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清政府虽然对曾氏兄弟备加信用,赏赐有加,而暗中却一时一刻也没有放松对他们的警惕。咸丰十一年工部侍郎宋晋曾上奏清廷,献五省兵饷统筹之议,“请以曾国藩总统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五省,督办东征军务。”(《清史稿》,第40册,第12178页。)同治元年御史朱潮复献七省会剿之策,奏请将东南“兵事责曾国藩总之”,集湖南、湖北、江西、江苏、福建、广东、四川七省之力“协同会剿”,使“数省督抚,如出一人,千里指挥,若在肘腋”,以改变目前这种“画疆自守”(《曾国藩全集》,第4册,第2085页。)、省自为战的不利局面。这显然是让曾国藩担负类似经略大臣的使命,近于总握全国兵权。清政府当然不会授予他这样大的权力,所以,虽朱潮所奏切中东南战事“贼合而我分”的时弊,清政府仍借口“与现办情形均属不相符合”(《曾国藩全集》,第4册,第2083页。)而予以否定。据说,曾国藩攻陷天京后所得到的爵赏,清政府也打了折扣。薛福成在《曾左二相封侯》中称:“曩闻,粤寇之据金陵也,文宗显皇帝顾命颇引为憾事,谓‘有能克复金陵者,可封郡王。’及曾文正公克金陵,廷议以文臣封王,似嫌太骤,且旧制所无。因析而为四,封侯、伯、子、男各一。”(《庸庵笔记》,第2卷,第8页。)
实际上,清政府不仅限制曾国藩的权力和爵位,而且在军事上暗中早有切实布置,对他时时加以防范。自咸丰五年以来,清政府就令湖广总督官文(荆州将军改任)虎踞长江上游的武昌,以建瓴之势,自上而下地监视逐渐控制东南各省军政大权的曾国藩集团。尽管其一无作为而每年挥霍大量钱财,却仍官位连连升迁。咸丰八年授协办大学士,咸丰十年迁文渊阁大学士,同治元年晋文华殿大学士,同治三年封一等果威伯,以酬其劳。而曾国藩同治元年始授协办大学士,同治六年方迁体仁阁大学士,至死也没有升到文华殿大学士,仅以尚低一级的武英殿大学士而告终。两相对比之下,方显出清政府用心之深。此外,还令都兴阿、富明阿先后任江宁将军,统带冯子材等军,驻扎扬州、镇江一带,僧格林沁率满蒙马队及陈国瑞等军驻扎皖北一带,形成对曾国藩湘军的钳制与包围之势。追至同治三年六月吉字营等部攻陷天京后不久,清政府就抓住天京窖藏金银与幼天王下落问题,对曾氏兄弟步步进逼,命曾国藩追查与严惩放走幼天王的官员,并警告曾国荃等湘军将领,勿得“骤胜而骄”,责令曾国藩对之“随时申儆”,“庶可长承恩眷”(《能静居日记》,同治三年七月二十一日。)。而对早在一年之前就已实授浙江巡抚的曾国荃,清廷则既不令其赴任,也不准其单折奏事。曾国藩面对兔死狗烹的威胁,既乏取清自为之志,更无北伐必胜之算,只好迅速裁军,自剪羽翼,以释清廷之疑。不过,曾国藩裁军亦有自己的打算。他只撤湘军,不撤淮军,只撤曾国荃所部之勇,不撤鲍超等部之勇,更不撤湘军水师。即曾国荃所部的裁撤,亦先撤依附于吉字营的韦俊、萧庆衍等军二万五千人,再撤萧孚泗、李臣典部,最后裁张诗日部,而将刘连捷、朱南桂等部调往皖南等地,保存下来。然而,曾国藩毕竟将江宁内外的湘军裁撤几尽,只留几千人守城,并令曾国荃辞去浙江巡抚职务,回籍养病,使清政府彻底放下心来。清廷见曾国藩已经驯服,就不再追查天京窖金下落与放走幼天王的责任,也没有批准左宗棠、沈葆桢将幼天王、洪仁玕槛送京师的奏请,下令在南昌就地处死,免使曾国藩过于难堪。
与此同时,清政府还为恢复绿营额兵进行了一番努力,但最终却遭到了失败。这样,清廷无法恢复战前旧有的武装力量与军营制度,也就不能不依靠湘淮军,既依靠湘淮军,也就不能不重用靠湘淮军起家的将领、幕僚,也就无法收回这些人在战争中获得的地方军政实权,改变战争所造成的内轻外重的权力格局。同治七年清政府调两江总督曾国藩就任直隶总督,冀以改变其权力构成上内轻外重的局面。结果,自此以后,直隶总督几乎成为湘淮将帅的专席,不仅没有收回过去丧失的地方实权,反而使国家外交、乃至整个军政实权渐渐落入疆吏手中。
那拉氏虽然收回相权恢复了战前极端的君主专制制度,但却无法收回战争过程中失落到地方督抚手中的权力,也无法改变整个权力构成上内轻外重的格局。于是,便耍弄权术,利用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千方百计地抑制汉族督抚,借以维持清王朝的统治。综合其手法,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分化曾国藩集团,孤立和压抑曾国藩及其至亲密友;一是动员这个集团以外的力量,从舆论上压抑这个集团,以达到政治上某种程度的平衡。
曾国藩集团虽在镇压太平天国革命问题上是一致的,但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出于种种原因,形成曾、胡、左、江、李五大派系。江、胡死后,胡派消失,江派势弱,势力较强的主要是曾、左、李三派。各派之间,尤其曾、左之间,从历史渊源上即分别来自穆彰阿与林则徐两个派别,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渐合为一,共同对敌,当其胜利在握、一步步走向最后胜利的时候,内部又趋于疏远,渐渐产生隔阂。同时,李鸿章本属第二代头目,其地位最初尚不及曾国荃。只因淮军赴沪后很快由洋枪洋炮装备起来,战斗力大为提高,加以湘军逐渐裁撤,淮军成为主要武力,故其地位迅速上升。这样,就为那拉氏的分化政策提供了可乘之机。
清政府分化曾国藩集团的政策主要可概括为佑沈压曾、佑左压曾和抑湘扬淮、抑曾扬左数条。同治三年三月正当曾国藩粮饷困难、日夜忧惧围攻天京之役功亏一篑之时,江西巡抚沈葆桢未经协商,突然奏准将原解安庆粮台的江西厘金全部截取,留充本省之饷。曾国藩闻讯惊慌,上疏力争。清政府乘机偏袒沈葆桢,不仅将曾国藩经办的江西厘金全部划拨给沈葆桢使用,户部还在复奏中谎称,曾国藩每月至少可得四川等省协饷银十万两,使曾国藩在粮饷最为困难之时骤失每月几万两的饷源,于权重自危之际背上广揽利权、贪得无厌的恶名。由此引发了曾、沈之间的一场大争大闹。沈葆桢本属曾国藩的幕僚,当其进退无依之际收入幕府,征收厘金、办理营务。曾国藩对他备加赏识,荐其才堪封疆之寄。当其负气回籍、坚卧不起之时,曾国藩又力主起用沈葆桢,清政府据此将他由道员超擢江西巡抚。这种情况,不仅当时极为罕见,即曾国藩一生所荐人员,亦只有他与李鸿章二人。其后,沈葆桢延宕不肯出山,清政府再次发谕征询曾国藩对其出处的意见,似有收回成命、改变赣抚人选之意。曾国藩重申前说,坚守成命,并担保沈葆桢很快就会赴任,方保住他的巡抚之位。由此可见,曾、沈二人虽人事渊源上并非同流,但一经结合,关系还是相当紧密的。不料,经此一闹关系疏远,二人皆受损伤,而只有清政府坐收渔人之利。更使曾国藩苦恼的是,二人从此结怨,此波平息不久,又兴更大波澜。
曾国荃攻下天京后,纵兵烧杀淫掠,防务松弛,刚刚炸开的城墙豁口,无人把守,李秀成乘机率军冲出,幼天王即在其内。李秀成本人虽中途落单被俘,而这支队伍却逃往安徽,打算与驻扎湖州的黄文金部会合。清政府探知这一消息后,曾一再令曾国藩认真查察,勿使幼天王逸出。曾国藩并未认真调查,听信部下谎报军情,声称幼天王不被大火烧死,即死于乱军之中,绝无逸出之事。李秀成被俘后,真相本已大白,但曾国藩为掩饰胞弟及其部下的过失,一直心存侥幸,不肯据实上报。不久,左宗棠从逃出的难民中得知,幼天王已随太平军逃往广德,并从广德逃往湖州,遂一面函知曾国藩,一面上奏清廷。清廷便发布谕旨,责备曾国藩所报不实,并下令惩办防范不力的将领(参见朱东安《曾国藩传》,第230—231页。),使清政府与曾家兄弟的关系骤形紧张,曾、左之间亦发生一场争斗。以笔者之见,曾国藩集团内部的这两次争闹,情况显有不同。若以统治阶级立场与利益而论,上次沈葆桢理屈,这次曾国藩理屈。对于幼天王等一千多名太平军逃出天京一事,曾国荃确有责任,曾国藩也说了谎。但曾国藩认为清政府偏向左宗棠,怨恨左宗棠吹毛求疵,不顾同乡、同事及多年患难情谊,也并非全无道理。否则,左宗棠攻陷杭州时十万太平军突围而去,清廷不出一词,而天京城破走脱千人何必苦苦追究,揪住不放?于是,曾国藩一面陆续裁勇,以消除清廷心病;一面包庇胞弟,抗命不办。其复奏之折不仅以无人把守豁口相搪塞,且以杭州之事反唇相讥。清廷见查无实据,曾国藩又死不认账,只好留待后议。不料这年九月,幼天王不幸与大队失散,为江西湘军席宝田部所俘。沈葆祯、左宗棠乘机报复,二人一唱一和,张大其辞,坚请将洪天贵槛送京师,以彰曾氏兄弟走脱要犯之罪。曾国藩认为,自己临渊履薄之时,被左、沈二人从背后击一猛掌,心中恼怒而有口难辩。从此关系疏远,曾、左终生不通书问,曾、沈则多年后始有书信往来。
在曾国藩集团中,曾国藩与胡林翼、李鸿章关系最好,而曾、李二人则尤为密切。李鸿章之父李文安是曾国藩的会试同年,早在道光年间,李瀚章、李鸿章兄弟就以“年家子”的身份投到曾国藩门下,读书受教,具有名副其实的师生关系。其后,兄弟二人又双双充任曾国藩幕僚,得其保奏,位至督抚,说他们的功名禄位均授自其师亦似乎并不过分。然而,时过境迁,关系却发生了变化。尤其当湘军陆续裁撤、淮军的作用越来越大,曾国藩身家地位的维持有赖于李鸿章淮军之时,则已不是李有求于曾,而是曾有求于李了。而李鸿章的性情又不同于彭玉麟、鲍超诸人,往往官迷心窍、眼睛向上,有“拼命做官”(俞樾:《春在堂随笔》,上海文明书局,第1卷,第6页。)之谓,无患难与共之称。咸丰十年就曾以其师自投“绝地”而借口离去。同治四五年间,又因曾国藩北上剿捻主要使用淮军,而李鸿章不肯交出兵权,往往暗中操纵,各将“遇有调度,阳奉阴违者颇多”,致令曾国藩大悔“撤湘军一事”,“与所亲书”,有“‘合九州铁不能铸错’之语”(徐宗亮:《归庐谈往录》,光绪十二年线装本,第1卷,第8页。)。正是根据这种情况,清政府设下抑湘扬淮之策,利用李鸿章打击曾国藩与其他湘军将领。同治五年九月,正当捻军突破河防,曾国藩剿捻失利之际,其长期在家“养病”、出任湖北巡抚不久的胞弟曾国荃,突然背着乃兄上疏参劾湖广总督官文,列有“贪庸骄蹇、欺罔徇私、宠任家丁、贻误军政”(《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四月二十七日。)等款,词连军机大臣胡家玉。在此期间,江西巡抚刘坤一也上奏参劾籍隶江西的胡家玉,告发他咸丰以来从未交纳过田赋。“其中警句云:‘以五百亩之多,岂无一亩膏壤?以十七年之久,岂无一岁丰稔?’”(《异辞录》第2卷,第5页。)。曾氏兄弟及其他湘淮将领靠练勇骤得高位,成为一帮新贵,早已引起满、汉旧贵的不满。及见曾国荃参劾官文,更是气忿难当。故派往湖北查办此案的钦差大臣,刑部尚书宗室绵森、户部右侍郎谭廷襄回奏时,处处为官文开脱,竟将曾国荃所列各款,全部驳回,甚至有人指责参劾官文为“肃党”一事,要求依法反坐,治其诬陷之罪。那拉氏极富政治经验,早已洞悉曾国荃参劾官文一事,纯属权力之争。为防止奕插手,整个案子由她亲自处理,完全背着军机处进行。曾国荃“参官文折进御后,皇太后传胡家玉面问,仅指折中一节与看,不令睹全文。比放谭、绵二人查办,而军机恭邸以下,尚不知始末。”(《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七月初九日。)由于当时剿捻战争正在进行,尚须借重湘淮军之力,故及时作出让步,于当年十一月调官文回京供职,解湖广总督任,以文华殿大学士掌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湖广总督一缺由前往查办案件的谭廷襄暂署。同日,命曾国藩卸去钦差,回两江总督本任,授江苏巡抚李鸿章为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同治六年正月,授李鸿章为湖广总督,调其胞兄、湖南巡抚李瀚章任江苏巡抚,署理湖广总督。湖南巡抚一席则由曾国藩的亲戚刘昆担任。曾国荃踌躇满志,满望可兼署湖广总督一职,结果却是竹篮子打水。不久,所部新湘军相继败溃,自己也不得不奏请辞职,再度回籍“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