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官居二品以来,曾国藩“常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每自负”。只是承平日久,人们多不理解,或谓其“大言欺人”,唯倭仁等“数辈信之”(《中兴将帅别传》,第1页。)。而处于基层的士人则与京中人士观感大异。刘蓉已在家乡组织团练镇压当地“吃排饭”的灾民,罗泽南即将参加湘乡总团的活动,而刘长佑来至镇压李沅发起义的前线,江忠源更是镇压农民起义的老手。通过与这些人的交往,曾国藩不仅对全国政治形势了然于心,而且在相互激励之下,信念更加坚定,思路更加清晰。当其未入仕前,一心苦读诗书,求取功名;当其入仕之后,一心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当其身居高位、父祖诰封之后,则一心效忠大清王朝。
道光三十年正月道光皇帝去世,四皇子奕■登上皇位,此即咸丰皇帝。咸丰上台伊始,即诏谕科道九卿等有言事之责者,可就用人行政一切事宜据实直陈,封章密奏。曾国藩以为国家振兴有望,于是,连上奏章,就清王朝面临的一些具体问题,提出自己的解决办法。三月上《应诏陈言疏》,就人才的识拔、培养、使用提出自己的主张,并推荐李棠阶、吴廷栋、王庆云、严正基、江忠源五人各有专长,皆为有用之贤才。咸丰元年三月又上《议汰兵疏》,主张对绿营兵裁汰五万,痛加训练,以解决国用不足、兵伍不精的问题。该疏已触及清政府的症结所在。当时太平天国已在广西金田举行起义,全国性的一场大乱势在难免。而清政府政治腐败,财政拮据,军力疲软,根本无力担负起镇压农民起义、维护清朝统治的职责。该疏本着“兵贵精不贵多”的原则,旨在对清朝武装力量进行改造。因满汉藩篱之故,不敢涉及旗营,虽二者一样腐败,仍只讲绿营。其改造之方就是“去腐生新”:“医者之治疮痈之甚者,必剜其腐肉而生其新肉。今日之劣弁赢卒盖亦当量为简汰,以剜其腐者,痛加训练,以生其新者。”(《曾文正公奏稿》,第1卷,第25—26页。)从这篇奏折中,可以明显看出,曾国藩对绿营武装的基本看法与最初设想,即绿营武装非痛加改造不可,而实施办法则是自上而下的进行。
然而,曾国藩的建议却不为清朝当局所接受,种种迹象表明,咸丰帝下诏征言,不过是故作姿态。他既看不出问题的严重性,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只是依照常规一个接一个的向广西前线派遣钦差大臣,根本不想改造他的军队,更不相信以百万之众不能将太平天国革命镇压下去。这就不能不引起曾国藩的愤懑和不满。他在给同年好友胡大任的信中说:“今春以来,粤盗益复猖獗,西尽泗、镇,东极平、梧,二千里中几无一尺净土。推寻本源,何尝不以有司虐用其民,鱼肉日久,激而不复反顾。盖大吏泄泄于上,而一切废置不问者,非一朝夕之故也。”又说:“国藩尝私虑,以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财用,三曰兵力。”而要解决这些问题,非对清朝的现状大加改造不可。然“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纳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而咸丰帝“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书生之血诚,徒以供胥吏唾弃之具,每念及兹,可为愤懑。”(《曾文正公书札》,第1卷,第30页。)其时,形势紧迫,改革无望,曾国藩苦闷彷徨,不知所为,若非刘蓉、罗泽南的批评、推动,或者就难有下文。
多年以来,曾国藩周围集结了一群挚友,不仅可一起探讨学问、谈论时事,也可以吐露心迹、相互批评。从刘蓉的复信看,曾国藩在给胡大任信中所表露的情绪,似亦流露于给刘的信函中,而不时将奏稿寄示好友,则是可以肯定的。惟刘蓉站在阶级斗争前沿,正向起义农民作殊死之斗,亟须通过曾国藩这个身居高位的代理人,将社会基层的真实情况和中小地主的迫切要求,反映到最高统治者面前。所以,曾国藩的苦经,不仅没有得到丝毫同情,反而受到他的尖锐批评。刘蓉复函称:“大疏所陈,动关至计,是固有言人所不能言、不敢言者。然言之未见其效,遂足以塞大臣之责乎!国事未见其益,而闻望因以日隆,度贤者之心不能不以是嫌然于怀也。”又说:“既已达而在上矣,则当行道于天下,以宏济艰难为心。”“今天下祸乱方兴,士气弥懦”,贤者更当挺身而前。“曰其廉可师”,“曰以身殉国”,“曰不爱钱,不惜死”。壮哉斯言,足可“明执事自待之志,为戡乱济时之本”,然“若以慰天下贤豪之望,尽大臣报国之忠,则岂但已哉?!”(刘蓉:《养晦堂文集》,思贤讲舍光绪三年刊,第5卷,第9—10页。)其立身之高,言词之厉,真让曾国藩无地自容。
这封信无疑对曾国藩起了极大的鞭策和激励作用,使其甘冒风险,再次上奏,仿乾隆初年孙嘉淦《三习一弊疏》,于当年四月呈上《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从三个方面谏正咸丰皇帝的所作所为(参见拙著《曾国藩传》,第37—38页。),尤对其求言以来的表现,提出较为尖锐的批评。他在给江忠源的信中解释说:“四月又条陈一疏,以圣德咸美而预防其蔽,大致似孙文定《三习一弊疏》。第孙托空言而仆则指实,太伤激切。盖嫉时太甚,忘其语之憨直。”(《曾文正公书札》,第1卷,第37页。)故其发折之后亦忧亦喜,忧的是可能招来不测之祸,喜的是终可在朋友面前有个交待。此时,他是否函告刘蓉尚难确定,而写给罗泽南的复信却收在全集之中。罗泽南致曾国藩函是在上疏后的第七日收到的,因未收入其《遗集》而内容无从得知,但从曾国藩的复函看,其言词之尖锐当不逊于刘蓉,且主旨大致雷同,不外促其知难而进,犯颜直谏而已。从中亦可看出,罗、刘之间似就此事通过消息,唯不见往来函稿,其采取何种方式不得而知。曾国藩在信中说:“以阁下之贤而国藩幸同里闬,国有颜子而行谊不达于岩廊,仆之耻也。来书反复陈譬,所以砭警愚顽良厚,中如‘有所畏而不敢言者,人臣贪位之私心也;不务其本而徒言其末者,后世苟且之学也’四语,国藩读之,尤复悚感。”上月“二十六日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一疏,学道未深,过伤激直。阅七日而春介轩廉访(春熙,字介轩,满洲镶黄旗,是任湖南按察使。)来京,递到阁下一书,乃适与拙疏若合符节,万里神交,其真有不可解者耶!今录往一通,阁下详览而辱教之,山中故人如刘孟容、郭筠仙昆仲、江岷樵、彭筱房、朱尧阶、欧晓岑诸君,不妨一一寄示,道国藩吞窃高位,不敢脂韦取容,以重负故人之期望者,此疏其发端也。”(《曾文正公书札》,第1卷,第32—33页。)曾国藩此举非同一般,实际上是企图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来解决当时不可或缓的兵、饷、人才问题,以使清王朝能够担负起镇压农民起义、维护封建制度的使命。同时,这也不是一般的上疏言事,而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集体行动。它所反映的不只是曾国藩个人的要求和政治意图,而是一个团体的意志。因为他们事先通声息,事后作通报,相互鼓动,串联一气,无论自觉与否,有形无形,已在曾国藩周围形成一个政治小团体,且函中点到之人,除彭筱房情况不明外,全是曾国藩集团的重要成员。更为重要的是,这次行动对该集团发展道路的选择影响很大,只因行动失败(参见拙著《曾国藩传》,第38—39页。),自上而下的改革走不通,方迫使他们别寻他途,另起炉灶,自己动手来解决镇压农民起义所必不可少的兵、饷、人才问题。因而,在研究这个集团的发展过程时,应把曾国藩的这次上疏看作它的发端,其思想上、政治上以及组织上的酝酿,从此开始。而曾国藩在此前后所上的一系列奏疏,则基本上勾勒出他所要进行的各项改革的轮廓,种种设想初露端倪,其后的行动,不过因形势的不同而有所发展变化而已。曾国藩早年,尤其道光二十七年之前,一心读书养望,以道德文章报国,经过数年的转变与准备,大约自道光三十年开始,其主要精力逐步转向如何解决决定国家命运的政治、军事难题上,而此次上疏,亦成为其一生生活道路的转折点。
咸丰二年十一月底,在籍守制的曾国藩接到命其帮办湖南团练的寄谕,几经犹豫反复,终欣然从命。值得一提的是,曾国藩这次出山,郭嵩焘从中起了很大作用。其初,曾国藩决心拒不奉命,奏折和写给湘抚的信函已封缄,正拟发送时,郭嵩焘受张亮基之托来到曾家。郭嵩焘从机缘和形势两个方面动员曾国藩出山。他说:“本有澄清天下之志,今不乘时而出,拘于古礼,何益于君父?且墨绖从军,古之制也。”(《中兴将帅别传》,第4页。)机会难再,不能不使曾国藩动心。再者,太平军已经占领武昌,随时可能打回湖南,蛰居山林,亦非乱世良策。加以郭嵩焘动以保卫桑梓为词,曾国藩亦很难再行退避。这是郭嵩焘为这个集团立下的第一件大功。至于救左宗棠于危难之际,劝李鸿章重归曾幕,则是后话。
为解决湖南兵力不足的问题,湖南巡抚张亮基奏请从各县选调乡勇一二千人,仿戚家军之式加以编练,并委团练大臣曾国藩实施办理。这一奏折不仅出于左宗棠之手,亦出于左宗棠之谋,与曾国藩在省城建一大团的计划尤不谋而合。其理由都是一个:用兵不如用勇,且兵无处可调。所以,湘军之创建,为曾国藩所一手经办,而左宗棠亦有建议之功。只是左宗棠很快随张亮基离开湖南,未能始终其事,只好由曾国藩独力完成,亦因而错过曾、左协同创业的一个机会。然而,相处时日虽短,彼此了解颇深,拯救桑梓之情,重振大业之志,已将他们的心连在一起,甚至远在贵州的胡林翼亦成为他们之中不可或缺的一员。曾国藩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廿一日驰赴省垣,日与张石卿中丞、江岷樵、左季高三君子感慨深谈,思欲负山驰河,拯吾乡枯瘠于万一。盖无日不共以振刷相勖,亦无日不屡称台端鸿才伟抱,足以救今日之滔滔,而恨不得会合以并纾桑梓兵后之余虑。”(《曾文正公书札》,第2卷,第8页。)惟曾、左关系起伏太多,变化太快,旋因曾国藩向陶家勒捐军饷,引起左宗棠的不满,遂致二人一度疏远。
当曾国藩途经县城之时,湘乡知县朱孙诒和刘蓉、罗泽南等人,已接到巡抚张亮基的信札,命他们率湘乡团丁赴省,于是,便同曾国藩一起赶赴长沙,遂形成曾国藩最初的办事班底。不久,欧阳兆熊来访。欧阳是曾国藩年青时代的好友。道光二十年曾国藩任职翰林院之初,病倒于南城果子巷万顺客店中,几至不起,多亏粗通医道的欧阳兆熊精心护理,方得转危为安。从此,二人成为知心好友。欧阳建议曾国藩建立“文案”,曾国藩遂在团练大臣公馆内设立审案局,调湖南清泉知县厉云官等专司其事,成为曾国藩幕府的第一个办事机构。
曾国藩到长沙后主要办两件事,一是设审案局杀人,一是苦练湘勇,为此得罪了湖南地方大吏,但却将塔齐布收到自己的麾下。曾国藩初练湘军,按规定应由湖南藩库供饷,然实际上领饷困难,常常受到刁难。曾国藩六月操兵,世人反感,湖南地方大吏也未能超出常人见解。而曾国藩设局办案,有违常规,甚至强行从善化县衙提走人犯,更使他们不满(善化是湖南首府首县,按正常司法程序一切讼案均应先交该县衙审理。故曾国藩此举,实属严重侵犯湖南地方司法权的行为。)。所以,当曾国藩遭到提标兵围攻时,骆秉章先是装聋作哑,后又放走犯卒,使其丢尽颜面。王闿运对此曾有生动描写:“营兵既日夜游聚城中,文武官闭门不肯谁何,乃猖狂公围国藩公馆门。公馆者,巡抚射圃也,巡抚以为不与己公事。国藩度营兵不敢决入,方治事,刀矛竟入,刺钦差随丁,几伤国藩,乃叩巡抚门。巡抚阳惊,反谢,遣所缚者,纵乱兵不问。司道以下公言,曾公过操切,以有此变。国藩客皆愤怒,以为当上闻。国藩叹曰:‘时事方棘,臣子既不能弭大乱,何敢以己事渎君父?吾宁避之耳。’即日移屯衡州。”(《湘军志》,第22页。)至于其丛讥取戾的原因,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解释说:“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又说:“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揄修袂而养姁步,昌为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风。见有慷慨激烈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次骨。今年承乏团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唯恐人之攘臂而与其间者也。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还说:“方今主忧国弱,仆以近臣与闻四方之事,苟利民人,即先部治而后上闻,岂为一己自专威福?所以尊朝廷也。”(《曾文正公书札》,第4卷,第45页、第42—43页。)直至二十三年后,谈及此事仍颇多感慨,称“起兵亦有激而成。初得旨为团练大臣,借居抚署,欲诛梗令数卒,全军鼓噪入署,几为所戕。因是发愤募勇万人,浸以成军。”(《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八月二十一日。)其时羞愤之情,可想而知。而骆秉章则称:“时曾涤生在又一村住,嗣因镇■赌博拿获,后欲将来正法。是晚兵勇鼓噪,闹至又一村。出而弹压,兵勇始散。曾涤生见兵心不服,不在省住,移节到衡州矣。”(骆秉章:《骆文忠公自订年谱》,咸丰三年八月条。)就是说,二人至死也没有就这一问题达成共识。
塔齐布满洲镶黄旗人,初属乌兰泰(后曾任广州副都统),任三等侍卫。咸丰元年调湖南,次年迁游击,署抚标营中军参将。咸丰三年曾国藩于盛夏之时苦练湘勇,并请营兵会操。湖南提督鲍起豹、长沙协副将清德以为虐士,坚决反对。而塔齐布独持赞同,“每校阅”,“必短后衣,蹑屩带刀侍”。鲍起豹、清德以为塔齐布媚曾,禁其会操,并将摧辱之。曾国藩幼罢清德,力荐塔齐布而取代之,称“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曾文正公奏稿》,第2卷,第8页。)。恰有署湖广总督张亮基保塔劾清之折亦至,奉旨允准。鲍起豹怒气难申,遂暗中鼓动提标兵哗变,“掌号执杖至参将署,欲害塔齐布”,“匿菜圃草中以免。兵众毁其房室”,随之围团练大臣公馆,刺伤亲兵,几中曾国藩(《曾国藩年谱》,第28页,咸丰三年七月。)。经此一场证闹之后,二人皆无法在长沙立足,曾国藩避往衡州,塔齐布移驻澧陵,仍统抚标兵及宝勇、辰勇。从此,他们命运相连,塔齐布更加死心塌地地追随曾国藩,成为曾国藩初起之时在军事上的主要支柱。更难得的是,塔齐布知恩图报,不忘根本。《湘军志》称:“塔齐布以都司署守备,仅二年,超摧大帅。”“受印之日,文武、民士聚观相叹诧,虽起豹傔从亦惊喜,以为皇上知人能任,使军气始振焉。是时,依故事提督列衔在巡抚前,曾国藩以事降黜,衔名在巡抚后。而塔齐布谨事国藩,自比于列将。”(《湘军志》,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