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52年,在四川的眉县,峨眉山脚下的一家人家里,“才名盖世”的苏小妹面临着死亡。
这家人家不算富有,可名震遐迩。主人苏洵,两子苏轼、苏辙、文学史上并称“三苏”,是宋代大文学家。苏洵的女儿苏小妹,其文才也诀不比父兄逊色。于是就在《三言》中有了一篇脍炙人口的小说《苏小妹三难新郎》,说的是苏小妹嫁给了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花烛之夜,出三题难倒新郎,倒是苏轼一枚石子启发了秦观,答出诗句来方进了洞房。一个令人神往的喜剧其实却只是文人秀才们美好的愿望,其实苏小妹却嫁给了一个绝顶的俗人,诀没有如此的雅人韵事的。
读者诸君不妨想想苏家的家世。以苏小妹及屛时算起,祖父苏序轻财好义,把家产消耗几乎净光,父亲苏洵潜心作文,不治产业。那时的苏轼、苏辙均为作官,苏轼少苏小妹一岁,苏辙自然更少。这时的苏家已无进饷,家境颇为窘迫,所以还能撑门面,全靠母亲程氏。
程氏三代作官为宦,是眉山句族,富甲一方。对苏家的败落嗤自以鼻,可是摄于苏门的声望,却仍作为亲戚来往。程家这时已是母舅程俊当家,有个儿子程子才冥顽不化,淘气得很,常缠着苏小妹玩耍。年龄渐大,不知怎么的就喜欢上这个伶俐多才的表妹了,而且恬不知耻地缠着父母说:“我要苏小妹!”
程俊决定接受这门婚事,“亲上加亲”。
这是因为他想借助苏门的声望,洗刷一下乡里之中说他“为富不仁”的名声;还有就是苏小妹不惟品貌端正、而且才情卓绝。一个名门才女匹配顽劣不逊的儿子,庶几可以令儿子沾点书香吧!他就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倩媒提亲来了。
苏洵好不作难!明明知道贫女嫁豪门未免不妥,何况自己的娇女自幼在诗书中熏陶,为人处事都少不了三分儒教之气,到一个不知礼仪为何物的豪门之中作小媳妇,那心灵上的压抑只怕会严重十分;可是能不允这门亲事吗?眼下柴米油盐都得靠这豪门外家接济,一旦翻脸,这二子去赶考的川资如何筹措?人穷志短,苏老泉说不出推辞的话来,只好违心地应允下这门亲事。
小妹十六岁就出嫁了,嫁到程家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
这是因为小妹自幼接受的家教跟豪门丑行是根本对立的。程氏父子笃于声色,闺门政乱不守礼法;帷薄不修,荒淫无耻,又贪财无厌,横行乡里,竟侵夺亲产,丧尽天良。苏小妹目睹这样的秽行,怎能忍气吞声?她想以“礼”劝尖,岂知丈夫早已扔掉了童年的纯真。他已长大成人,染指程氏的财产,变得怪戾不堪。新婚燕尔,为了哄出小妹的温柔,尚可姑且听之,新妇的艳丽未退,程子才的新鲜感就消失净尽,再要“偶是不满”,那丈夫就老大一个耳光挝过去,恨不能一巴掌打聋了她的耳朵。
可怜一个名门才女,满腹才华得不到施展不说,连当个可以与丈夫娓娓说几句知心话的小媳妇也不可得。她在程家是何等的孤独,一个可以共语的人都没有,她只能独自垂泪,伴着孤灯把冷夜的寂寞吞咽下去……
程子才哪去了?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纳妾了,一个接着一个,程家有钱,而且有纳妾的传说。
苏小妹在程家只能当哑巴。
好不容易盼到了归宁之日,苏小妹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抱,那泪水就如同滂沱大雨了……
父亲只能软弱无力地劝慰女儿:“既为人妇,总得讲三从四德,即使丈夫不是良善之辈,也只能独善其善,说不得怨懑之类的话。”
这些陈词滥调怎能派遣女儿心中的块垒,苏小妹只能哭得更凶了。
父亲还是说他读书人的老话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古忠臣不畏死,节妇也以善忍而待丈夫的觉悟,公婆的良知发现。我们苏家世代书香,男儿当以忠臣自期,女儿当以节妇自居,这可是来不得半点含混的呀!”
女儿此时方知,爹爹的诗书原来只能劝戒忠臣节妇,对邪恶之辈却是全然无力的。
她只能返回程府,继续过那以泪洗面的岁月。
终于有了“含泪的微笑”,她有喜了。
程家对这件事倒没怎么放在身上,程俊说:“反正有老妈子,只不让她晨昏请安就是了。”程子才却乐得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去寻花问柳了,他又讨了一房小妾。
尽管妊娠反应那么厉害,但程家的人诀不露面。老妈子去报告,也置若罔闻。他们讨厌这房儿媳妇,讨厌她总是恪守那些“仁义道德”的做人信条,讨厌她那表示不满的眼神。有她在场,谁都不便于放纵自己。她简直像是一盏灯,照出了阴影中的一切,令人不快。
终于临盆了,却受了风寒,接着就是“产褥热”,苏小妹的生命垂危!
然而此刻,程家仍旧不予理睬。娘家无权无势,怎会将苏小妹放在眼里?
一个老仆实在看不下眼去,偷偷地送信给苏洵。
苏洵老夫妻俩跌跌撞撞地奔到了程家。看到的景象令这老诗人欲哭无泪——多么强烈的反差:
女婿程子才正在豪赌,左边抱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用嘴贴着她的耳朵让她出牌,右边也抱着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不过那女人手里端着个酒杯。岳父母的到来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雅兴”,不知是牌出得凑巧,还是女人身上浓郁的脂粉气若得他性起了,只见他猛地搂紧了女人又咬又啃,搅动了浪笑声直冲屋脊。只气得苏老泉连翻白眼,差点背过气去。
女儿却在冷床上辗转反侧,一床破被露着棉絮,一碗残汤搁在炕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连呻吟声都没人能够听到。
苏老泉强忍住满腔悲愤,乞求亲家:“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程家终算给了苏洵一点面子,请了个巫婆来。翻江倒海地瞎折腾,一会说小妹身下又鬼,要剑砍小妹之阴,一会儿说产床摆布不对,要复位产房子午,苏小妹早已被搬动得大汗淋漓了,但仍不肯罢休,直到休克了过去。
苏洵夫妻噙着热泪对亲家岂恩,终算有了一点亲戚的情义,放苏小妹回了娘家。
在娘家,苏小妹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二十天。也许因为失去了方知它的美好,她才刚刚明白什么叫“天伦之乐”。尽管娘家没有深宅大院,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奴仆成群——那些其实都不真正属于她,她只是那豪华生活名义上的主人——但却有人间最可宝贵的亲情。父亲母亲端过来的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热汤热水表示着他们一颗滚烫的心。她已经许久许久感受不到这种家庭的温馨了,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认识到这时人间最可宝贵的东西。
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苏小妹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十几天过去了,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依移可辨的血色——她终于可能活过来了。
然而——突然又起风波。
程家所说苏门抬回去的原来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可以受他们奴役的小媳妇;而这小媳妇居然知道他们程家太多的秘事,还口出不逊把程家的许多事称之为不仁不义的秽行。这还了得!必须将她关进程家的牢笼,接受程家的管教。
他们派人打上门来,詈骂不止;还把那可怜的没能吃上一口母乳的婴儿抢走了。
受此惊吓,苏小妹的病情立即反复,再一次陷进了奄奄一息的境地。
在弥留中,苏小妹埋怨父亲——那个惟知诗书的苏老泉。
“父亲,父亲,你不是不知道女儿贤,常到‘女幼儿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父亲亦往往有可喜’,又常称‘余家世世本好学,生女不独治祖钏。读书未省事华饰,下笔走蛇能居文’,有这样的一个女儿,本该为其择善而嫁,如果嫁给一个士人,该有多少夫唱妇随之乐?丈夫可以刻烛分笺,红粉何让须眉?既是丈夫夜读,红袖添香之际又何尝不可切磋学问?那种温馨该醉倒多少个不眠之夜?可是,嫁给卂夫俗子,女儿就不会得到‘唱和’之乐了。女儿之长绝无所用,夫家要织、要钏,都是女儿所短。女儿怕不得夫家欢心,原是闺阁中的焦虑,但可以自慰的是,以女之贤,可以补短,可以胜拙,虽弃长就短,仍可望举案齐眉,让家中弥漫着温馨之气。所以,女儿不求高攀,只求能嫁个田舍郎,有陇亩可耕,有织机可蹬,虽尽弃诗书也博个温馨,然而这一点也不可得呀!”
苏小妹如泣如诉地思索到这里,不由得大为悲啕起来。那泪水如开闸的库水流个不停,越想越是悲切。
“父亲,你万万不该将我许配程家,这不啻是将女儿推入了火坑。
“父亲,难道你不知道程家是‘荡惑里巷之小人”吗?不知道他们是’州里之大盗‘吗?女儿知道你是违心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而且绝无攀权结贵的意思。你作为一代清流,一向视权贵为草芥的,女儿对你有足够的信赖。结亲不为稻粱谋,这是你为女儿定亲最起码的守则;但是,你还是答应了权贵的提亲,理由仅仅是这权贵是至亲,你不忍拂了至亲的情面,殊不知这一来,就把女儿推进了火坑,要忍受无穷无尽无情无意的炙烤;又像把女儿抛下了冷窟,要遭际冷言冷语冷漠冷酷的折磨。
“那些权门豪族与我们学人之家是格格不入的。他们一举一动都带着绞杀人心的霸气。在他们那里想寻求一点斯文,就像女儿童年偎依在父亲怀里背诵几首唐诗那样,只能是缘木求鱼;想在他们那里求一点仁义,就像女儿童年父亲淳淳教导的那样,真是比登天还难。女儿自幼所接触的一切形成的行为准则,都跟豪门的人生格条针锋相对,那种心灵上的鸿沟是任何力量都无法填平的,岂只一个‘贤’字?女儿是‘贤’在他们那里是软弱无力的,是他们根本不需要的生厌之物!”
苏小妹眼前浮现出一幕幕程氏父子的丑恶暴行,脸颊上仍隐隐作痛。那是程家硬抢了一个佃户的女儿来抵债。那女儿太小,对完全可以做她父亲的程俊的不轨举动稍有反抗,这程俊就大发淫威了,竟丧心病狂地让手下人将其轮奸致死。那个程子才——她的夫君,不知怎么的也有了“雅兴”,竟也参与了这一暴行;这种兽行不但没有受到老子的谴责,反而受到了奖赏,居然给了他一个绝色的丫环作侍妾。她对此稍有微词,便吃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这一记耳光打得苏小妹明白了一个道理:家境清白的士大夫之家与聚敛财富的权门豪族尽管都在讲仁义道德,但一类人是为了规范自己的言行的;而另一类人却只是为了欺骗公众的舆论的,二者水火不相容。
所以,她的“贤”在程家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哪里去寻找温馨?
她的父亲也只能在她备受欺凌时,唉声叹气,根本不可能庇护她。
她也只能在临死的时候埋怨父亲。
“父亲,父亲。这种权贵之家因为太富有了,所以就斩诀了亲情。夫妻本是五伦之一,常人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可对他们来说,哪里有什么恩?他们有钱,找个侍寝的女人还不易于翻掌?他们根本不在乎名义,名不正言不顺那是孔圣人的一套,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父亲,父亲!女儿自从出嫁之日,就与家庭的温馨彻底决绝了,再也不知道温情为何物。我一个弱女子,想找一个温情的小窝在那里躲开无情的风雨;无情的风雨却恰恰冲刷着那颗稚嫩的心。我绝望了,是在父亲你一次又一次地将我送回程家之后。父亲,你为什么要走上这一错再错的路呢?
……
可怜苏小妹,在弥留中就是这样埋怨着父亲。仅仅在程家无端寻衅之后的第二天,她就闭上了那哀怨的眼睛了……
【据:北京图书馆藏《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文集》(宋刻残本),收有苏洵七言长诗《自尤》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