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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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谢道韫临终叹出身

东晋(公元317年至420年)女诗人谢道韫所以成为名女人,是因为那篇在旧时代最普及的发蒙读物《三字经》。《三字经》是包括乡村私塾在内的启蒙教育读本,可说是就旧时代只要识字的人均会背诵,不识字的老妪也会讲其中涉及的古人故事。其中就提到“谢道韫,能吟咏,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用作激励人学习的模范。在人们的心目中,谢道韫是中国才女的杰出代表,历来知识分子家庭生了女孩,都喜欢用“若韫”、“如韫”、“希韫”这美字样来命名,就可见谢才女成为一种偶像了。

《三字经》里提到的“能吟咏”是指这样的一件事: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

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

兄女曰:“未若柳絮迎风起。”

公大笑乐。

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世说新语》、《言语》

这里的谢太傅即谢安,是东晋后期支撑着半壁江山,在淝水之战中与宾客从容弈棋而大败苻坚百万大军的一代名相,死后被追赠为太傅。胡儿是谢安之侄谢朗的乳名,也并非等闲之辈,史书上说他“朗博涉,有逸才,善言玄理”,他用向空中撒一把盐来比喻骤雪,也可见才情出群,但可惜比不上“无奕女”有诗趣。这“无奕女”便是谢道韫,她是谢安长兄谢弈(字无奕)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二儿子王凝之。

谢道韫因一个“柳絮因风起”的比喻而名垂史册。贴切而雅致的比喻却是脍炙人口。

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之后的某一天,这个才名远播的女诗人面对着死神。这时她已经孀居很久,对生死看得甚淡,只是对自己,对人生有一些颇费心思的思索而已。

她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并由此带来的“士族通婚”,不由得感叹万千。

谢、王两家都是名门豪族,两晋时已经崛起,至永嘉南渡后达到鼎盛,直到齐、梁时代仍旧以缨簪世族冠冕南朝。那个挟重兵自北方来归的实力派侯景,在逼死梁武帝,篡位自立国号之前,曾向武帝要求与王、谢通婚,武帝的回答是:“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下求之。”也就是说,要高攀王、谢是一点门儿也没有的,连江南世族朱、张、顾、陆尚且不行,只能在朱、张之下找个户头才有希望,谢家的身份可想而知。

谢家确实门庭显赫,人才济济。谢道韫的祖父谢裒曾任太常卿、吏部尚书;父亲谢弈曾任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其叔谢安为一代名相;其兄谢玄也以大破苻坚立功而为康乐公;谢玄的孙子谢灵运更是一代诗圣。谢道韫便是这样一个名门的千金小姐。

面对死神,这千金小姐思索自己的家族:到底有什么好?

父兄一代都是以天子骄子自居的,唯我独尊,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乃至到了藐视天下的境地。

恒温已经被辟为安西司马了,当然,当时的权势还未达到炙手可热的程度,可已经是掌握重兵,生杀在手的权臣。这时,作为恒温部属的父亲,竟然要逼着恒温饮酒,实在被逼不过,竟走逼到老婆南康公主的房里去逃避。看来只是饮酒的小事,父亲也口出狂言,只将恒温视为“老兵”,找了另一个恒温的部下兵帅喝起来,说什么:“失一老兵,得一老兵,亦何所怪!”幸亏恒温一向与谢家友善,这才幸免责怪,可是这种狂狷情态,如果是寒门学士,哪里去寻半点踪影?

出身高贵的人难得自重,这是恒古不变的常道,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垂危的谢道韫自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那平生唯一的一次婚姻。

“我为什么不满意这次婚姻呢?是丈夫不好吗?不!丈夫有地位,大小也是个封疆大史,先后任过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丈夫也有才华,与乃父一样,也是个书法家;何况对自己也体贴入微,温情有加?那么,是婚配不当,有违袒制吗?也不!王、谢二家门第相当,恪守士族婚配的祖训,门当户对,况且两家是世交姻亲,而王羲之和谢安都是一对人望,两人交情深厚。谁都得承认这是一桩美好的姻缘,可是——”

病榻上的谢道韫不得不承认她不满于这个婚姻,嫁过去之后压根儿就瞧不起丈夫,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归宁之后的一段往事,是她与叔叔谢安的对话。谢安企图劝导她,“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恶,你何至于恨他到这种程度?”她应声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众兄弟,则有封、胡、遏、未。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是的,她有一种怨懑的情愫,谢氏一门叔父辈一代名相不去说了,下一等也均是有声于世的人才。封,是谢韶乳名,官至车骑将军司马,胡,是谢朗小名;也是东阳太守;遏指谢玄,末指谢渊,义兴太守,可说是个个芝兰玉树,相比之下,王凝之只能黯然失色,怎不叫她发出“石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的恨恨之词?

不过,死到临头,他扪心自问:当初那种“大不悦”恐怕更多的还是门第兴衰的考虑。王、谢两家发展趋势已昭然若揭:谢家正如日行中天,渐趋鼎盛;而王家却在把持朝政的王导死后,家道虽未衰落,可势望已大不如前。比起人物辈出,势望火红的谢家来,已明显处于下风。谢道韫虽不会势利眼到不侍公婆,然则,那种类似降尊纡贵的情绪却是与嫁俱来的,隐隐左右着她不能不向谢安发泄。

她在病榻上哀叹:为什么一代出身高贵,就把人类最基本的感情都扭曲了呢?

她不由得又从夫君想到了自己的公爹,那个以书名满天下的王羲之。

王羲之当时趋奉谢家,对待谢家的人要比对自己的岳父殷勤得多。见到谢家的人来了,就倾架地款待;可自己的小舅子来了,却招待得马马虎虎,竟气得王羲之的夫人愤愤不平,吩咐自己的两兄弟道:“王家见二谢,倾筐倒度;见汝辈来,平平尔。汝可无烦复往!”简直要弄到亲戚不上门的地步了。

其实,王羲之的岳父郗鉴,也是东晋元勋,父子都曾任过显职,只不过后来退居闲散,没有了权势而已。

谢道韫想到了王家的子侄对舅家的态度,当郗家有权有势时,自然另眼看待,执礼甚恭;可是,一旦落势,便态度大变。“皆着高屐,仪容轻慢。”连坐一会儿都不肯,气得郗公大骂是些“鼠辈”。

她在临死之际,不由得感叹万千了:“是的,出身豪门的人,几乎死一下生就生活在权势之中,注定了终生要在权势之中浮沉,耳熏目染,视权势为至宝,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唯一追求,除权势之外无地。什么亲情,什么仁爱,什么温馨……统统让权势之海,却不得不卑鄙下贱,势利如斯,恰如溺海之人,只能抓住权柄以残喘苟延。奈何!

“人情的冷暖完全取决于权势,还有人情吗?”谢道韫在临死之际无可奈何地承认了:出身豪族的人皆无人情!别看他们标榜清流!

“也许正因为如此吧!这些唯知权势的人才成为众失之的。”行将就木的谢道韫想到了自己何以突然成为寡妇——

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谢道韫随夫王凝之在会稽内史任上,发生了孙恩起义。

孙恩是奉五斗米道号召浙江沿海贫民反抗东晋朝廷的首领,先被东晋官兵战败,逃到海上,由海上纠集了徒众反攻,攻陷了上虞,进击会稽。王凝之以为自己也信奉五斗米道,不出兵也不设防,只是在道室中跪咒,所以很快作了孙恩的俘虏被杀。谢道韫却是让奴婢抬着轿,抽刀出门,手杀数人而被执。最后虽被释放,却也成为寡妇。

这件往事带给她心灵的创伤是十分深刻的,也由此她开始了对权势的思索,她开始否定那个世家的出身,因为这出身实在带给她的只是悲剧。

晚年她开始写诗了: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

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复非匠,云构成自然。

气象尔何然?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登山》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

石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飘。

——《拟嵇中散咏松诗》

死期将近时,她回忆起这些诗来,不禁哑然失笑。她知道这些诗作会越发加重自己“林下之风”的身价。在一个崇尚清谈的时代,有许多人会据此说她“清心玉映”,是“闺房之秀”。而那首《拟嵇中散咏松诗》更可惜嵇康的名头而钓名沽誉,以为嵇康是魏末名士的冠冕人物,“林下风气”的首领,为两晋名士所敬仰,自己的诗又是借松涛以昭“清雅”之志,所以也会把自己挤入名士风韵的行列。

其实,她心中明白,这只是一种标榜,一种无奈!如早已在病榻上审讯过自己了:“我果真有林下之风吗?否!我只不过以此标榜自己‘入流’而已,恰如王家乃祖王导推崇稽康一般。”

王导过江之后,之谈三篇文字,其中两篇就是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和《养生论》,认为它们“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可以“尽天下之理”。足见王家是崇仰嵇康的。可是果真让他去当“林中大夫”行吗?谢家褚人也都标榜自己是“竹林七贤”的崇拜者,谢安说他对嵇康的崇敬到了不敢赞一词的境地,可当真让他终老山林,却只怕会涕泗横流,惶惶不可终日了;甭说只当白丁,只怕死后没有子嗣当高官显爵,也会像王导一样,家族面临衰微之虞,会死不瞑目的。

所以,病榻上的谢道韫是大彻大悟的:“权势才是真正的魔幻,一旦被其缠身,世代无以自拔。也许,太赤裸裸了,带来人性的没绝,亲情的背悖,所以就需要粉饰,需要的装,因而就有了貌似鄙薄权势而骨子里却以林下为终南快捷方式的清高。即使那稽中散,又何尝不是在林下饮酒时,心中依然想着庙堂?他们那惺忪的醉眼仍旧盯着权势,所以‘清高’云云,不过只是一种标榜而已。我身为女子,当然不可能直接去染指权势,可是,在权势之家过了一生,早就连骨髓都被权势熏陶成黑色的了。这种标榜只能是一种自然流露,不过带有一种‘无奈’的色彩而已。”

谢道韫并不特别看重那些话,倒觉得孩提时代将纷纷扬扬的白雪比作因风而起的柳絮,倒不失孩子的天真。能有如此才思的女童也许会讨得大人的喜欢,但惟愿这大人不是有权有势者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