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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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柳如是自缢前想呐喊

在明末清初的名妓中,柳如是是以才高艺绝、貌美情浓、冠压群艳。

她才高名赫,著作丰硕。着有《茂寅草》一集,凡诗105首,词30首;《我闻室梅花句》3卷,上卷收五言律诗100首,中卷收七言律诗100首,下卷收七言绝句100首。附《红梅集句》七言律诗10首;《湖上草》1卷,凡诗35首;《东山酬唱集》一卷,是她与钱谦益的唱和集;还有《红豆村庄杂录》2卷、《河东君诗文集》12卷、我闻室鸳鸯楼词》等。真可谓诗文冲栋,著作等身,是我国历史上的著名才女。

然而着著名才女的出身,却不过一名妓耳。

少小被卖为娼,后成吴江周氏的膝上玩物,因为聪慧无比,被群妾攻忏,再次被卖于青楼,踏入社会最底层,饱尝了人间的苦涩。这令她发誓:“非良耦不以委身”,“唯博学好古,旷代逸才,我乃从之。所谓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无憾。”只可惜:“今三吴之间,簪绥云集,膏粱纨绔,形同木偶。而帖括咿唔,幸窃科第者,皆伧父耳。”她想追求真心的爱情和幸福,实在难矣哉!

她作为青楼名妓,自然不乏追求者。有一个送、宋辕文,出身名门,英俊风流,十分仰慕柳如是的娇艳与才艺,向柳如是求爱。柳如是要考验他的诚心,约他到芙蓉舫里相会。宋辕文大清早就赶来了,柳如是尚未起床,便传话:“宋郎且勿登舟,郎果有情者,当跃入冰水中。这一举动感动了柳如是,立即将他接到船上,用自己的身子温暖他,”由是情好遂密”。奈何这宋某畏惧家庭干涉,不敢明媒正娶;在松江官府下令逐妓时,又软弱之至,不敢仗义说情,于是性格刚烈的柳如是,一气之下,竟以刀砍琴,“匕弦俱断”。从此与宋彻底决裂。

直到崇祯十四年,柳如是已经24岁了,才决定嫁给大名士钱谦益。钱谦益当时已经年至花甲,“黝颜鲐背,发已鬖鬖斑白“,两人相差了36岁,是”极不相称的婚姻“,盛年佳丽与垂垂老翁立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为什么?

就在于钱谦益“以柳彩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缡于芙蓉舫中,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时钱谦益已丧偶,娶柳如是时,“礼同正嫡”。不惜挥耗重金,专为柳如是建造了一座“绛云楼”与“我闻室”。

朝廷命臣、以文采韬略扬名远近的钱谦益,竟与一个艳名远播、风流成性的烟花艺妓结成伉俪,舆情大烨。他们在西湖芙蓉舫中举行婚礼时,乡绅“沸焉腾议”,无赖鼓嗓呐喊,流泯投掷瓦砾,面对这种挑衅,钱谦益泰然处之,这令柳如是大为感动,一头扑进了钱谦益的怀抱。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5月24日,钱谦益病卒。“保护伞”突被飓风揭走,柳如是立即面对着死神。一场“钱氏家变”将灭顶之灾降到了柳如是头上。

钱氏宗人早就对柳如是以一个贱妓而为夫人执掌钱家大权不满,借机闹事。他们威逼夺田600亩,挺戈入室,索要钱物,并扬言取银3000两,“有则生,无则死。”柳如是在32岁时生有一女,后招婿赵管到家。这时钱氏族人扬言要将赵管打出家门。柳如是明白,钱氏宗人竟敢如此敲诈勒索,分明是欺负她是个寡妇,而且是个出身妓女的寡妇,人情冷漠世态炎凉如此,这个世界已不值得她留意了。她那多姿多采的笔,现在写下了《柳夫人遗嘱》: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指钱朝鼎)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钱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账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我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姓名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三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

一个奇女子决心离开人间,她从容不迫地整理了自己的诗稿。短暂的一生,留下了诸多的诗文。这些诗文大多与她的丈夫钱谦益连结在一起,她不能不思索与钱谦益相守的诸多往事。呀!在外人看来,我似乎是野鸟归巢,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一洗多年风尘,似乎真的雍容华贵,有了一个“夫人”所有的一切。然而又有谁能知道,作为一个“夫人”所要付出的一切?

“不!”她在心里呐喊,“作为一个女人,想找一个才华地位并俱的丈夫来作人生的依托和归宿,她要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而作为来自社会底层,惟有自身的姿色和才华为资本来攀权结贵,更是得端着面孔过日子。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想起了与钱谦益一起经受的社会****。

1654年5月,清兵南下,势如破竹,南明政权危在旦夕,柳如是曾劝钱谦益宁为明鬼不为清臣,要他跳水殉节,“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钱谦益搪塞不肯,柳如是奋身奔池上欲沉水中,被钱谦益死死地拉住。这年秋天,钱谦益降清北上,当上了礼部侍郎,从《明史》副总裁。对钱谦益的这种“屈节”,柳如是是大不以为然,想来跟丈夫形影不离的柳如是,这次却没有随夫入京,仍旧留在南京。次年三月,她曾为一副墨兰题词:“不共青芝石上栽,肯容荆棘与苔藓;根苗净无尘土,好待东风送雨来。”借兰咏志、表达了对丈夫仕清的不满。

钱谦益降清后,虽然捞了一官半职,但也很不顺心,不久就称病还乡。常发牢骚:“要死,要死!”柳如是毫不客气地斥责他:“你不死在乙酉(指1645年的事变)而要死在今日,不太晚了吗?”

在柳如是的影响下,钱谦益迷途知返,也暗中参与了反清复明的活动。顺治五年(1647年)三月,江阴黄毓祺起兵反清,柳如是与钱谦益到海上犒师。钱谦益银支持抗清斗争而被捕,不愿以官太太身份入京的柳如是,却以囚犯之妻的身份冒死陪同,甚至要“代死”,为了救出丈夫,她上下活动,打通关节,不惜耗费巨资。姚神武入黔向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请命,奉旨东还,召义兵于海上,军费不足,柳如是为之破除服珥,减损薤盐,尽囊以资之,始得建成一支反清复明的队伍。这个破家纾难的壮举才使得钱柳晚年家境贫困,绛云楼焚于活在都无钱收复,只得移居红豆庄里居住。

这些往事都是历历在目的,柳如是在十几年后,自缢之前想起来,不免喟然叹曰:“唉!这些事自然是我甘心情愿的,是出自我的初衷。我当然不乏爱国之心,有报国的夙愿。但是,作为一个名宦之妻,文士之内助,更多的是得考虑丈夫的名节,不仅是当世的政声,还得有死后的名声。我既然跟他偶了夫妻的名分,就得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作为官宦的妻子,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义务呀!她要比常人之妻过得累百倍。我总不能像那些浅薄的女流之辈吧!”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长串轻薄女人的身影来,是的,这些女人,或者借助于丈夫的权势颐指气使,傲视众人;或者借助丈夫的威望多方插手,卖官鬻爵;或者盗用丈夫的名义为非作歹,演尽了狐假虎威的丑事,败坏丈夫的名声。特别一些出身青楼的烟花,不过仗着一点紫色能够卖弄风情而已,做人之小妾却以夫人自居,居然也可代丈夫发号施令,实在让人齿冷。她要为青楼女子出一口气,告诉世人:青楼之人并非只会卖弄风骚,以色事人然后挟色鬼而令众人,她们之中有具远见卓识,能顾及千秋清名之人。

在她行将告别人间的时候,她默默地对钱谦益说:“妾的良苦用心就在于让你取大义全大节,以跟你的‘当世李(白)杜(甫)’之盛名相符,为永垂史册再留下污点。这种深谋远虑哪是一个薄幸女人所能具有的?我为你所谋,您能理解吗?”

是的,短短的一生有一半时间是陪伴这个钱谦益度过的。作为名宦钱谦益名士的妻子,特别是因为这种结缡而引起烨的妻子,她不能不处处顾及到钱谦益的名声,她得委屈自己扮演一个陶醉在幸福婚姻之中的娇妻的角色。

“我对这椿婚姻满意吗?”决心离开人间的柳如是威逼自己说实话,“当真一点遗憾也没有嘛?”

“不!”柳如是断然否定,“此中滋味,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冷暖自知。夫妻间的事,怎能容他人来评价是否美满?有人竟说年龄的悬殊也是相爱的内容之一,真不知一个少妇为此得付出多少眼泪。他们因为笑谈,说钱谦益对我讲:‘甚爱卿发如云之黑,肤如玉之白;;而我则回答:‘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呜呼!一个黑发白肤的少妇怎能爱上白发黑肤的老翁?这种戏谑也值得称道吗?天知道这种老夫少妻对一个正当盛年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是的,钱谦益怎能满足一个24岁的少妇的生理需要?这个少妇出身娼妓,以放荡风流闻名遐迩,十年青楼生涯,总是与男人在床上厮混,哪里是一个风流老翁所可匹敌的?所以,柳如是归了钱谦益之后,也就差不多告别了床第之欢,她再也找不到那种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感觉了。他俩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师生,她跟他学写诗词,其实也只是一种变相的宣泄,把自己的渴望化作一种情愫,变现在诗歌里,藉以得到某种满足。

所以,她的诗才那么多,而且主体是爱情诗。

她的不满决不能向往任何人讲。不!也不能用任何方式把一丝一毫地不满泄露出去。相反,她要把自己装扮成最幸福的角色,只有这样才能维系钱谦益的名声,才能让人羡慕他们这极不相称的婚姻,堵塞那些轻薄士人的攻汘。她写了很多诗来加农这种“幸福”的外衣:

含樽钱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

小圆围炉如白昼,幽人隐几****香。

萦窗急雪催残泪,照室华灯促夜妆。

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已成行。

良辰美景,沉浸在幸福之中,憧憬着鸳鸯成对,比翼双飞,哪里还有半点少妇的哀怨?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华堂消息何人晓?翠幙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烟花愁苦,已成一场噩梦。现在有了温馨的家庭和称心的夫婿而激动不已。

然而,真是的少妇是有哀怨的,这样的诗写得越多,越只能是“望梅止渴”。六十多岁的丈夫为仕途,为前程耗费了过多的精力,再有反潮流的名士气概;再有对才色双绝的佳人的执爱,也无法抗拒大自然的法则。他与她,毕竟是“隔代人”,他完全可以作她的爷爷!

然而,柳如是却不可能当真去追求那种与年龄相当的男欢女爱。她知道,如果“私通”,那就不但是自己多年奋斗,终于改变了任人蹂躏的社会地位这一成果会尽付东流,而且给钱谦益带来的威胁无异于天塌地陷。她在帷薄之间的“失节”要比钱谦益在操守上的失节严重得多,一顶“绿帽子”足以使钱谦益,在士林中无立足之地!

她只能把自己的饥渴深深地埋藏在那些爱情诗之中。有痛苦而不得直抒胸臆,相反,却要装出无限幸福的神态来。这种痛苦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吗?比“牙掉了只能吞进肚里”还要痛苦万分!

但是,这一切毕竟都将结束了——

在钱谦益死后一个月,即6月27日,柳如是秘密召集了心腹家仆,作了布置,然后对钱氏宗人道:“妾资已尽,不是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众人作鸟兽散。第二天清早,群宗咸至,门关了起来,心腹家仆将其一网打尽,缚送官府,清算他们敲诈勒索的罪行。

而柳如是,却在荣木楼投环自缢。

是年,她仅4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