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安史之乱”。唐玄宗宠爱的安禄山利用了唐王朝的腐败,发动了叛乱。于是“渔阳颦鼓动地来”,打了唐王朝一个措手不及。唐王朝匆匆任命哥舒翰作镇守潼关的主帅,却又派去个骄横又无知的监军,结果哥舒翰一代名将被捆住了手脚,潼关失守,安禄山大军直扑唐都长安。长安危在旦夕,唐玄宗在杨国忠的挟持下蒙难奔蜀。临行,没忘了叫上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在历史上是以“素面朝天子”著名的,她是个年轻而貌美的寡妇。“自古红颜多薄命”,年轻、貌美而守寡,处境险恶又遇“战乱”,虢国夫人步履维艰。
内使去虢国府第传达圣旨的时候虢国夫人正在作画,不肯扔下画笔。内使催促快行,虢国夫人说道:“待我修饰之后!”
内使诧异之至。这虢国夫人真怪,唐明皇几次召见都是不沾半点脂粉气的,而且在服饰上也只是家常便服。圣上曾经责问过,她说:“圣上见妾,当不是为公。为公我一裴氏未亡人与朝政无涉;为私,则我们只是亲戚,家常便服正显示亲密无间。”驳得圣上瞠目结舌。怎么今天倒突然要修饰起来了。
见内使满脸露出惊疑的样子,虢国夫人微微一笑,说道:“今日不比往常,此乃上路之妆。”说罢,她竟情不自禁地落下了两滴清泪。
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这“上路”二字实在具有谶语的味道。自从安禄山造反的消息被证实之后,她就有种预感,而且是不祥的预感——杨家的末日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杨家的兄弟姐妹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是的!”她曾在昨天还思索过杨氏面临的严峻形势,“天子宠幸过甚,杨氏一门兄妹五人均被列士封侯,穷极奢华,就说眼前这合欢堂吧,就耗资 二百万。这一条街,并排着五座府第,哪个不耗资千万?哪个不是杨氏兄妹斗富的产物?杨氏兄妹出游,掉下的金钗都能铺满这条街,怎能不惹得天下民怨沸腾?还有那杨国忠,身兼十七职,权力过分集中了,就难免在朝野树敌过多。他这个权相距李林莆差远了。李林普尚会口蜜腹剑,他只会桥横凌众,一旦天下有个风吹草动,他必首其冲。
“还有,”虢国夫人昨天在合欢堂里一宿未眠,她想得甚多,“当今对杨氏的态度早已是盛极而衰,只有那个仍在皇上怀里撒娇作痴的‘肥婢’(杨贵妃)不知而已,已经被撵出过皇宫一次了,那就是严重的信号,后来靠着一缕头发勉强又回了宫,可那缕头发是拴不住名皇的那颗心的,平日里可能仍对杨氏优渥有加;但在非常情况下呢?谁能估计到这李隆基会有什么举动?男人的心都是不测的,更何况一个在权力旋涡中的男人!
“还有那个太子李亨,早就把杨贵妃视为眼中钉了。他已经当了三十八年太子,听说波不急待地私室中穿过龙袍了。趁着天下大乱,他也很可能有非常之举。他因为‘肥婢’曾是李瑁的妃子,李瑁无疑又是与他争天下的对手,太子一旦登基,必拿杨氏开刀。那时,大树倾倒,何寻庇荫?杨氏一门的末日便在顷刻之间,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她曾画过一幅《荔枝图》:一个内使骑着匹瘦马在飞奔,手中擎一篮鲜红的荔枝。马下躺着个脑壳迸裂的孩子。孩子旁边一个老臾张开双臂,仰望苍天,悲愤哀嚎……
画上题诗一首:
庶民血迸驿马瘦,荔枝方得到天厨。
可怜万里奔波苦,博得肥婢一笑无?
她把这画送给了“肥婢”,告诉她为了这荔枝保鲜,驿马万里奔跪如飞,沿途毁坏庄稼,踏死行人,已成了灾难。可惜,她的这个妹妹,不!整个的杨氏家族仍旧骄奢****!弄得天下,民不聊生。“该来的终于来了!”虢国夫人长叹一声,“我一个女流之辈,无力回天,只好坐以待毙了!”
所以,今天内使来催她上路,她没有半点紧张。一切都胸有成竹,她从容不迫地打扮好了自己:白衣白裙十分可体地裹着她修长苗条的身体,那飘曳的裙带也是素白的,唯有一抹圆领是红罗纱巾。锦团白雪中有此一抹红,衬得她满月一般的脸更加莹白丰韵。但是她的脸上不着一点胭脂,长长的蛾眉未加修饰,可是一双秀目却越发顾盼生媚,里面流溢着一股英气。
内使在内心中叹道:“怪道当今留恋这虢国夫人,她确实不同于其他丽人!”
虢国夫人融进了逃难的人流,可是,走着,走着,她就迟疑起来了:“我这是干什么?我是跟着李隆基去逃难,可这‘难’是我的吗?我是李隆基的什么人?皇姨而已。那么,我逃到四川又怎么样?改变皇姨的身份,不!我早看透了这风流天子的秉性,他只想与我偷情,图个新鲜而已。我不会那么下贱,既然在他作太平天子的时候,我尚且峻拒他的轻薄,那又何必去当逃难皇帝的衾中玩具?不,不!我得认真地想一想。”于是她命车驾停了下来。
她的眼前浮现出唐明皇私访虢国府的一幕。
唐明皇已经几次私访虢国府了凭着虢国夫人阅人的经验,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但她佯作不知。唐明皇不能不顾及虢国夫人乖张的性情,只得千方百计地挑逗,让虢国夫人主动投怀送抱。
这天,他说:“朕喜八分出,可借你宝砚笔墨练练字吗?”
虢国夫人给玄宗在案上铺好了纸。
玄宗确实极善八分书,挥笔在粉白的宝纸上写了四行诗:
野径闲花应春放,召来彩蝶闻清香。
彩蝶恋花低声语,愿作鸳鸯配成双。
这诗中的挑逗意思很露骨,虢国夫人羞恼地想:“昏君,国事如此荒乱,你竟然还有这种歪心?”然而,面前是天子,她又不敢发怒,便压下俱恼,装出羞涩的样子说:“臣妇也学了几天隶书,想在陛下面前献丑。”她拿起笔来,也很快写下了四行诗:
闲花只好闲中看,攀折携来便不看。
化作蝴蝶劫更过,修成鸳鸯难成双。
唐明皇失声地说:“皇姨何故对鸳鸯如此失望?”
虢国夫人应声答道:“百鸟朝凤,能有几只鸳鸯?”
玄宗急忙表白,说:“万斛沙中,滴金难得!”
虢国夫人多少受写感动,天子暗指她是滴真金而不失石沙,眼睛就有点潮润,神采就更加媚人。
玄宗一看,不由得心里发热,急忙又写下一首诗来:
知音方是好恩缘,最惜相看不相怜。
愿作琵琶献知音,美人长抱在胸前。
这诗的意思不能再露骨了,虢国夫人羞红了脸。然而,她毕竟是虢国夫人,立即写入了四句回敬:
风雨荷塘留败莲,犹抱玉洁待人间。
只盼人间多圣哲,荫护败莲作留仙。
这诗的意思也不能再明确了,玄宗觉得扫兴,说:“何必以败莲自比?”
“只因为琵琶知音。”
唐明皇被虢国夫人的聪慧所惑,越发无法自持,就更加挑逗地说:“既是败莲,何必玉洁?”
“唯其残花败柳,更盼玉洁守身。”
“然而,寡人闻市井之上,对皇姨谤声四起……”
“听见诽谤不恼怒,虽然谗言像烈火冲天,但终将自己熄灭;听见诽谤就动怒,到处去辩诬,适如春蚕作茧,自取烦恼。”
玄宗觉得实在扫兴,把写诗的纸操成一团,阴郁地坐在椅子上,十分尴尬。
夜幕降临,屋内暗了下来。
虢国夫人轻柔地说:“天时不早,请陛下早回御辇,不然‘肥婢’就要生疑心了。”
“别这样说!”玄宗误认为虢国夫人在吃醋,刚刚压下去的春心又勃动起来了。
虢国夫人“咯咯”地笑起来:“陛下,她是贵妃,我是裴家的寡妇。我只怕她辜负了陛下的恩宠。”
这话像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着玄宗心弦,使他冲口而出地说:“是的,这‘肥婢’太矫情了。
虢国夫人忙解释:“想我那妹子不过是女流之辈,虽然蛾眉不肯让人,争的也不过是椒房专宠。陛下把后宫的三千宠爱集聚在她身上,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我深怕贵妃的专房之宠会贻误陛下,荔枝便是明证。”
这些话语从虢国夫人那桜桃小口中清晰地吐出来,像银铃般飞入玄宗耳里,又清又脆,又温又软,使他更想占有这女人了。他猴急地说:“朕并没有偏向贵妃,爱卿欲食荔枝,朕也可驿马传送。”
“我怕对吃了荔枝,全如同贵妃那样害起‘热病’来。”
“热病”涉及男女私情,虢国夫人觉得失言,脸上攸地布满红掌。不意这竟鼓励了玄宗,他索性动手动脚了,说:“我会一视同仁的,给贵妃的脂粉钱是十万,你也十万!”
虢国夫人恼怒地说:“陛下想以十万贵脂粉钱买我们姐妹当粉头吗?”
“买?天下都是朕的,何用着买?”玄宗已经失去理智,眼前只有虢国夫人俏丽的脸,妩媚的眼,还有那充满诱惑的“谈扫蛾眉”。
“朕要这你卧榻小睡,爱卿可与我共枕。”
“那好,我去取枕来。”说罢,虢国夫人摆开唐明皇的纠缠,当真把“夜明枕”抱了来。这“夜明枕”是唐明皇赏赐给她的,入夜发光,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唐明皇十分尴尬,他向虢国夫人乞求:“爱卿,爱卿!我虽贵为帝王,可也是人,你即便是洁如白雪,也得体谅我这颗心……”
说罢,竟伸出手来要动强了。
“不!”虢国夫人挣脱了唐明皇的手,厉声道,“白雪之白总不如白玉之白!臣妇宁作白玉而碎,不作白雪而化!”
说着,她操起剪刀,指向自己的喉头。
这下子,玄宗被吓醒了,压下了欲火,连声说:“三姨息怒,三姨息怒。”
屋子里募地静下来。
虢国夫人哭着说:“想我裴家乃大唐宰相世家,一氏五门,历任宰相十七人,都是以礼义辅佐大唐的。我既为裴氏妇,虽少年守寡,也守身如玉。哪能与陛下行苟且之事,毁我裴氏英名,而置陛下于非礼之地?陛下轻信市井流言,把我当作轻薄女人,我只有一死求全。”说罢又举起了剪刀。
玄宗慌忙夺下了,只能悻悻地离开了虢国府。
这样的一幕虢国夫人是难以忘怀的,此刻在逃难途中再现却令她下了决心,不再跟着人流往前走了。她要找个普通民宅躲藏起来,等待着天下太平。
然而,她在一家民宅之前喘息未定,前面就传来了令她极为震惊的消息:马嵬坡前大军不发,杀了杨国忠,又逼着唐明皇将杨贵妃“赐死”了。忽啦啦杨家的大厦顷刻间倒塌,“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过想不到来得如此之快!
虢国夫人一开始是被这“突变”的消息惊呆了,稍稍镇定之后,她终于清醒过来,暗自说道:“是的,天下都是让男人们治理坏了的,男人们都那么自信,以为自己可以玩权柄,从而令天下大势在自己鼓掌中运转,就像现在这唐明皇纵容安禄山造反一般;其实,天下大势只要振荡,必将失控!乱了套,就再也套不住兵头将尾了,谁都会膨胀自己手中的权力,要控制局面都谈何容易!现在,杨家的人连苟活片刻谋求生存都已经不可能了……”
“我将怎么办?”虢国夫人急切地思索着自己的出路,“往前走?往后退?留在这里?”
“往前走,去投奔那个唐明皇?利用贵妃已死的空档,利用天子未遂的色心,似乎可以苟延残喘。可那样以来,且不说他的天子地位能否保住,即使他对我一如既往,我去求他庇荫,还有自尊可言吗?当初的峻拒表明自己守身如玉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种屈辱的苟活,不是下贱之至吗?不!不能去当那种变相的粉头。”虢国夫人否定了“往前走”。
“往后退,退回虢国府?”虢国夫人眼前又浮现出豪华的合欢堂,她有点心动。
“是的,凭着我的姿色,凭着我对安禄山的了解,我深信见了他略施小技,他就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看到他那双贼忒忒的眼睛,在与‘肥婢’眉来眼去的时候,没少向我梭巡。都被我凛然相距了。他这才收敛了色心,没有敢到虢国府为非作歹。为此,他还在‘肥婢’面前表白过,只是畏惧天子,才只是望梅止渴,在他的领地,寡妇是没人保护的。现在,长安都成了他的领地,我当然只能被他欺侮。唉!主动送怀投绝,当然毫无自尊可言;被人强行作践,又哪里去寻自尊?大唐天子,风流蕴藉,多才多艺,我尚且为了自尊峻拒,怎么能投身于一个粗俗不堪的叛乱祸首呢?不!不!决不能往后退!”
虢国夫人又否定了“往后退”的出路。
“那么,留下来静观大势之变吗?”虢国夫人想,“这是不是没有出路的出路?
“不行!”她又断然否定了,“兵荒马乱,我的目标太大。这个唐明皇已经弄得人尽皆知我。我即使躲藏,又能藏到哪里去?这里仍在大唐辖区,那唐军决不会留我,正如不肯留贵妃一般;如被叛军占据,他们也一定会将我当成‘战利品’。谁都不会保护我,我将变作军汉们共同的玩具。一个女人长得俊了,在失去保护之后,等待她的只能是屈辱。太可怕了!”
她不敢想象那群军汉鼓噪着扑向她的情景,真是不寒而栗。
为了尊严,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利箭终于刺向了自己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