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五年十月曾国藩接到回任两江总督的上谕后,自感脸面无光,奏请以散员留营效力,或进京陛见一次,实际上是给清廷出个难题。李鸿章不念旧情,步步进逼,迫使曾国藩就范。他先是奏请曾国藩务必返任,否则,剿捻各军的粮饷供应没有保障,致使清廷不准曾国藩所请,催令速赴江督之任;继而派弁追要钦差大臣关防,迫使正值行军途中的曾国藩,不得不改变原定计划,于返回徐州接受江督印信之前,派员先将钦差大臣关防驰送徐州,交到李鸿章手中。其迫不及待之心和不近人情的做法,不能不令曾国藩寒心。曾几何时李鸿章还是他的学生和幕僚,荣辱进退全在一言之间,如今地位变化、形势不同,竟要逼其退位、取而代之了。曾国藩回到江宁,曾对赵烈文谈及此事,说:“李少荃在东流、安庆时,足下常与共事,不意数年间一阔至此。”赵回答说:“烈元年冬到沪,少帅犹未即真苏抚,邀烈坐炕,固问老师处有人议鸿章者否?意甚颛颛,不一月实授。从此隆隆直上,几与师双峰对峙矣。”(《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其实,李鸿章攻陷苏州后,自感羽翼丰满,无求于曾而曾反有求于己,书信言词之间已不免气盛。同治三年四月十八日曾国藩在一篇日记中写道:“是夜,闻上海十五万金已到金陵,为之一喜;接少荃信辞旨逼侮,为之一戚。”不过这时吉字营未撤,李鸿章尚有所收敛。及至湘军大加裁撤,曾国藩处处依赖淮军,尤其剿捻失利、钦差由李取代之后,李鸿章就对他的老师不仅气盛,简直可以说是有些凌人了。这就是说,江、胡去世之后,由于左宗棠的争闹和李鸿章的寡情,曾国藩在这个集团中,已失去节制四省时那种唯我独尊的地位,形成曾、左、李三雄并立的局面。与此同时,全国战争形势也发生了很大变化。西北战场地位上升,渐渐形成与中原并重的局面。而这两个战场的主帅,则分别为左宗棠与李鸿章。而曾国藩自中途退出剿捻战场后,再没有出任过一方大军的主帅。
清政府向来关注西北战场。为了将这里的各路起义军尽早镇压下去,同治元年十一月授荆州将军多隆阿为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率军远征西北,并于次年十月改西安将军。这时活动在西北地区的起义武装,主要是回民起义军、李、蓝起义军余部和陈得才、赖文光为首的远征西北的太平军。同治三年四月多隆阿因伤重死于陕西周至,陕甘总督旋亦病死,清政府遂命杨载福总督陕甘,会同陕抚刘蓉主持西北军事,率湘军镇压当地汉、回起义军。不料,杨载福离水改陆,用非所长,时经两年,不仅军事上无大起色,且连自己的督标兵亦发生了哗变。迫于形势,不得不称病辞职,于同治五年八月和刘蓉同时病免。清政府遂命左宗棠移督陕甘,并于次年正月授钦差大臣,督办陕甘军务。开始,左宗棠奏调鲍超霆营随行,而所部士卒不愿远征,分别在福建上杭和湖北金口索饷哗变,只得奏请改派老湘营西征。左宗棠迟至同治五年十月始就道,行至湖北又奉先入陕西之命。此时,捻军已分为两支,以赖文光、任柱为首的东捻军仍留中原黄、淮一带,而以张宗禹为首的西捻军则远征陕西。所以,会有是命,且催其速行。左宗棠遂遣刘松山率九千人先行入陕,自己则驻扎汉口,等待续调各军。为了保障军饷供应无误,左宗棠复奏准预借洋商银一百二十万两,设上海采运局,委浙江官商胡光墉总司其事。左宗棠在陕甘一带的征战可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同治六、七两年主要是对西捻军作战,同治七年十月后主要是镇压当地汉、回民众起义,至同治末年关内战事结束,从而为进军新疆铺平道路。其间,左宗棠曾尾追西捻军返回直、鲁地区,事平再赴陕西,直到同治八年十月始抵兰州,就陕甘总督任。
李鸿章对捻军的作战也经过不少周折。李鸿章接手指挥剿捻战争之初,所用兵力湘淮军皆有。淮军除最初调用的铭、盛、树、鼎四军外,还有后续编练的李昭庆一军。湘军则除老湘营和张诗日两军外,又增加了曾国荃的新湘军与鲍超霆营。其后,老湘营远走西北,新湘军垮台,鲍超亦因李鸿章在尹隆河一战中偏袒刘铭传愤而离去,所用兵力便只剩下淮军。应该说明的是,尹隆河之事屈在刘铭传。他本与鲍超约期会战,却为争头功而擅改计划,先期发起攻击,结果被捻军团团围困,几至不支。鲍超准时赶到将其救出,并取得转败为胜的战果。事后,刘铭传为掩已过,谎称鲍超失期。李鸿章不作调查,偏听偏信,亦委过鲍超,致其怨忿难忍,称病求退。鲍超走后,所部亦相继遣散。至此,曾湘军裁撤迨尽,老湘营等左部湘军便成了一支独秀。鲍超是湘军悍将,刘铭传是淮军悍将,互不服气,争名争利,本意料中事。而李鸿章的祖刘压鲍,则不仅说明其狭隘偏私,心胸不如其师,更说明淮军对湘军的倾轧排挤。以致引起左宗棠的不满,曾国藩亦致函严加训诫之:“昨令兄书来言,左公函中有‘湘、淮暗分气类’之语,‘即从大帅分起’云云。鄙意湘淮实无丝毫衅隙,渠前批霆军之禀,颇似有意簸弄。尊处军事若不得手,左公必从而■龁之。”(《曾文正公书札》,第31卷,第25页。)此事亦从另一个角度,反映出这个集团内部湘、淮两军与曾、李两帅实力地位的消长变化。
剿捻战争中,以刘铭传出力最大,功勋最著。他先以去留相争,迫使李鸿章接受了他的防河之策,继而购奸杀害东捻勇将任柱(任柱英勇善战,赖文光倚如长城。有人说,全军兴衰系此一身,犹如太平军后期的陈玉成。),从而为淮军的取胜奠定了基础。然而,最后论功行赏,刘铭传仅得轻车都尉世职,实属功高赏薄,连曾国藩都代为不平。他在给李鸿章亲信丁日昌的信中说:“省三建议防河,计诛任柱,三年追剿,屡次大捷,论劳论功,论谋论勇,近世诸将罕出其右。此次劳浮于赏,远近皆知。”(《曾文正公书札》,第31卷.第54页。)刘铭传怨愤难当,请假回籍,对李鸿章颇有不满。迨至同治七年西捻军挥师东进,威胁京师时,刘铭传拒不奉调,称病不起。致令李鸿章受到革职留用处分,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曾国藩只好亲自致函进行劝解。函称:“运河之守自君建之,任逆之歼自君谋之。追剿数省唯君最劳而且速,大捷数次唯君最劲且精。甚至波折叠生唯君始终不挫,孱军滥竿唯君侃直不阿,卒能埽除剧寇,成此奇勋。虽劳浮于赏,中枢或不深察;而全功出于阁下一人,则远近皆知。”又说:“张逆盘旋保定、河间一带已逾一月。彼苍玉成豪杰,安知不留此难题,历试群将帅所不能,而后逾显阁下之能乎?”(《曾文正公书札》,第32卷,第4—5页。)刘铭传阅之感动,投袂而起,以消世人赏薄引退之疑。事定之后,清政府赏刘铭传一等男爵,其不平之气为之稍解。不料又由此引出左、李之间的矛盾。当西捻军回师直、鲁,威胁北京,自西北紧追而至的刘松山等苦战不下,刘铭传却因功高赏薄而坚卧不起之时,大约左宗棠已经有气。追战事结束,刘铭传赏一等男爵,李鸿章授协揆,左宗棠心气难平。他先是上奏大彰刘松山之功与曾国藩知人之明,“论者谓其伸秦师而抑淮勇”(《曾文正公书札》第26卷,第42页。);继又“公然疏言‘张总愚未死,伏有隐患”’(《异辞录》,第1卷,第56页。唯同治九年一次例外。),遂致左、李二人数年不通音问。同治九年清廷以左宗棠西北用兵久未得手,复遣李鸿章带淮军前往助剿。后因改办津案中途返回,已达陕西的刘铭传、周盛波也陆续离陕,否则,可能会发生更大的冲突。
四、持续期:时间约为同治八年至光绪二十年,其标志为曾国藩移督直隶和李鸿章甲午惨败。
自咸丰末年,尤其同治三年之后,曾国藩集团的一项重要活动,就是兴办军事工业,创建近代海军。因此事留待后议,这里不再提及,仅就其二十几年间所经历的几件大事,作一简要概述。
这一时期的大事约有三件,一是曾国藩办理天津教案,一是左宗棠收复新疆,一是李鸿章甲午战败和签定马关条约。
天津教案发生在同治九年,实质上是地方官员与广大民众,反对以教会为代表的外国侵略势力的斗争。在此之前,曾先后发生过贵州教案、江西教案,性质与之类似,惟规模和影响远不及天津教案。
自清政府中途易帅以来,曾国藩就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心情一直不大舒畅。东捻军平定后,清政府追念曾国藩剿捻之功,赏其云骑尉世职,时隔数月又由体仁阁大学士晋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西捻军刚刚平定,清政府为改变权力格局中内轻外重的状况,即于同治七年七月调曾国藩移督直隶。曾国藩疑虑重重,祸福难测,迟至十一月初始启程北上。他十二月中旬行抵京师,随之陛见帝、后,拜见大臣,访亲问友,参加新年盛宴,直到同治八年正月底始抵保定,就直隶总督任。故地重游,荣耀空前,本该高兴才是。而曾国藩却大失所望,情绪沮丧,颇有到头一场空的感觉(参见拙著《曾国藩传》,第276—280页。),可以说从此失去奋斗目标和精神支柱,身体也一天天衰弱下去。同治九年夏,正当他请假养病期间,忽然接到赴津办理教案的上谕。曾国藩认为,洋人恃强凌弱,没事找事,动辄吵闹不休。这次死了这么多人,涉及多国,其中尚有领事官在内,必定要兴师问罪。所以,他出发之前写下遗嘱,似有要做“叶名琛第二”的预感。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他将天津教案办成中国近代史上较为典型的屈辱外交,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令人奇怪的是,正当曾国藩人人喊打、孤独无助之时,他的后台主子那拉氏竟再次换马,令其梅开二度,旧戏重演,速返江督之任,由他的学生和部下李鸿章取代直督,接办教案。所以,这件事非同小可,对曾国藩集团乃至晚清政治都产生很大影响。从此,李鸿章地位上升,对清朝中央政府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几乎可以左右全局。光绪初年“醇邸欲以左易李,既知不可,任之益专”。李鸿章“坐镇北洋,遥执国政,凡内政外交,枢府常倚为主”,“朝廷大事,悉咨而后行”(《异辞录》,第2卷,第22、24页。)。而曾国藩则有些灰溜溜抬不起头来,不到二年即一命呜呼。对这个集团来说,实际上是一次主帅易人,由曾国藩时代进入李鸿章时代。在近二年中,他虽然其人尚在,但已退居二线,仅只是精神上的领袖。所以,及至曾国藩死后,这个集团仍然固结不解,继续作为一个最大的地方实力派存在和发展下去,可以将它称之为没有曾国藩的曾国藩集团。
左宗棠收复新疆,是这个集团最为辉煌的一页。其时,俄国强占伊犁,天山南北已控制在浩罕(俄国控制地区)军事头目阿古柏手中,并建立起名为哲德沙尔的“汗国”。英国侵略者亦乘机插手,给予它以外交承认和军火支援。从而造成西北边疆的严重危机。左宗棠决心维护国家领土的完整、统一,平定陕甘回民起义之后,即积极进行各项准备,并将军队部署在肃州至安西一线,展开进军新疆的军事态势。这时,由于日本侵略台湾,引发创建海军之议,清政府财力不足,不知钱该花在哪里,故有“海防”、“塞防”之争。其代表人物就是李鸿章和左宗棠。李鸿章主张放弃塞防,专注海防,实际上将使黄何以西的广大地区,沦为英、俄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兰州、西安亦无宁日。左宗棠对之痛加批驳,提出海防、塞防并重的主张,并得到清政府的支持。光绪元年清政府命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光绪二年刘锦棠等军陆续开进新疆,经过近二年的征战,至光绪四年初,彻底打败阿古柏军,收复被其占领的全部地区,从而为曾纪泽外交谈判的胜利打下基础。新疆苦寒荒凉,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用兵难饷运更难。左宗棠不避艰险,知难而进,终成大功。在此期间,他以年近七旬的高龄,仿效六出祁山的诸葛孔明,日治军书,夜草奏章,未明而兴,夜深未寐。其舆榇出征的壮举,更成为千古佳话。
李鸿章创建北洋舰队,是同左宗棠进军新疆同时开始的。他最终能够建成这支近代海军舰队,尽管存在着种种问题,仍是一个很大的成绩,总算使中国在军事近代化的道路上,迈出了踏实的一步。然而,他忠实执行曾国藩的民族投降主义的外交方针,对外国侵略者的武装进攻,实行不抵抗主义,致使中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陆军一溃千里,舰队全军覆没。三十年的惨淡经营,竟在数月间化为乌有,连在同时起步的日本人的进攻面前,都不堪一击。这不能不使中国人对洋务运动大失所望,再也不相信他们船炮救国、隐图自强的神话。至此,洋务运动作为一项技术与经济活动,仍然继续存在与发展,但作为一个挽救国家命运的政治方案,却显然是失败了,再也不能成为振奋民族精神的政治旗帜。先进的中国人,不得不为我们中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探索新的政治出路。而曾国藩集团所赖以起家的湘、淮勇营,也重蹈八旗、绿营的覆辙,因丧失战斗力而被历史所淘汰,其地位和作用渐由新军,亦即北洋军所取代。
五、终结期:时间约为光绪二十一年至光绪二十七年,其标志是李鸿章签定《马关条约》和李鸿章去世。
中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中的失败,从根本上讲,应归咎于这个集团的思想政治路线,追溯到它的领袖与创始人曾国藩。而直接责任者,却是其第二代头领李鸿章。尤其他的军事不抵抗主义,更是激怒了广大官绅民众,以致全国上下无不斥之为卖国贼。清政府为躲避舆论的冲击,故技重施,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将他调往广州,以大学士署理两广总督,以示薄惩。不过,他的个人命运远胜其师,没有在南国一隅沉寂而死。未及一年直、鲁一带发生义和团运动,清政府对外宣战,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使他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他先是和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山东巡抚袁世凯联合起来,搞东南互保,宣布对外中立,并事后得到清政府的认可;随后奉调回京,充任首席代表,同八国联军进行谈判,并于光绪二十七年签定《辛丑条约》,使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因为这时的李鸿章,备受帝国主义各国的青睐,清政府一切对外条约的最后签字,非他莫属,他人取代,定遭拒绝。光绪朝以来,他于签定中英《烟台条约》、《中法条约》,尤其中日《马关条约》之后,已成为签定卖国条约的专业户。且带有垄断性质,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正是靠着这点剩余资本,李鸿章方能于赖以起家的湘淮军基本垮台、北洋舰队全军覆没之后,又为曾国藩集团创建上述两大业绩。有人把对外签定这些卖国条约的责任,统统推到清政府那拉氏身上,似乎李鸿章只是一个单纯的执行者,这恐怕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最低限度是他们一起卖国,各有各的责任。不过,李鸿章毕竟已是风烛残年。他在签约后不久即病死北京,临终举袁世凯自代。这个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喧嚣数十年的军政实力集团,终为袁世凯北洋集团所取代,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第二节 内部派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