困厄,何其悲壮又激动人心。天鹅的世界如此,何况我们人呢?(张斌川)
貉的爱情
矫友田
我是一只貉。
我一出生的时候,就被关在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只被关在这个笼子里的貉,更无法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每天,我都蹲在笼子里孤独地守望着日出日落。
那一天,另一只貉被关进我旁边那个闲置的铁笼子里。她惊恐地缩成一团,瘦小的身躯像一团脏兮兮的乱麻。我同情地问她:“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被关进这里呢?”她哭了,哭得像我刚被关进来时一样伤心。我明白了,她和我的命运是相同的。
相同的命运,使我俩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是,我俩除了彼此安慰,再没有更多的话题。因为外面的世界,我俩都一无所知,唯一能够看到的,就是铁笼前面的那一片小院。
刚开始,主人总是把喂剩的食物给她。而我因为长得健壮,便得到主人的偏爱。我总会把一点碎肉或骨头啥的藏匿起来,然后用嘴叼着,透过铁笼的洞隙送到她的面前,她总是感动地用舌亲吻我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