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庙宇与漕运
胶东有不少村庄以庙的方位命名,例如芝罘区、牟平区都有“庙后”村;文登县有“庙西”“庙东”等,这些“庙”早已不见踪影,但在父老的口碑里却引以为豪,他们讲当年庙宇的盛况、香火的缭绕,甚至神灵的庇佑,津津乐道。
这些曾经为一时之盛的庙宇规模都很大,例如芝罘区的“庙后”村,据说大庙毁于兵燹,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让它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这个信息至少有两点令人注意:第一,这里有过很大的庙;第二,这庙不在大山深处,而在大路一旁。这才引起了军头的注意,以火焚之,消灭它潜存的军事价值。
这对我们认识胶东半岛的庙宇文化非常重要。
“天下名山僧占多”,自从汉魏时期佛教进入东土以后,逐渐地中原的名山都是古刹林立。像五台山、峨眉山,都被佛光笼罩。胶东的名山昆嵛山也不例外,据汉永康石刻记载,昆嵛山的无染禅院建于东汉前,无染寺当为中国最古老的佛寺之一。隋朝时期,昆嵛山修筑了一些规模较大的佛教寺庙,如六度寺,到了唐代,昆嵛山的无染寺达到了鼎盛时期,拥有僧众近百人,庙产数万亩,号称胶东第一名刹。这时还有蓬莱的弥陀寺、荣成的法华院、登州城内的开元寺、龙口的宝堂寺、福山的千佛寺、文登的宝峰寺、牟平的卢山寺、莱州的龙关寺等。其中的名刹——无染寺,近来被考证出竟是来华的“学问僧”主持修建的。资料如下:
新罗商人金清也曾出资扩建今文登、牟平交界的昆嵛山无染寺,《牟平县志》著录的《唐光化四年无染院碑》碑文,对金清出资扩建无染寺做了具体记载:“鸡林(指新罗)金清押衙,家别扶桑身来青社(青社,泛指山东半岛齐国之地,这里具体指昆嵛山),货游勤水,心向金田,舍青凫择郢匠之工,凿白石坚竺乾之塔。”这都说明了唐朝时在当地居住的新罗人很多,也说明了中国、日本、新罗三国文化的交融,而胶东地区作为当时中国、日本、新罗三国文化交流的桥头堡,为中、日、韩三国的传统友谊和友好往来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这段文字至少告诉我们,唐代的庙宇建设与海上丝绸之路的繁荣密切相关。
由于解放后大规模的群众性破坏,现在胶东半岛幸存的庙宇已经很少,但是在地方史志上仍旧留有大量的口碑资料。这些资料有许多共同的特点:一是庙的规模都很大,不管是菩萨还是如来,他们的大殿都气势恢弘,而且除有廊庑、僧舍之外,还有众多客房可供香客留宿、读书乃至幽会。二是主持建庙的人大多是唐朝的法师——妙常和尚、普渡高僧等等,再有就是唐太宗的大将尉迟敬德之类,几乎是“无庙不是唐朝建”了。三是多在通衢大道的两侧,依山背水的形胜之地,交通非常方便,可供车行马驰,区别于西部与中原的庙在深山。
这很可能与漕运有关;也与“风水学”的大盛有关。
我国的漕运起源于运河的开通,但是隋运河尽管可以南粮北运,但却成本很高。海上丝绸之路无疑开拓了人们的思路。随着航海业的发达,例如风帆的使用和驶风的经验,人们对海运就神往之至,加之南北大运河的若干航段被淤塞,海路就逐渐取代了运河。
然而,海运必靠仓储。一方面是北方的目的地不尽靠码头,必须转运;另一方面,旷日持久,需要卸运通风。所以,沿线的码头就必然成为锚泊地。胶东半岛在这条航线上的地位十分重要,是特殊的中转站,一些口岸就成为漕运的枢纽,例如登州(蓬莱)、莱州、龙口很早就是港口。转附(烟台)更在战国时代就是最重要的港口,仓储设施均古已有之,在后来就大为发展。那么,大庙就是最佳的仓储之地,至少在安全问题上能够得到保证。所以,胶东大路两侧的庙宇大都兼有仓储功能。只楚镇的金刚寺就是一例。据《福山县志》记载,他在东西干道之侧,有僧房l80余间。
魏晋六朝社会动荡,北方官宦士族纷纷南下,两宋交替之际情况亦然。这使人们对生存空间的认识,为之一变。官宦市井化,城镇也市井化,汉唐代那庄重大气也被纤巧精美所取代。士大夫情调追逐隐逸超脱,纵情山水,在建筑上也要求与环境自然相衬,和谐守候,所以建筑不仅风格纤丽,而且极为讲究风水,寺庙是公共场合,那风水就更为讲究。可以说,任何一座庙宇都是建筑在佳山秀水的形胜之处,没有一座不是风水宝地。
从这个意义上说,蓬莱阁只能出现在南宋时期,胶东的大量民居也随潮流有了风水禁忌。
魏晋的隐逸文化,怡情山水的生活情调,甚至谈玄机锋的社会时尚都不可能不影响胶东。现在留下来的历史遗迹比较著名的就是莱州云峰山的石刻。这些石刻,特别是非常完整的郑文公上碑下碑,无疑是书法瑰宝珍品,是我国书法由隶书向唐正楷过渡的珍贵化石。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耀眼的光辉也遮蔽了它内容的重要性。透过这些精美的石刻我们看到了那种魏晋遗风,一种飘逸的风格,一种与自然山水和谐相处的人生大智慧。尽管在充满了惊涛骇浪的官场,环境不乏险恶,但在旖旎的自然风光中,一切都可以化作闲适,我在山岚水光中可以进入“无我境界”,这是一种真正的潇洒。这种处世态度对自然环境的追求,当然就是佳山秀水,要山光水色都有一种宁静的美。
从魏晋以来,特别是战乱之后的江南,演变为一种园林艺术,许多丧失了权力的官僚,一些挟游资南渡的富翁,莫不精心营造精巧多姿的园林。在胶东,则因为远离战乱的中心,自然风光破坏得不多,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又造就了众多的自然佳秀风光,山山水水多姿多彩。于是,巧借山水之美成为这里建筑的时尚。庙为佛祖道长所居,所在之处,山水之美当为一地之冠。
这种崇尚自然山水之美,越到后来就越被涂抹上神秘主义的异彩,衍变成一门神秘的学问——堪舆学,民间称之为“风水学”。因为加入了星象术、图谶学、“天应感应”等曾经盛极一时的杂学,所以使建筑学问诡秘多姿。胶东由于很早就有仙道文化的流行,使得风水学拥有更大的学者群。这里的聚居点就特别要讲求追求“风水宝地”。旅游成为黄金产业之后,佛光高照,有些人就“借光发财”。一时之间几乎无地不佛,甚至有人完全不顾历史,把家门口的无名小山也列为佛祖伽蓝,其实,只消看看他们对金钱的贪婪,系上个红布条就要驱使“佛”为其效劳,就知道他们其实是对佛祖的亵渎,与佛教文化是根本不沾边的了。
第三节 全真道
道教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国教,不过,它的国教地位只在很少的朝代得到部分确认。自汉代创建以来,时而被推崇备至,时而被严厉镇压,而且大多是在与佛教的相互践踏中求生存的。就教旨而论,远在汉代之前,道家学说就十分盛行,特别在胶东半岛,仙道文化的本源就与道家学说非常接近。然而,作为宗教教义,它处于不断的发展变化之中,因而形成了不同的门派,这些不同门派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可能十分盛行,拥有大量的道众,从而形成主流。元代在胶东地区盛行的就是道教的全真派。当然,此前胶东也有道教,汉代李少君的方仙道就曾招摇一时,但真正蔚然大观的却是全真道。
全真道的创始人是王重阳,陕西人氏,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有志于道教改革。可惜他的那一套清苦笃行的实践很难被理解,人称之为“王半疯”,传教八年才收了三个徒弟。无可奈何,只好烧了草庵,东行“捉马”,来到了昆嵛山,一下子找到了儒、佛、道“多元化文化结构”的土壤,特别是仙道文化的基因,一种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貌似超脱而积极人世的立世准则很快落地生根。他在牟平找到了马钰,马钰进士出身,世家子弟,世称“马半州”,富甲宁海。两人相见恨晚,马为其建草庵——全真庵,得教名全真道。大家族尤其是大士族的参与以及声望、关系、财产,使它不仅是一个生产性团体,而且是一个文化阶层,王重阳利用马钰在当时的社会声望、影响,很快令道众云集。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先后在胶东的宁海、莱、登三州,建立了8个全真道的基层组织,即:文登县的“三教七宝会”、宁海城的“三教金莲会”、福山县的“三教三光会”、蓬莱县的“三教玉华会”、掖县(现莱州)的“三教平等会”,号称“三教五会”,道众达几万人。“五会”皆冠以“三教”,既体现了全真道三教合一的立教宗旨,又与胶东地区的道释儒三教并存并荣的文化氛围相融合。“金元时期,由王重阳创立的中国道教全真派在昆嵛山发迹,红极一时的道教迅速传遍昆嵛山间,许多佛教寺庙被潜心修道之士居住。佛教、道教是两种教义不同的宗教,佛教寺庙住道士、道姑的现象当时在全国不多见”,这也有力地说明了全真道创立于胶东地区有着深刻的地域文化根源。从此,全真道结束了以零散道人为主要教众的阶段,开始进入了有会首、有一定规模的道教组织,并日益显示出自己的特点和社会影响的发展时期,最后风靡了全国。
全真道主张“三教合一”“佛道圆融”,这确实是文化史上的一个转捩点。众所周知,儒、佛、道三家的学说体系,基本上概括了东方正统文化的精髓,是主流文化的核心,所以这种教义,包容了东方文化的整个体系。《道藏》和《续道藏》都规模宏大,二者相加过十万卷。从这个意义上讲,全真道是东方思想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后来栖霞出过经学大师牟庭、儒学泰斗郝懿行和王照圆,以及新儒学的当代杰出代表牟宗三,形成粗大的学术源流决非是偶然的。这是胶东文化史上的光辉亮点。
全真道集中了古人的智慧,把“和谐”第一次系统化、理论化了。“敬天”思想强调的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利用大自然要“有度”,即可持续发展;“爱民”思想主张人际关系的和谐,强调孝、慈,平等相爱;另外就是自身的和谐,纯心正性,戒贪节欲,以求长生。乾隆皇帝曾撰联颂它:“万古长生,不用餐霞求秘诀;一言止杀,始知济世有奇功”。
全真七子的救人济危、忍辱苦修提升了全真道的宗教素质,使全真教开始作为一种社会力量积极参与社会生活,为确立全真教在全国道教的主导地位奠定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值得指出的是,由于邱处机被封为元代的“国师”,“官本位”作祟,所以一提全真道,就是邱处机。这是很不公平的。全真道的“北七真”中有五个是牟平人,而且诞生在牟平境内的昆嵛山。马钰、谭处瑞的贡献一点也不亚于邱处机。历史的真相应当是马钰才是大弟子。
邱处机在临终前,设计了全真道向“道乡代”发展的构想,提出让“村庙道人”与村民“比邻而居”,自称“道不离俗”“以俗养道”。这对全真道走向民间、全面普及,意义非常重大,而且直接影响到民居的建设、居民点的和谐。胶东民风淳厚,民俗尚亲,应当与之有关。
导致胶东民俗诚朴的因素当然很多,但全真道的和谐理念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胶东民俗中有俗谚:“千金买房,万金买邻”;“远亲不如近邻”。祖祖辈辈都十分看重邻里关系,把邻里和睦当成整个家族的追求,在农村中,有所谓“街坊等”,那些带有家族印痕的称谓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邻里吵架的事情极少,打架斗殴则成为一地的绝大新闻。相反,互相帮助以至肝胆相照的事例比比皆是。“与邻里争利”是处世的大忌,如遇邻里不淑,贪小便宜,关系冷淡一点也就是“不睦”的极限。
扩而大之,村庄关系也是和睦的,在很多地方有“联庄会”之类,处理公谊事务。而“械斗”之类的惨剧,在胶东历来没有,地方史志不载,口碑也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