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神开始以人世间有德义智勇之人为偶像。取其德义,是寄希望于土神的道德情怀,是一位清廉的主宰。取其智勇,是寄希望于土神的威力,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斗战胜者。钟山之神蒋子文就是其中的一员。晋干宝《搜神记》卷五:“蒋子文者……,汉末为秣陵尉,逐贼至钟山下,贼击伤额,因解绶缚之,有顷遂死。及吴先主之初,其故吏见文于道,乘白马,执白羽,侍者如平生,见者惊走,文追之,谓曰:“我当为此土地神,以福尔下民。”这是以守土献身、见诸文字最早的以世人为土神者。南朝的沈约,据传因捐献父亲的墓地于普静寺,被该寺奉为土神。另有文献记载,还有以萧何、曹参、韩愈、岳飞为土神,反映了不同的人群和不同的需求。人们的需求本来就是多方面和永无止境的,土地既然成为保护神和恩赐者的偶像,人们对于他的希望,当然也不排除功名富贵在外,这在后面我们还要论及。
土神不仅有了实人的形象,他的祭祀者也不吝悯,深感土神形只身单,还给他找了个配偶,俗称社母、社婆、土地婆、土地奶者即是。土神的形象,我们从零碎的文献中,可以略见一二。宋代俞琰的《席上腐谈》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又有头如雪,而肌肉纯白者,或者以为社日受胎,故男日社公,女日社婆。”同是宋代的郭象在《睽东志》卷三言:“(刘)知常始生,皓首赭面,里俗谓之社公儿。”看来,土神的形象,或肌肉纯白,或脸面赭色,但头发雪白倒是一致的。
将土神视为庄园老农的形象,志怪小说和民间曲艺的影响,不容小觑。《西游记》第五回:“(大圣)即入蟠桃园内查勘,本园有个土地,拦住问道:‘大圣何往?’大圣道:‘吾奉玉帝点差,代管蟠桃园,今来查勘也。’那土地连忙施礼。”清赵懿《名山县志》卷九:“李凤翎《觉轩杂录》云:‘土地,乡神也,村巷处处奉之,或石室或木房,有不塑像者,以木板长尺许,宽二寸,题其主日某土地。塑像者,须发皓然,日土地公,妆髻者日土地婆。社之纸烛、淆酒,或雄鸡一。俗言土地灵则虎豹不入境,又言乡村之老而公直死为之。’按土地不一,有花园土地,有青苗土地,有长生土地,……家堂所祀,又有拦凹土地、庙神土地等,皆随地得名。”
土神还有执掌阴间民事的职能,大概是在城隍信仰兴起后,土地又成为城隍的下属,分管乡间民事的一块。《水浒传》第七二回:“李师师便问:‘这汉是谁?恰似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鲁迅《彷徨·祝福》:“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土神职能的外延,反映了社会制度和民俗风尚的趋向,但又非空穴来风,它就像土神头发肌肉雪白有蒋子文乘白马、执白羽渊源关系一样,我们在《楚辞·招魂》中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其言:“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王逸注:“幽都,地下后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称幽都。”《古小说钩沈》辑《幽明录》也言:“丘县有巫师舒礼,晋永昌元年病死,土地神将送诣太山。”土神主幽明事,由来已久。
民国以后,封建制度土崩瓦解,土神的祭祀也日益萧条。周立波《山乡巨变》上一:“在小小的神龛子里,一对泥塑的菩萨,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他们就是土地公公和他的夫人。”艾芜在他的《山峡中》描述的则更为荒凉:“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的呻唤。”土神最终为一个手持拐杖、老态龙钟的面貌寿终正寝了。
三、土神祭祀的影响
民风习俗,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现象。土神的信仰由原始到现在,由尊崇到卑微,有一个发展渐变的过程,这过程无不与人们的生活习俗相关联。人们把社会的不公、自身的遭际,像寄托其它神一样,寄托于距离自己最近的神或者说是自家的神是很自然的事。祭祀本来就是一件向神祈祷、乞求恩赐或者请愿的行为。杀牲献牺,诚惶诚恐之心有之,毕恭毕敬,禁忌避讳之事有之。这种庄重、诡秘的现象和灵感,又往往是舞蹈、音乐、诗歌、绘画、戏剧种种文化艺术的源泉。中外学者在研究人类文明的起源时,大都放眼于这个民族的宗教活动不是没有道理的。就连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其《颂》的内容就是宗庙祭祀之乐。就连《楚辞》这种文学形式,也是由春秋战国时期楚地巫觋的祭祀舞曲发展而成的。土神如此漫长的岁月和如此广泛的信仰所形成的习俗,让我们今天来说它个所以然,是很困难的,但是我们从大量的文献史料中,还是可以窥到一些端倪的。
社,我们前面说过,即指社神、土地神,也指乡间的基层组织。《周礼》:“二十五家为社,各种其土之所宜木。”以为祀社神之所在。社神称社主,成员称社员、社众,社长称社首、社正、社宰,主持本社的祭祀活动。社神的祭祀活动称社事。我们看到,社的涵义是集祭祀、行政、娱乐为一体的民间组织,它包罗了社会基层活动的基本内容。
社神的祭祀,一年有两次,一次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一次在立秋后的第五个戊日,前者约在春分左右,后者约在秋分左右,是谓春社、秋社。也有言汉以前只有春社,汉以后始有春秋二社。祭社之日,男人要放下地里的庄稼,女人要停止手中的针线,参加社事活动,是谓社会。唐柳棠《答杨尚书》诗:“未向燕台逢厚礼,幸因社会接余欢”即是。社事活动,也格外丰富。《元典章·户部八》就有这样的一段文字:“省府相度:既是俵散社众食用,却令补助,不系买卖,不须纳税。”是言社日杀牛,为社众食用,不须纳税。社日杀牲分肉,由来已久,当局已经认定它是一种民间习俗,并以条文的形式,予以保护发扬。此风俗,汉丞相陈平分社肉事,可谓家喻户晓。此外,一些文人的作品也有描述。宋陆游《春社》诗:“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其《枕上作》诗也有:“社肉初分胙,春芜已再耕。”宋戴复古《庐陵城外》诗:“迎船分社肉,汲井种春田。”南朝梁宗怀《荆楚岁时纪》:“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飨其胙。”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秋社》:“八月秋社,多以社糕、社酒相赍送贵戚,宫院以猪羊肉、腰子、肚肺、瓜姜之属,切成棋子片样,滋味润和,铺于饭上,谓之社饭。”“市学先生预敛诸生钱作社会,以致雇倩祗应、白席、歌唱之人。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还有社零星。宋陶谷《清异录·馔羞》:“予偶以农干至庄墅,适秋社,庄丁皆呈社零星,盖用猪、羊、鸡、鸭、粉面、蔬、米为羹。”社日还要聚众饮酒。陆游《病中作》诗:“病多辞社饮,贫甚辍春游。”宋阮阅《诗话总龟·讥诮门上》:“一日里中社饮,小马携酒一榼,就杨公曰:‘此社酒,善治聋,愿持杯酌之,无沥。’”这大概是以土地所产之万物以回报土地,所谓报恩之礼的外延吧。
社事活动,还要有精彩的文娱活动为支撑,如社火、社戏等。宋范成大的:“轻薄行歌过,颠狂社舞呈。”《儒林外史》第十一回:“社火扮会,锣鼓喧天。”是说社火的场面。清西压《谈徵·社夥》:“宋之百戏,皆以社名。夥者,方言凡物盛而多也。或作‘社火’,言如火燃,一烘而过也。”则言社火、社戏的关联。社火、社戏,也因社祭所引起。《周礼·地官》:“以灵鼓鼓社祭。”陆游《秋社》诗:“雨余残日照庭槐,社鼓鼕鼕赛庙回。”元刘因《鹊桥仙·喜雨》词:“不妨分我一豚蹄,更试听清秋社鼓。”清陈祺《燕下乡脞录》卷一:“适里中社事正盛,昼夜相竞,立戏场数处。”《三国演义》第四回:“时当二月,村民社赛,男女皆集。”唐卢纶的《村南逢病叟》诗,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角度:“卧驱鸟雀惜禾黍,犹恐诸孙无社钱。”沈从文《从文自传·我所生长的地方》说的更为详细:“春秋二社,农事起始与结束时,照例有老年人向各处人家敛钱,给社稷神唱傀儡戏。”社戏的习俗还形成了看戏的习俗,冰心在她的《六一姊》中言:“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下看的。”柯灵的《香雪海·小浪花》:“看社戏,几乎是我当年最大的欢乐。”
社日祭祀之隆,人们的喜庆之乐,久而久之,吉利禁忌形成。明谢肇涮《五杂俎·天部二》:“唐宋以前,皆以社日停针线,而不知其所从起,余按《吕公忌》云:‘社日男女辍业一日,否则令人不聪。’始知俗传社日饮酒治耳聋者为此,而停针线者亦以此也。”犹言社日不参加社事活动,就会不聪,既而兴起的社饭壮身、社酒医聋的观念,和家家户户以社糕、社酒、馈赠亲朋的习俗,皆为吉利然。还有以为社木发出声响,谓之社鸣。社鸣,则预兆灵应。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就言:“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又有言行家为社家,文士名流为社翁者。男女以眉发白、面颜赤,谓社日受孕而生。前面提到的刘知常即为所论。民间凡修缮动土之事,亦祀社神。《宋书·明帝纪》:“宫内禁忌尤甚,移床治壁,必先祭土神。”明汤显祖《牡丹亭·回生》:“土地公公,今日开山,专为请起杜丽娘,不要你死的,要个活的。”《醒世姻缘传》第十八回:“(晁源)又叫匠人扎新冥器,灵前坟上各处搭棚,又在临清定了两班女戏,请了十二位礼生,又请姜副使点主,刘游击祀土,诸事俱有了次第。”
因春社秋社一般在春分秋分前后,春社燕子归来,秋社燕子离去,又称燕子为社客、社燕。春分秋分时节,天清气爽,多细雨现象,认为社公社母不食旧水,社日必雨,又有社雨、社翁雨之名。社燕、社雨又常常指代家乡的社事,成为文人笔下思乡恋土、怀亲念旧抒怀的主调。唐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诗:“旧人故园常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宋梅尧臣的《送韩子华归许昌》诗:“社后清明前,燕与人归来。”以及唐陆龟蒙的:“几点社翁雨,一番花信风。”陆游的:“摧花初过社公雨,对酒喜烹溪友鱼。”清方文的“官轻如社燕,南北任孤飞”的咏叹,都为我们提供了无尽的遐思。
当然,物极必反。还有称社君、社鼠者。此称并非褒义,而谓仗势作恶之人。《韩非子·外储》:“君亦见夫为社者乎?树木而涂之,鼠穿其间,掘穴托其中,熏之则恐焚木,灌之则恐涂陷,此社鼠之所以不得也。”将硕鼠依托社树、为非作歹的自然现象与凭借权贵无恶不作的社会现象相类比,将复杂的社会问题和诸多的无奈形象化,可谓精妙绝伦。还有社栎的典故,言匠石赴齐至曲辕,见社之栎树,“其大蔽数千牛,絮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然匠石弃而不顾,谓其为“散木”。“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椭,以为柱则蠢,是不材之木也。”言其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后因以社栎为不材之木,喻无用之人。但“社栎”与“社鼠”不同,并非全为贬义,还有庄子远离世俗,无用而大用之意,因此多用于自谦之词。宋苏轼在《次前韵送程六表弟》:“君才不用如涧松,我老得全犹社栎。”近代书家邓散木也以其词为号。与风俗同,词性的形成,也是社会现象的一种反映,不了解它的渊源,是很难窥其微妙的,如果妄加引用,就会失之浅薄。
本文就要结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对于土神的祭祀,虽然今天已经销然匿迹,有关土神祠庙的遗存也所剩无几,但人们对于土地的依赖程度并没有减弱。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口的增长,土地的负荷也愈来愈重,由此而产生的资源危机也日见尖锐,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和民族的昌盛,不得不采取种种措施包括限制人口来保护土地,土地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人类的关爱。它的不可分割性和利用的合法性,依然是一个民族对外对内最敏感和最基本的问题。原因很简单,人类对于土地的依赖什么时候也不会消除,人类与土地的实质关系没有变,变化了的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如祭祀等,这也是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结果。人类的文明和一个民族的生活习俗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作者简介
范西岳,男,曾用名曲天助,1949年生,河南偃师市人。现为洛阳民俗博物馆文博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