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时什么年月,西施已经完全不知道了,她独自一人被遗弃在这个人际罕见的岛上,四周的湖水随着天气和季节的变化,有时蔚蓝,有时墨绿;她的日子却千篇一律,总是追忆、企盼,加上寂寞、孤独。她在百无聊懒中打发着岁月,很快就衰老了,衰老得与年龄很不相称,最近又疾病缠身,辗转于病榻之上。可悲的是,一代美女,万人仰慕,此时此刻竟无一人问寒嘘暖,病情就急剧恶化。“难道这么早就要离开人间吗?西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时此刻,她最思念的人竟是夫差。她感到自己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夫差。吴王夫差是唯一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
她这一生真可谓大起大落了;丛苎萝村的普通姑娘到吴王宫皇帝一宠妃;又从第一宠妃妾为越国王后的未死冤魂,只能蛰伏荒岛苦度岁月。在这大起大落中方悟得了人生真谛,只可惜醒悟得太晚了。
她本开只是苎萝西村的一个采薪者的闺女,不需要珠宝堆满闺房,因为那会日夜不宁,提心吊胆地防贼,也不需要骏马高车,扈从如云,她厌烦车水马龙的喧嚣,怕听喊冤叫屈的哭声。她没有任何奢望,只爱水秀山青,茅屋竹林,绿草铺满小径;案头常有花香,窗外常有鸟鸣;蔬菜淡饭,清泉当酒随意饮;看不见官吏,听不见东声;前山是友好,后山是睦邻;嫁一个会种田的庄稼汉,最好会弹唱,又会做诗文;男的在田头插秧,女的在茅屋中织罗裙;男的伸直了腰肢,能够听到女人愉快的歌声……
可是,自从越王派来的大夫范蠢来到,就完全改变了她人生的航程。范蠢是奉命来选美的,西施因其绝美而闻名遐迩,成为“首选”。
范蠢确实致富有道,他用百金买了西施,给她穿上了华丽的衣服,未等回到都城,国人听说西施的美貌就争着出来看,到郊外去迎候的时候道路为之堵塞。范蠢就想出了“敛财”的法子来了,将西施停留在别馆,传谕道:“欲见美人者,先输金钱一文”,设柜收钱,顷刻即满,他让西施登上朱楼,凭栏而立。自下仰望,美人飘飘然如天仙凌空而步虚。西施留在郊外三日,所得金钱无算。范蠢“以充国用”,利用了美人的姿色大发了一笔横财。
范蠢告诉她:“当今之世,诸侯纷争,图霸业于干戈,以征战为快事,没有一寸清静的东土,没有一个安慰的家庭。齐国觊觎鲁国,吴国即将齐国用兵,同时又虎视楚国和晋国。越过败亡于吴国,任人践踏蹂躏,举国上下,义愤填膺。大王卧薪尝胆,居民枕戈翘望天明。如今只怕谁也无权做田园美梦,必须在腥风血雨中保持清醒。
范大夫讲的是吴越历史上最重要的事实:
公元前494年夫椒一战,吴王夫差立于船头,亲自秉炮击鼓以激励将士,勇气十倍,大败越军。越王勾践遂至国败家亡,千里而作俘囚,在吴国的姑苏下执养马之事,去其衣冠,蓬首垢衣,含污忍辱,熬过了三年。为了取得夫差的信任,不惜亲尝夫差的大便,佯称以此诊断出夫差的病情。夫差病愈,放虎进山,纵鲸入海,让句践回到了越国。“句践迫欲复仇,乃苦身芳心,夜以继日,目倦欲含,则攻之以蓼,足寒欲缩,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累薪而卧,不用床褥。又悬胆于坐卧之所,饮食起居,必取而尝之。”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卧薪尝胆”的故事。
范蠢这次寻访西施,正是为了贯彻文种破吴的“七术”。文种也是越国大夫,句践最主要谋臣。他为越王句践策划了七条计策,其中第三条就是“遣美女,以惑其心志。”西施正是越国最美丽的女人,当然就得肩负这样的使命。
她对范蠢说:“这正是我的不幸!范大夫……在我长成之后,时时刻刻都在期待,在福与祸的边沿踏着一条悬在高空的丝线,丝线是那么纤细,又摇摆不停。我知道早晚得跌下来。跌到幸福那边的可能很少,跌到灾祸这边的可能极大,但却决没有想到,我将跌进的深渊是这么惨!我想到过挨饿受冻,离乡背井;想到过在兵荒马乱中死于非命,因为我生不逢时,国破家贫。可是,今天却让我去……万万想不到我的美貌竟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命运,远离故土、故国、故人,去伴随敌国的暴君。这与死比较起来,死又算得了什么?死,是何等轻松;我活着,却要用活泼泼的灵魂,清醒地去忍受侮辱范大夫,我才十六岁呀!刚刚才戴上少女的耳环……”
可是范蠢对她讲了句践在吴国所受到的渍辱,特别是无奈“尝菐”的那一段。范蠢的男中音本来对姑娘就有一种魅力,加上他十分真挚的情感。他是陪着句践在石屋中共同熬过三年囚徒岁月的,所以讲起来投入了报浓的感情。这就拨动了西施那颗极富同情心的少女情弦。
她本来就生活在越国那种被掀起来的复仇狂热中,那种同仇敌忾的氛围早已影响着她的爱憎,现在,范蠢的点拨便如火上浇油。她接受了越国君臣的安排。
“越王教习美女三年,技态尽善,饰以珠幌,坐以宝车,所过街衢,香风闻于远近。”
三年,多么枯燥乏味的训练,每天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声音:“表情还不对,停!你笑得过了一点,要像西施那样,微展黛眉,稍启朱唇……对!这才叫微笑,不能使眼睛变小,更不能眯缝起来,要传情,显出娇媚的样子来,又不能过了头……”
这种枯燥,犹可忍受。难以忍受的是,范蠢导致她们:女人的肉体只是一种复仇的工具,姿色来博取吴王夫差的欢心,只是为了越国他复仇。记住:“要千方百计地征服他的感情,让他不顾一切地迷恋上你们那妙不可言的玉体,但你们却绝对不能爱上他。爱与恨,在你们身上是扭了的,他越爱你,你越恨他。这种恨却恰恰是通过千娇百媚表现出来的,勾引得他越爱越深,魂魄俱碎,才算为了越王报了仇!”
就这样,三年已成。在周敬王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她被盛妆打扮起来,跟其他美女一起被送到了吴国,立即受到了吴王夫差的宠爱。
“妖艳善媚,更推西施为首,于是西施独夺歌舞之魁,居姑苏之台,擅专房之宠,出入仪制,拟于妃后。”
西施在夫差身边一呆就是十年。
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西施要把一个女人的玉体呈献在仇人身下,最初,她还是有着一种复仇意识,感到那是放人在蹂躏自己,尽管痛苦,但却可以忍受;可是渐渐的这种复仇意识模糊起来了,这个“敌人”毕竟不失温柔,而且是她平生接触的唯一一个异性。她觉得再坚持“同床异梦”十分困难了,每每天黑,她就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自我折磨中。有种期待,不再是那种完成使命的期待,里面渗进了若干追求的成分,因而令她恐惧。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敌人”多了许多思念的温馨。
特别是搬到句曲新宫之后,夫差出征齐军去了。她思念夫差十分厉害,深感离开夫差的日子过得十分寂寥。夫差凯旋归来,立即来见她,热烈地说:“寡人使美人居此者,取相见之速耳!”感动得她一头扑进了夫差的怀抱,觉得夫差宽广的胸膛应当是自己的归宿。
她心中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火焰,熬煎着自己的情感。这时,她就拼命地回忆范蠢的话语,那话语就想冰冷的水浇得那火焰渐渐熄灭下去;然而,夫差的柔情却如春风,使烈焰又骤地升温,那渐次熄灭的火又腾腾地燃烧起来,几乎烧焦了自己。这种难以忍受的自我精神折磨使她常常作恶梦,梦中她和夫差相亲相爱,总被范蠢的怒吼吓醒;而醒来之后,却觉得范蠢的怒吼实在是遥远的事,很似梦幻;而身边夫差甜蜜的鼾声却是那么现实,令她激动。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眼看着就要崩溃了。如果夫差再有一次远别之后的亲昵,她可能把一切都坦白出来,求她饶恕。
甘心把自己的肉体当作人家的工具已经够痛苦的了;强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去带着面具当男人的玩具,那种痛苦更是刻苦铭心的。明明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却要强颜欢笑。人世间女人的痛苦都教她这个弱女子独吞了。
幸而周敬王四十二年(公元前478年)越王句践在十年休养生息之后大举伐吴。夫差仰天长叹:“寡人不诛句践,忘先王之仇,为不孝之子,此天之所以弃吴也。”拔佩剑自刎。句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这个绝代佳人已近三十岁了,但风韵犹存,这就若得越王后大吃其醋,“潜使人引出,负以犬石,沉入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在王后说出这等话语的时候,西施的悲愤真是不可名状:“我是亡国之物吗?对吴国来说也许是的,可是对越国来说呢?不正是‘兴国之臣’吗?至于我可能令句践垂演夫差的事,一则我已不再年轻,二则你这个王后怎么对丈夫如此没有信赖,果真句践也是个昏君吗?那我又何必作出这样的牺牲?”
然而,容不得她的任何辩解,大石头已经绑在身上了。
幸而又遇到了范蠢。范蠢深知“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看到“越王为人,长颈鸟啄,忍辱妬功,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所以在助句践复仇之后,轻舟一叶飘然而去了。适逢上西施将沉,便搭救了西施,载之共浮五湖,来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小岛,安置好了,仍旧四处漂泊经商。他曾隐居于陶山,畜五牲,生息获利千金,自号陶朱公,是中国商人的老祖宗。
起初,范蠢也留恋西施的姿色,不时地来到这个小岛,与西施幽会。可是,西施渐老,且姿色已不足以获利,范蠢毕竟是个商人,商人垂利轻别离,就渐渐地稀疏了自己的身影。
西施渐渐病人膏肓,仍旧不见范蠢的身影,这时她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真心爱过她的唯有夫差。
她追忆与夫差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
夫差为她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上,铜沟玉槛,饰以珠玉,是她的游息之所;
夫差为她修建响屧廊于宫廷之中,挖空地下,覆以厚板,令她步履铮铮有声:
为她修“锦帆泾:,共同乘坐锦帆出游,共同弹奏丝竹管弦,让欢乐的声浪与碧波一起荡漾;
为她建“长洲苑”,共同乘车一起游猎,让她充分享受春天的乐趣。
在习无月池畔的吴王井口,面对清碧的井泉她玉手理妆,夫差立于身旁,亲自为她理发,那种温柔,至今想起来都令她心颤。
“我真傻!”濒死的西施哀叹道,“当初为什么就没意识到这是一种幸福?我过分愚忠于越王了,他值得我为他付出牺牲吗?”
范蠢告诉他,报了仇的句践让为他立了大功的文种自杀,说:“你有七条计策,我只用看三条就灭了吴国,那四条怎么用呢?”文种说用不着了,句践就扔给他一把宝剑说:“你到阴间用那四条吧!”这个越王马上就于选美女,其昏庸好色比夫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想到句践的“过河拆桥”,西施越发后悔当初未能向夫差表白自己的真实感情,她自怨自艾地说:“我对一个昏君痴情如此,何必?夫差充其量不过也是一个昏君。顶多说他为了我这样一个女人‘荒于酒色,不理朝政’,可他毕竟是狂热地爱着我的呀!他豁上了一个国家来爱我这样一个女人,对我个人来说,还有比这更大的恩德吗?我当初为什么不敢倾心于他呢?”
她对自己的怨艾升级之后,更对范蠢那些“教诲”十分反感:“范大夫,你错了!男人和女人长久生活在一起,怎么会不产生感情呢?那种关系是最亲密、最纯净的关系,哪里容许掺杂进去卑鄙的权力之争?那是压根儿排除仇恨的关系呀!你却说只能利用美人来复仇。一个美人被男人做任何形式的利用都是悲剧。女人的肉体不能作为工具,她们也是人!人是有感情的,女人的感情支配肉体,她才有幸福可言,把“性”和“情”割裂是种罪过。”
可惜的是,她“悟”得太晚,“悟”在夫差的尸骨已经开始腐烂。
她就这样怀着对夫差的思念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