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小说中这种情感宣泄,大胆而率真的心理剖析、细致入微的心理刻划,对人物被痛苦意识所缠绕的精神上的苦闷,情绪上的压抑,觉醒、迷惘、困惑、失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内心感受的描述,都为作品酿造了浓烈的抒情气氛与浪漫色彩。至于说她早期小说的散文化、情绪化结构,剖白式自叙传性人物塑造以及“任感情奔涌而信笔所之”的情感表达方式,都无不表现了丁玲的浪漫主义特色。
其三,“一切出于感情推动者多”,写作以“情”为原动力。
“湘女多情”,丁玲这位湘女,尤为多情、重情。陈明回忆道:“她的文章从最初的到最近的都贯串着一条红线,那就是‘一往情深’……我以为这四个字不只表明她为人的特点,也是她作品的要点。”(陈明:《丁玲及其创作——(丁玲文集)校后记》,《丁玲文集》第6卷第67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丁玲也说过:“对群众要爱得深,只有爱得深才能发现他们可爱的地方,才能领会人民的至高无上的美德,才能发现新事物,新东西。”(丁玲:《文学创作的准备》,《生活·创作·时代灵魂》第156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由此可见,丁玲创作以“情”为原动办、她说:
我写作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形式的框框,也不想拿什么主义来规范自己,也不顾虑文章的后果是受到欢迎或招来物议。我以为这都是写完了之后,发表之后,由别人去说去作,我只是任思绪的奔放而信笔所之,我只要求保持我最初的、原有的心灵上的触动和不歪曲生活中我所爱恋与欣赏的人物就行了。(丁玲:《我的生平与创作》,《丁玲文集》第5卷第395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任思绪的奔放而信笔所之”,凭灵感和自己原初的心灵感受而创作。丁玲塑造了莎菲、曼贞、陆萍、贞贞、黑妮等鲜活的形象。黑妮这个形象的创作过程便完全是丁玲的灵感引起的。她说:
我在土改的时候,有一天我看到从地主家的门里走出一个女孩子来,长得很漂亮,她是地主的亲戚,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那眼光表现出复杂的感情。只这么一闪,我脑子忽然就有了一个人物。后来我在另一个地方和一个同志聊天,谈到对地主家子女如何处理。一谈到这马上我就想起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子。我想这个女孩子在地主家里,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她受的折磨是别人无法知道的。马上我的情感就赋予这个人物,觉得这个人物应当有别于地主的。
诚如作家所言:由地主家一个女孩子的复杂眼光,“只这么一闪,我脑子忽然就有了一个人物。马上我的情感就赋予了这个人物”。於是这个人物形象便呱呱坠地了。
老舍先生说:“小说的成败,是以人物为准,不仗着事实。世事万千,都转眼即逝,一时新颖,不久即归陈腐;只有人物足垂不朽”。要使人物“足垂不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且赋予她的情感,关心她的命运,更为不易。丁玲说:“我收到读者的信,最多是询问黑妮”的。一个次要人物,读者询问最多,可见她的艺术魅力。
这种魅力来源于作家对这个形象的独特发现与创造。丁玲不但写出黑妮这一形象,而且钻进人物的心理,写出人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定的社会生活中的特定地位和她复杂的心理状态,她的灵魂,她的情感,她的痛苦和忧郁。这是丁玲最喜欢和最擅长的技法。她说:“你要不写出那个人的心理状态,不写出那个人灵魂里的东西,光有故事,我总觉得这个东西没有兴趣”
(冬晓:《走访丁玲》,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19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这样看来,这位最富于情感的作家,她关注的热点,也是刻划人物的心理情感。文学是人学,思想情感是“人猿相揖别”的一种重要标志。不写情感,何以写人!
半个多世纪以来,丁玲一直不改初衷。当丁玲历遭劫难重新执笔的时候,她笔下风起云涌的感情波涛和浪漫情调比以前更为动人,因为这些作品融合了时代的精神和作家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与体验,是作家人生的血凝,因而焕发迷人的光彩。有的评论家指出:新时期以来丁玲创作的《魍魉世界》《风雪人间》《访美散记》《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悼雪峰》《鲁迅先生于我》等,洋溢着诗的激情和美感,“具有一种崇高大气之美”。
1984年,丁玲80寿诞时,作为丁玲的同乡,与丁玲相识45年的老朋友李锐,赋诗一首以赠丁玲:
多情湘女总多愁,风雨华年苦索求。
处子文章惊海内,平生抱负蕴心头。
纹身刺面寻常事,雪地冰原孺子牛。
笔底波澜随老壮,晚情无限耀高丘。(李悦:《怀丁玲》,《丁玲纪念集》第127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这位多情的湘女,即使变为一个老妪,仍然。“笔底波澜随老壮”,且“晚情无限。”譬如《风雪人间》《“牛棚”小品(三章)》等散文中,在抒发情感方面,的确有许多独特之处,有无限的晚情。
第一,它虽也写伤痕,写苦难,可痛苦而不使人丧志,具有崇高大气之美。
新时期以来,出现了一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这些作品大都有郁结者激愤控诉之情,哀怨之声。按理说,丁玲所受的迫害最深,时间最长。从51岁被扣上“反党”帽子到80岁时才得到彻底平反,她肚子里的冤屈该有多少?如果要发牢骚,她的愤激哀怨之声应该比谁都大。但丁玲没有涕泪滂沱,怨天怨地。她也写自己一再遭难,脸上刺着“金印”,任人指点、笑骂,“就像一个赤身裸体被严密包裹在一个满是钢针编织的麻包里,随时随地,上下左右,都要碰上许多扎得令人心痛的钢针”的刻骨之痛,也写“造反派不准她睡午觉,不准她睡觉打鼾、不准她抽烟的可笑举动,但即使在写这些非人生活时,也没有把生活写得一团漆黑。而是透过这漫天冰雪封冻寒气袭人的严冬,仍然看到人间蓄有温热。在那人妖颠倒,黑白不分的文革期间;在“芸芸众生”中,仍然保留了纯真美好的一面,从而挖掘出潜藏在生活另一面的亮色,在人生苦难的边缘上构筑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在《见司令员》《李主任》《远方来信》《鱼肝油丸》《希望在阳光下》等篇章中,丁玲动情地写道:押送他的“解差”,走到没有人的偏僻处,就一变原来的凶相,友好地把丁玲背上的几件行李放在他的车架上,让她轻松地赶路;养鸡场的老王头看见夜深了,丁玲的房里还有灯光,便不放心推门进来,看见她呆呆地坐着,便问道:“出了什么事了?我一直看见你屋里灯光不灭,唉!陈明不在家,要多照顾自己呵!”说完了,给她倒水、添柴、加煤,最后扶她到床上,为她关了电灯。第二天,又派人去告诉正在修铁路的陈明,、让他赶快回家;养鸡场的小组长也来看望她,.要她休息;当她因营养不良,得了夜盲症时,是一位好心的医生给丁玲一瓶鱼肝油丸,治好了她的病;看守她的民兵,似乎在自言自语:“连长可是个好人;对指导员可得小心……”;“陈明就在这附近……”;“如今哪个庙里没有几个屈死鬼”……。片言只语,道出了对她的关心,同情、爱护与鼓励。使她体味到人民——母亲给予她的爱护。
在《火柴》一节里,写到农垦部长王震同志来看陈明他们这些下放劳改的“右派分子”,对大家说:.“我是来看你们的,是来和你们交朋友的,你们要不要呀?”“共产党准许人犯错误,人总是会犯错误的;错了就改,改了就好了。”
这一席话,是陈明在来信中激动地告诉丁玲的,那时陈明是在北大荒宝清县境的八五三农场劳改。当丁玲读了这封信之后,动情地写下了这些文字:
这一席话正是寒夜里的火柴,给在冰天雪地里的人们以温暖,给人们以光明,令人从一点微微的温暖里感受到人世间的炽热的感情;从微弱的一线光亮中,看到了伟大的母亲,看到了党;从点滴的希望中,就能积蓄起坚定的无坚不摧的力量。王震同志,这火柴是你划亮的,你这一席话,便是你那一份多情。你自己也许说过就忘了,你没有在意。可是在那个时候,在那种处境中,你这几句话,有千斤重,万斤重啊…一群踟蹰在茫茫愁海中的脆弱的灵魂,就因你这席话,你点燃的一根火柴,而振奋起生命的双翅,在暴风雨中翱翔,冲破层层乌云,沐浴在自由的蓝天之上。(丁玲:《风雪人间》,《丁玲文集》第8卷第22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丁玲将王震同志这席多情的话,比喻为安徒生的童话《一个卖火柴的姑娘》手中划燃的那根火柴,她在圣诞节的夜晚,又冷又饿,火柴卖不出去,只好划一根取暖,在微光中看见她想往已久、美丽的世界。
正是这些人间的温暖,才使丁玲虽然走进了但丁的地狱,跌进释迦牟尼的苦海,却能在炼狱中越炼越坚。也正是丁玲这些充满激情的抒情文字,才让读者从乌云密布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有人说,丁玲是:“歌德派”。但是,她绝不是连共产党的错误也歌颂的人,她在延安时期就敢于揭露太阳中的黑点;在《风雪人间》中,她对于党内错误的揭露和批判,是锥心泣血、刻骨铭心的。然而,她从不过多地计较党会纠正错误,相信历史会给她公正的评价,相信她自己个人的恩怨得失。她总是说,在她受难的时候,我们的国家、人民、党也都在受难,许多开国元勋、党和国家领导人、大功臣,他们比她的功劳大多了,不也是在受难吗?那么,她个人这点磨难又算什么呢?
再者,丁玲总是将少数人搞宗派主义、官僚主义、主观主义、以权压人给党造成的损失与整个党分开来,相信党会纠正错误,相信历史会给她公正的评价,相信她自己没有干过坏事,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事实会胜于雄辩,时间会还她一个清白。因而,丁玲回忆往事,虽心情沉重,但依然保持了她的健康和乐观的情感。
《风雪人间》从一个被虐待者的视角,描述了自己在痛苦中寻求光明,在患难中寻求爱,在迷惘中寻求生路的心灵历程,抒写了理想和信念之歌。
第二,写患难与共、相濡以沫的生死之恋,慷慷悲歌爱的勇敢与柔情。
爱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是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的作家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经典名著。然而,像陈明与丁玲这样动人的黄昏恋,文学作品中的确罕见。
丁玲一生坎坷,个人感情生活也曲折复杂。她有过胡也频,但却被敌人夺去了生命;她有过与冯雪峰爱而不得的痛苦;有过与冯达短暂的无爱的同居;而在延安,她选择了陈明,这个个子瘦小却胸怀阔大,纯朴、坚定的男子。由于丁玲的牵连,他运交华盖,被打成右派分子,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但陈明无怨无悔,始终护卫着她,在寒冷的北大荒,在阴森的秦城监狱,在山西长治的贫困小村庄,他始终与丁玲相伴相随。他是丁玲的生命,是丁玲力量的源泉,精神的支柱,活下去的希望。面对孤独寂寞的熬煎,面对生死的较量,那怕是亲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句暖心的话语,都会给她增添百倍的力量!于是,丁玲“在这越来越冷的路边,踽踽独步,把思想,把思念,把依依难舍的恋情每天托付这灰暗的浮云寄了过去”。
1969年5月12日,文化大革命中,丁玲从“牛棚”转移到农场21队劳动,接受群众“专政”,她是多么想见陈明啊!
“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呢?我的生命同一切生趣、关切、安慰,点滴的光明,将要一刀两断了。只有痛苦,只有劳累,只有愤怒,只有相思,只有失望”……。我将同这些可恶的魔鬼搏斗……,我决不能投降,不能沉沦下去。死是比较容易的,而生却很难;死是比较舒服的,而生却是多么痛苦呵!但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尽管我已于1957年底被开除了党籍,十一年多了。我一直是这样认识,这样要求自己和对待一切的),我只能继续走这条没有尽头的艰险的道路,我总得从死里求生呵!”
“门呀然一声开了。他走进来。整个世界变样了。阳光充满了这小小的黑暗牢房。我懂得时间的珍贵,我抢上去抓住了那两只伸过来的坚定的手,审视着那副好像几十年没有见到的面孔,那副表情非常复杂的面孔。他高兴,见到了我;他痛苦,即将与我别离,他要鼓舞我去经受更大的考验,他为我两鬃白霜、容颜憔悴而担忧;他要温存,却不敢以柔情来消融那仅有的一点勇气;他要热烈拥抱,却深怕触动那不易克制的激情。我们相对无语,无语相对,都忍不住让热泪悄悄爬上了眼睑。可是随即都摇了摇头,勉强做出一副苦味的笑容。他点一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丁玲:《“牛棚”小品·别离》,《丁玲文集》第5卷第354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这些文字,散发出浓郁的诗意。而这些诗意并非纯粹用诗的技巧创造出来的,而是从真挚深沉、热烈的感情中自然地生发出来的。丁玲正是以这枝蘸满了情感的笔,抒写了与陈明的生死之恋!其中有陈明先到北大荒,丁玲寂居北京,望断山河,对鸿雁传书的企盼;有受到“意外判决”后与陈明不期而遇的兴奋;有在“牛棚”窗户的窄缝中意外地发现陈明的惊喜;有在看守的眼皮下暗递情书的欣喜和快乐;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丁玲将这比喻为“是一个浪漫的梦,是一首美丽的诗,是一段百读不厌的文章”(丁玲:《风雪人间·远方来信》,《丁玲文集》第8卷第267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这种激情,似初恋的少女,那样大胆;似热恋中的年轻情人,那样炽热。那颗火热的心篷篷地燃烧起来了。她心中积压的情感犹如熔浆喷薄而出。
有人说,真正的爱情必定孕育着苦难,而只有在苦难中才能挖掘出莫大的喜悦。这话颇有道理,在苦难中,丁玲更加珍惜、赞美她与陈明的真挚的爱。
作家刘心武说过,爱情的确像一盘菜。初恋,往往如一盘百味杂陈、浓酽刺喉的热肴;成熟的爱情,夕阳之恋,就像一盘清淡的菜肴。丁玲在《风雪人间》中所表现的激情,更像浓酽刺喉的热辣的菜肴。苦难、离别对于爱情,就像风对于火一样;它熄灭了火星,但却煽起狂焰。
丁玲所抒发的对于陈明的这种感情,像熊熊的狂陷,像美丽的诗,像滋润心田的甘霖。
丁玲说:“我的散文,比较注重情,带一点画,力求做到情景交融。”(见白夜,《当过记者的丁玲》,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由于“注重情”,所以“情”才会无处不有,无处不在,无处不炽热。
第三,一些怀念故人的散文,或直抒胸臆,或委婉深沉,渗透了作家对人生的体味,富有诗情与哲理。
丁玲的散文,题材广阔,内容丰富。一些回忆朋友、亲人、同志的散文,尤为出色。他们大多是普普通通的人物,如北大荒农场的杜晚香,牺盟会的巡视员马辉,乡合作社主任田保霖,民间艺人李h,母亲余曼贞、丈夫胡也频、朋友胡风、冯雪峰、瞿秋白,作家鲁迅、茅盾、肖红等。丁玲在写他们的时候,抒发情感的方式是多样的。
在《诗人应该歌颂您》这篇散文中,丁玲是这样歌颂宋庆龄的:
诗人写过春天,写过盛开的花朵;但春天哪有您对儿童的温暖。任何鲜艳的花朵在您面前,都将低下头去。
诗人写过傲霜的秋菊,秋菊经受的风风雨雨,怎能与您的一生相比。几十年来,您都在风雨中亭亭玉立。
诗人写过白雪,描绘它的清白飘洒,但白雪哪如您的皎洁,晶莹。
迫害您的豺狼,走在您的面前,却停步不敢向前,只能缩头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