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世纪初,中国历史上有著名的“八王之乱”,先是晋惠帝的皇后贾南风把持了朝政,听从了一个奸佞小人孙秀的话,派人去毒死太子,太子不肯服毒,竟用药杵槌死了太子。太子一死,被封为王的司马后裔趁机起兵,相互残杀,其实都想染指帝位。这时,赵王司马伦诛杀了贾氏,铲平了贾后势力,便以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的身份把持了朝政,光相府的卫兵就多达一万多人。不过,这赵王是个庸劣之辈。并无治国之才,政事完全由封为中书令的孙秀实际操纵。孙秀是小人得志,不可一世。当平在潘岳手下当个小史,潘岳因见其狡诈,曾鞭苔过他,他就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现在机会到了,要将潘岳收捕,无奈洛阳城尉欧阳建不肯,想用金钱买通有司,放潘岳一码。孙秀侦得了欧阳建是石崇的亲戚,那巨款均来自石崇。孙秀便狰狞地笑了,他想得到了石崇拥有的一切。
石崇是洛阳首富,富得有这样一个小故事:皇帝的舅舅王恺得了一件宝贝——一件一尺多高的珊瑚,觉得很了不起,有了夸耀于人的珍宝,请石崇来观赏。石崇一见,便挥动手中的如意(手杖)将珊瑚打得粉碎。王恺以为是石崇嫉妬他的宝贝,大为恼火,不料石崇将王恺请了去,打开仓库,里面的珊瑚有一大堆,三尺的,五尺的七八株,一尺多的稀松平常。石崇对王恺说:“这些珊瑚乃平常物,任君随意取吧!”王恺方知石崇真正的副摪天下。
石崇作为交趾(越南)采访使在岭南购得了一个绝色美女——绿珠。《晋书·石崇传》说石崇“有妓曰绿珠,美儿艳,善吹笛”。绿珠本性梁,岭南含浦县人,为俚族。俚族的风俗以珠为上宝,特别是“含浦之珠”更负盛名,所以,生女,俚人名为珠娘;生男,则名为珠儿。绿珠得名,可见父母对其的珍爱,既至长成,不仅姿容的秀丽为一乡之冠,而且能歌善舞,又能吹奏特别悠扬的笛声,就更成了远近闻名的佳丽。这时,交趾采访使来了,他要攫取这一美色,靠的就是豪富。有了钱,能使鬼推磨,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鬼”使在前的驱动之下,为石崇卑鄙的目的奔走,结果石崇如愿以偿了,以十斛真珠购买了绿珠的身子,携之到西晋的都城洛阳了。
绿珠要告别故乡了,那是生离死别的一幕。想到一个被卖掉了身子的孤女要独自去到万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从此再也不可能回到故乡,再也见不到一个亲人,绿珠的眼泪真像开闸的河水,汨汨地流个不停。那是绝望的泪水,啼血的泪水。
然而,这泪水却只能偷偷地流,因为她的身份是石崇的家妓之一。石崇花了十斛真珠,决不是来看眼泪的。石崇要看她的笑颜,要听她的笛声。她的全部人生都是为了石崇的欢乐,她已经丧失了良家女子的一切。
幸亏石崇对她宠爱无比,让她住在金谷园的一座雅致的楼阁中。金谷园是洛阳附近的一个山涧,那里临涧的山崖上建有石崇的别墅。石崇在那里金屋藏娇。花晨月夕,征歌求舞。过着醉生梦死的岁月。
然而,这种酣歌妙舞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因为赵王司马伦的宠臣孙秀派了人来,指名道姓地要崇取绿珠。
绿珠颤栗着不肯出来,因为她想起了孙秀那贼忒忒的眼神——不久前这石崇为了讨好孙秀。曾经邀请孙秀来赴家宴。席间石崇出禾家妓,让她唱《懊侬歌》。她只唱了四句。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
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余音尚存,这孙秀就动手动脚起来,佯装酒醉,轻佻地说道:“跟我做点游戏,就用不着缝什么丝布了。”
她当时惶恐得不可名状,偷偷地瞥视一眼石崇。石崇却是无动于衷。她琢磨不透这个石崇的真正心思,按说,石崇对自己的宠爱该是真实的,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我的万斛家财均可予人,唯独爱卿须臾不可离!”可她也深知这些达官显爵,富贵豪绅那誓言实在是一文不值的。自己对石崇来说,不过是个有姿色的玩具而已。他垂涎自己的不过是美轮美奂的肉体而已。作为只是满足男人****的玩具,活着其实是没有多大意思的。在谁手里还不是任其蹂躏?所以畏惧孙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崇对自己还有那份宠爱,还会写一曲《王昭君》来命自己演唱,不失有几份儒雅。两相比较,她是宁肯陶醉在石崇的锦锦情意之中而不会因为孙秀的缘故丧失了石崇的欢心。她惟愿石崇对她的誓言是真实的,在她遭受到侵害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去保护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现在这侵害果然突然降临了。
石崇将自己的数百名丫环一个个都盛装打扮起来,而且每个丫环的身上都披戴着香料。当花枝招展的丫环列队扭过来时,整个大厅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
石崇对使者说:“这些美人任君选择!”
使者却道:“你这么多得美人,美丽则都够美丽的了,只是我的主人命我是来崇要绿珠的,不知道哪一个是。”
石崇大笑起来:“哪个都是,你随便挑一个就可以交差了。”
使者诚惶诚恐地说:“这可开不得玩笑,你知道中书令是认识绿珠的。”
石崇便道:“绿珠是我所爱。君子不夺人所爱,中书令不是君子乎?”
使者勃然大怒道:“这么说你是不肯给了?”
石崇骄横一世,何曾见过他人在自己面前发火?就答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那我就如此复命了!”使者拂袖而去,离开了金谷园。
等待石崇的是斧铖之祸。
孙秀矫诏,说晋惠帝下令收石崇,潘岳等人杀之。石崇正在绿珠所在的楼上饮酒作乐,甲士到门,石崇知道不妙,便对绿珠道:“我今天是因为你才得罪的。”
石崇说这话的时候,那表情令绿珠不寒而傈。他阴沉着脸,脸似乎有些变形,;拉得好长好长。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平日里不失温柔的一点点光,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有一种绿森森的寒光直射出来,仿佛在对着绿珠说:“都是你这祸水给我带来的灾难,你是罪魁祸首,死有余辜!”
绿珠在那眼神中明白了:她必死无疑!即使她现在想不死也不会为孙秀所收容。她太了解这石崇的占有欲了,当初在含浦用十斛真珠买她的时候她就懂得了豪富男人的心理。这个男人是宁可让她做鬼也不会让她去侍奉另外一个男人的。此刻她只要透露出一点点想苟活的意思,这石崇就会立刻让她碎尸万段的。
于是,她哭泣着说:“我当效死于官前。”
石崇隐隐有一种得意,但却不露声色。
绿珠道:“我想临死前为官弹奏一曲。”
石崇不置可否。
绿珠便走入后堂,不多时盛装打扮走了出来,怀里揣着一把琵琶。
此时的绿珠真是要多么美丽有多么美丽,只见她:洗净铅华的脸更如满月,一双微露哀怨的秀目令这脸上多了说不清的韵致,莲步轻移,腰肢袅娜,自带来千种风情,琵琶无音,却是最佳的装扮,说不尽有万般的旖旎,一时满座皆惊,不知天然丽质竟胜浓妆艳抹万千倍。
绿珠透过琵琶暗暗窥探石崇的表情,她也说不清有什么期冀。
然而这一向视丽色为性命的石崇,此刻却表情漠然。绿珠立即绝望了。
她二话没说,一腚坐在了冰冷的石凳上,操起琵琶来就弹。
众人越发愕然,那是一首有名的汉曲《王昭君》: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涕流离,辕马悲且鸣。
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陵辱,对之惭且惊。
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
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
朝华不足嘉,甘与秋草并。
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绿珠一边弹着,一边追忆着往事——
她想到了石崇在她初到金谷园的时候,曾为她新造了这支曲,哄她说:“你是第一个演唱这支曲的女人,因而会博得我永恒的爱。”
她曾撒娇作痴,与那翾风争宠。
“如今这翾风哪里去了呢?”绿珠蓦的想到这个曾经宠冠石氏众房的胡妓,心中砰然一动,差点拔断了琴弦。她潸然涕下了。
“翾风,翾风,你才是我真正的知音。你‘秒别玉声,能观金色’,曾言‘西方北方玉声沉重而性温润,佩服益人灵性;东方南方玉声轻洁而性清凉,佩服利人精神。’我嫉妬你作为一个女人、比我更懂得声韵,是我在石崇那里固宠的障碍,于是就将你视为眼中钉,今天看来是何等的可笑呀!
“特别是再你做了那首怨诗之后,我更嫉妬得发疯。那首诗是作得何等好啊!我至今记忆犹新: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芬徒自蠹,失爱在峨眉。
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
可我当时却因为这首诗,在石崇面前大进谗言,而且以此要挟石崇,不废弃翾风我将不再吹笛。就这样,我凭春华就将30岁的翾风打进了冷宫,她只能当‘房老’,成为石崇的后房主管,我却独擅椒房,令金谷园笛声悠悠。当时我好不得意呀!今天看来,我的命运实在赶不上翾风,翾风不过失去了一个禽兽男人的宠爱,但却得以钟天年;我呢?有了这个男人一时的宠爱,却要死于非命了。相比之下,哪个更可悲?
绿珠这么想着,竟然欲哭无泪了。她的眼睛已经被满腔悲愤的怒火烘干了。她略略停下琵琶,又想起了翾风对她说过的话:
“你不要得意得太早!我也曾被那石尉宠爱过。不过我告诉你,所有的女人呗捧在手心,都是以被男人玩于肱股为前提的。女人不过是男人们争来斗去的玩具而已。既然是玩具,就总有被玩够了的一天,谁都免不了,只有被玩够了,才能大彻大悟!”
一想到翾风的这些话,绿珠心如刀绞,却只能哑然失笑:“可不是吗?我今日方大彻大悟了!知道这石崇的山盟海誓全是假的!是的,全是假的——他已经把我玩够了。”
这时,那翾风的形象又浮现在绿珠的面前了:“是啊!翾风姐姐年纪并不老,不也是个美丽女人吗?和自己一样,也是颗明珠。然而,一个女人既已是男人的掌中明珠,那命运可就惨了,因为翾风姐姐说过:‘女人既是玩具,玩具就无所谓了。比方你现在吹的笛子,现在悠悠然于怡红快绿之际,文雅得很,可是有朝一日被恶狗追逐,你就会用它做打狗棍,来不得半点的斯文了,倘若某日饥寒交迫,你用它换来半瓢糙米充饥,乃至劈了当柴烧,也均未可知!’翾风姐呀,翾风姐!当初我以为你的话大煞风景,殊不知这么快地就应验了。是的,是的。现在我这笛子就即将破碎了,连换一瓢糙米也不可得!”
绿珠想到了这里,那如泣如诉的琵琶声转而成了急风暴雨的大弦小弦错杂弹。谁也明白那“我本汉家子”乃是“我本岭南女”的同义语。“万里悲秋”竟是一个千古主题,她和王昭君都是离井背乡往北走,一行万里永远回不了故乡。繁华一时如过眼烟云,而人生的悲剧却是永恒的。
绿珠已经收干了眼泪,她蓦地站了起来,望了冷漠无情的石崇一眼,昂首携了琵琶,几乎是疾跑地走了几步,推开窗户,毅然投身楼下了。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尽管后人将绿珠住过的楼称之为“绿珠楼”,写了不少诗来怀念她。可这能改变她,还有和她一样的魅力的女人,共同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