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时代出了一名杰出的女外交家——冯嫽。
要说她的事,得光从西汉初年的外交格局说起。
西汉要经营西域,打通“丝绸之路”,必须控制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上有一个乌孙国,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就向汉武帝建议说:“乌孙本与大月氏共在敦煌间,今乌孙虽强大,可厚赂招,令冬居故地,妻以公主,与为昆弟,以致匈奴。”汉武帝接受了这个建议,曾遣江都王家女细君为公主,嫁给了乌孙的昆莫(首领)昆莫以为右夫人。
匈奴最初听说乌孙与汉通好,十分恼怒,想发兵攻击,但又惧乌汉连手,就以“和亲”对“和亲”,也用女人来笼络昆莫,昆莫称匈奴的女儿为左夫人。
这种情况延续到了汉宣帝。
汉宣帝时,昆莫年老,想让他的孙子岑陬娶细君公主。公主怎么能接受这种安排?乱伦到了祖母嫁孙子的情况,实在不堪,向汉宣帝请求返国。汉宣帝的回答是:“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也就是说,为了联合乌孙以共灭匈奴的外交需要,只能服从当地的习俗了。
细君公主不久就死了。消息传来,汉宣帝立即派遣又一名公主入乌孙和亲。这个公主便是楚王戊的孙女,名叫解忧。这次自然是嫁给了岑陬。岑陬很快又要死了,然而后继无人。他和本族妻子生的儿子泥靡长大了,就归还皇位。这就为乌孙的****埋下了契机。
翁归靡即位,号肥王。按照乌孙的习俗,解忧公主自然成了他妻子,而她带来的陪嫁丫头冯嫽也自然成了他的侍妾。解忧长得美貌异常,深得肥王的欢心,几乎夜夜专宠,很快为肥王生下了三男两女,长男名叫元贵靡。冯嫽出身微贱,姿色也并不出众,所以并没有得到肥王的宠爱。
同在异乡侍奉同一个男人,两个女人的表现却回然不同。
解忧十分严倦这个远离故国的异乡,更讨厌缠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乌孙国的都城赤谷距长安八千九百里,那里天苍苍,野莽莽,不高的山上有几棵松树,是大自然唯一的变化,单调乏味的莽平令人格外郁闷。人们追逐水草赶着马匹在大草原上驰来走去,时常是蒙蒙细雨带来了格外多的寒意,又平添了荒凉之感。解忧总是怀念着江南的水乡,对着苍穹落泪。
她害怕见丈夫,长着青眼赤须的丈夫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只弥猴,再怎么温柔也唤不起她一丝妻子的情感。她在这里真的是度日如年,唱着细君公主主编写的歌曲: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鹂兮归故乡。
跟不安于异域的解忧公主相反,冯嫽却深入到乌孙的民众之中了。她很注意了解当地的问话习俗及民族关系,并很快学会了当地的好几种方言,还熟悉了乌孙的历史。知道乌孙本来是“赛地”,后来被大月氏征服,所以又塞种族与大月氏种族的矛盾,而匈奴人正利用这种矛盾一度控制了乌孙国。这里民风刚勇,但却寇盗甚多,治理起来很难 ,但却可以成为一支重要的军事力量等等,很快变成了一个“西域通”。她还常常作为解忧公主的使者,到乌孙各部及邻近各国访问,肥王的长女第史嫁给了龟兹国王绛宾为妻,冯嫽的代公主访问自然大大加强了汉在西域各国的影响。由于冯嫽的勤于学习,所以与当地的人很快消除了语言障碍,加上她的精明能干,所以她很快在乌孙乃至西域树立起自己的美好形象了,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热烈地欢迎,人们都尊称她为“冯夫人”。
所以有这种天壤之别,就是因为冯嫽牢牢记住了自己的使命。乌孙这个国家地理置太重要了:东与匈奴、西北与康居、西与大宛、南与城廊诸国相接,是汉帝国西去的必经之地;且盛产良种马,国内富人有的拥有五千匹之多。由于与匈奴同俗,历史上又与匈奴有綦多的渊源,汉与乌孙,一旦失和,后患无穷。所以她不满意解忧公主的以泪洗面,竭力劝公主善待肥王;然而,公主不听,她也无可奈何。她毕竟代替不了公主,因为她只是公主的陪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妾——肥王不以她为妾,解忧却放不下主子的款儿。
肥王死了,乌孙贵族拥戴泥靡为昆莫,号,狂王。狂王仍旧要娶解忧公主。公主泣涕涟涟地对冯嫽说:“我两次守寡,在汉地实居不祥尤物;在这里却要三嫁其子,有何面目存于世上?他日若能归汉地,决不敢回楚见父老。”冯嫽安慰她:“当以国事为重。”她却说:“我怎比你?能为乌孙右大将妻,没有乱伦之耻。”冯嫽只能叹气:“两个国家民族习俗差异悬殊,公主认为奇耻大辱者,在乌孙又何耻之有?”
然而,解忧公主却始终耿耿于怀,虽与狂王生下一男鸱靡,仍旧不与狂王相亲,相反,却向汉使说狂王的坏话,策动政变,企图谋杀狂王。结果只是刺伤了狂王的胳膊,狂王逃进了北山,乌孙的贵族也纷纷跟着逃进了山中。肥王与匈奴妻子生下的儿子鸟就屠趁着混乱,杀了狂王,自以为乌孙王,企图与匈奴成联盟来对抚汉朝,以巩固王位。形势急剧逆转,汉初经营多年的外交成果即将毁于一旦。
在这关键时刻,冯嫽利用丈夫与乌就屠的私人关系,毅然策马飞奔,进了北山,面见乌就屠:“右大将与你平生友善,我作为他的妻子当不至于害你。你如果叛汉,将会坐实世人对乌孙的攻击,汉派公主和亲凡四十余年,竟不见亲密,边境不宁实因乌孙贪而无信。如此,谁还肯与乌孙结交?匈奴暂收你叛汉之效,其实决不会信赖你,与其两面皆叛,何如与汉继续缔交?且汉;泱泱大国也,其国力远非匈奴所可抗横者,汉天子对乌孙内政从未干涉,你杀狂王也并非得罪汉天子,何自拒汉而亲匈奴?”
一席话说得乌就屠城隍诚恐,决心所以冯嫽,只不过提出了一个条件:“愿得小号。”也就是说,希望汉宣帝册封他为乌孙小王,他就听从汉帝的。冯嫽认为这对于巩固西汉与西域的关系十分有利,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但她却决无权力给乌就屠一个封号,于是便十万火急向宣帝报告。汉宣帝为了慎重起见,特召冯嫽回长安。
一个陪嫁的丫头现在不仅成为右大将的天人,其实已经成为友好的使者,派驻乌孙的大使。解忧公主的使命实际上已被取而代之了。
汉宣帝听冯嫽分析乌孙的形势,分析乌孙在西域所能发挥的作用,为什么宣于招抚。汉宣帝接受了冯嫽的建议,让冯嫽“锦车持节”,到赤谷城宣诏乌就屠,立元贵靡为大昆莫,封乌就屠为小昆莫,分别其人民地界,大昆莫有六万余户,小昆莫有四万余户。这种“分而治之”的策略确保乌孙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了内争。
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解忧公主上书汉宣帝,说的好可怜:两个儿子元贵靡和邸靡都死了,自己在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年将七十,思乡綦切,恳求归骸骨,能葬在汉地。汉宣帝动了恻瘾之心,就让她回到了京师。不过,她就赖在京师不走了,不肯“落叶归根”,是的,冯嫽了解她心灵上的阴影,一个一醮再醮的女人,而且是乱伦再醮的女人,是无法在熟人而前立身的。
不过,这时的冯嫽更多的心思却放在乌孙那里。她知道自己凭口舌消弥了一场一触即发的危机并不意味着乌孙完全接受了汉的文化,汉朝兵不出塞当然很好,可汉的文化必须出塞,才能确保边境的安宁。她担心解忧公主的幼孙初立为王,不熟悉国政,特别是不接受中原文化对“逐水草”的秉性加以改造,很可能会再次发生战乱,于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妪毅然主动请缨,上书给汉宣帝,要求再次作为汉朝的使节,重返乌孙,辅佐幼王。
汉宣帝答应了冯嫽,一个白发老妪,精神矍铄,重新踏上了丝绸之路,茶膺发展与西域各国友好的使命,开始了新的征程。
十年之后,也就是在汉元帝永光三年(公元前41年)冯嫽在塞外面对死神了。她对自己的一生倒没有多少后悔,一个丫环,能够有机遇随着公主远嫁塞外,本来只是浮萍羽毛,任其飘游而已,不意却成为圣上特派的锦车持节的使节。有此殊荣者在男人也是凤毛麟角,何况一个女人?又何况是一个出身微贱,其貌不扬的女人?应当说够幸运的了。
带给她幸运的是谁?是解忧公主吗?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女主人。解忧已经死去了七八年,她在临终之前很想能回长安一趟,为她扫扫墓,写篇谏文也好,可现在是办不到了,只能抱着遗恨离开人间。
她想这解忧,一辈子为什么是那么委屈?又是谁造成的这种委屈?天下的女人都是婚配的,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婚约之言?能够由皇上指配,那实在是无上的茶耀,可为什么解忧却那么痛苦?是因为不习惯塞外的生活?不!衣食住行,解忧公主全是按照汉人一模一样呀!她从没穿过乌孙的袍子,住的是专为她营造的房屋,不习惯于吃肉,也是陪嫁的丫头为她制作五谷杂粮,那么委屈何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风俗的差异。就说这改嫁儿子、孙子吧,这在乌孙是习以为常的,可在解忧来说却认为是巨大的屈辱。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自我精神折磨,随时随地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一举一动,一草一木都会牵动着一个巨大的精神黑影,从心灵深处发出一种声音来:我在异国他乡!是的,这是他人不曾强加,而自己自觉自愿背上的沉重精神磨盘,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不想自拔。委屈呀,委屈,只是一种折光而已。
冯嫽在临终的时候清醒地明白了这一点,为什么世代和亲的公主都是那么委屈,这个谜终于找到了答案,然而,这却未给她带来振奋,反而有阵阵的内疚:
“是的。”她在内心中自言自语,“这种差异是不知多少代造成的,彼此之间当然会互相冲撞。如果相互歧视,或者一方想把自己的强加于对方,恐怕都只能导致战争,即使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强加于对方也不行,对方会口服心不服。我何尝不是认为只有中原的汉人是闻名古国,乌孙这里愚昧无知,是冥顽之至不开化的夷秋,想用汉人的一套来改造乌孙呢?现在看来,四五十年过去了,实在是收效甚微,乌孙之人性仍如以往、该刚勇还刚勇,该轻诺仍轻诺;而其婚俗,仍旧是夫死嫁子,没有丝毫改变。解忧公主感到十分孤独,我又何尝不感到孤掌难鸣呢?”
死神即将降临,冯嫽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她暗自说出了自己的见解:“看来,只能是互相尊重,在冲撞中互相接近,融和,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呀,谁也不能求速,用一方改造一方。汉俗和胡俗都在变,彼此的融合倒是可能的,何必一定要改造对方以适应自己呢?解忧公主就载在这一点上,我与她只怕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就不怀着这种有待发挥的清醒在寒外的乌孙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