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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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王照圆临终叹文人的清贫

在中国学术史上,“干嘉学派”地位十分重要。所谓“干嘉学派”,是指在清代乾隆、嘉庆两朝,产生过一大批学者,精于考据之学。他们以汉代学者许慎、郑玄为师,主张在学术上无论讲什么,都要拿出证据来,故又称“汉学”或“朴学”。他们考据的范围于经、传之外,旁及子、史,实则包括了音韵、文学、训诂、版本、校勘诸学,于是使中国古代的文献资料得到了一次精心整理,他们的合乎理性的思维方式对后代学者也很大帮助,这个学派拥有的著名代表人物达六十多人,其中尤以“高邮王父子、栖霞郝夫妇”更传为佳话。就是说在考据学的黄金时期,曾出现过高邮的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和栖霞的郝懿行、王昭圆夫妇,郝是卓有建树的朴学大师、训诂学家。

王照圆,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出生在福山县河北村王家。王家门第显赫,她是甲骨文之父——王懿荣的从祖姑。王懿荣不仅“巨眼烛空首发甲骨幽隐”,在学术界被称为甲骨文的开山祖师“,而且高风亮节,在庚子之变时以国子监祭酒掌兵,率京城军民抗击八国联军,兵败殉国,被称为“民族脊梁”。

乾隆五十二年(公元1787年),王照圆已经二十四岁,母亲为她选择了一门亲事,新女婿就是邻县栖霞城里的优贡生郝懿行。虽说是个继室,但女婿博学多才。清制,每首所选文行兼优的贡生,人数不过数名,由一省主管教育的学政会同总督、巡抚保题,然后升入国子监。前途是无可限量的。不过,王照圆与之结缡却绝不因为郝懿行的锦绣前程。两人是一对“书痴”新婚之夜便在红烛之下赋诗唱合,从此,两人一起安贫乐业,共同切磋学问。夫妻把著书立说当成了共同的事业,把赋诗联句当成了最好的休息。一本《和鸣集》便是一生琴瑟和谐的记录,汇集的是他俩终生厮守的唱和诗。

两人的著述都十分丰富。共同的著述有研究《诗经》而写成的《诗问》与《诗说》。王照圆有《列仙传校注》;郝懿行的《尔雅义疏》更是训诂学的重要里程碑,他著作等身,刊行与未刊行的有五十余种。以致在他们夫妇辞世后若干年,光绪皇帝都下了这样的谕旨:“郝懿行及其妻王照圆所著各书,当交尚书房翰林阅看。据称郝懿行颛意纂述,闻明古义,其妻王照圆博涉经史,疏解精严等语,郝懿行所著《易说》、《书说》、《郑氏礼记笺》,王照圆所著《诗说》、《诗问》、《列女传朴注》,钧着留览。”

然而,郝懿行的仕途却令人失望。他不会当官,不!他不会当官的一切!从谋官到升官。

经历几次考场,尽管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是不中考官的意,仍旧名落孙山。直至嘉庆四年(公元1789年),郝懿行已经四十二岁了,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中了进士,被任为户都江南司额外主事,是个级别不高,薪水菲薄,没有实权的六品小官,在京赋闲。

郝懿行却适得其所。这年十月,王照圆从山东迁往北京。无处安身,就寄住在齐鲁会馆里。有人曾记叙了他在齐鲁会馆里居住的情况:“入其门,落叶满阶,升其庭,积尘盈几。闻书生,琅琅可听。”他是披着破羊皮出来见客的,那惨状,令客人都“泪涔涔”。可夫妻俩不以为若,仍相濡以沫,其同治学,把官场的荣辱置之度外。

当然,每天早上郝懿行都要去户部点卯,但那时的京官都是报到之后,或则与外官结交,图点“年敬”;或者与宾客应酬,寻找升迁的快捷方式,积累了宦囊的更是去寻欢作乐,并不需认真办公的。郝懿行鹤立鸡群,从不与同僚同伍,他是在点卯之后即回到陋室,与照圆相对而坐,考订经史疑义,参照不同版本,征其异同得失。有了深得、相视而笑;有时相左,竟至反目。探究学问,俨然一对学究,各执己见,然而,勤于治经,收获竟至累累。天天过着完全一样的岁月,别人不堪其枯燥乏味,两夫妻却乐在其中。

宁静而淡泊的生活,息交绝游。郝懿行平素绝少与人交接,非同志知己,有时竟相对终日而无一语,可是谈论经义,则滔滔不绝。一生没有任何嗜好,惟孜孜好学,二十岁以后,博览群书,每当全神贯注诵读诗文或思考问题时,便如此似醉,常头抵树木而不知。这时,他最烦他人造访而打断自己的思路,闲拉家常她人物是俗不可耐,白白浪费时光,所以虽处会馆之中,乡亲来往如梭,他却闭门关户,绝无宾客应酬。偶而又经学家来造访,也是“君子之交淡于水”,除了切磋学问之外,言谈决不涉及他物;招待也仅白水一晚。他平生不知酒味,更不知晏乐之地门朝哪儿开。谁都为他的清苦心酸,可他的这些朋友却也是个个清贫,只能眼瞅着他“居室四壁萧然,庭院蓬蒿丛生,僮仆不见身影,夫妇晏乐如无忧”而感叹万千,却无法为他奔走、说项,增加半两俸禄,更甭说升迁。郝懿行在户部任职一任即是二十七年,仍旧是空有六品虚名的小官。

夫妇俩冷落了官场,官场报以加倍的冷落,那冷酷足以让他俩终生贫穷莫名了。

郝懿行六十四岁的时候给朋友写信说:“弟投老残年,官情久淡,所以未能引退者,非有所恋,徒以无家可归……”可怜一个旷世的大学者,晚年竟是无家可归。是的,他平生不曾治产,把菲薄的薪俸都买了书。以“面拥百城,心醉六经”为乐,然而书在有用的人看来视为珍宝,在俗人看来却只是废纸,“精神食粮”是不能充饥的。

道光五年(供应1825年)二月,郝懿行终以贫病交加,客死京师,终年六十八岁。除了留下充栋的书稿之外,别无长物。

这时王照圆防止世上除了学问之外,还有许多庶物,她连给丈夫举丧的钱都没有,只能将丈夫草草入殓。可是,“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终不能将丈夫的遗骨葬在异乡吧。然而,扶柩归里却是一笔不少的开支。一个平生沉淫在学问之中,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博学才女,此时却被“铜臭”咬着了手。

她可以忍受贫穷,但却无法傲视世俗,丈夫的遗骨总得归里,她只能腆颜向朋友求助。

按说,郝懿行该有许多显赫的朋友,别忘了当年他是优贡生。多少优贡生已经出入内阁揆要;何况他们要博得一个“尊贤爱才”的政声,王照圆奔走权贵之门,蹲几个归葬费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王照圆不!她和丈夫一样有着铮铮铁骨,在丈夫活着的时候,这些人“一阔脸就变”,不肯再交往他这个寒酸的文人朋友,既至飞黄腾达之后,丈夫自然不会奔走于权贵之前而为他们装潢门面。待到丈夫归天,怎么可能让丈夫的遗骨去为他们猎取名声?不!让丈夫清白到底吧!她耿直一如既往。

真正的朋友只能是贫贱之交。众人拾紫,东借西挪,凑足了运费,才将丈夫的遗体运回栖霞,安葬于金钩先茔。丈夫的同学友好牟庭号称“山左第一秀才”,为他写下了《墓志铭》:

“古云:全满赢不如遗一经,今日抱书编不如一囊钱。平生但信古人言,哭死方知事不然。不可生无书,哪可死无钱?呜呼!古人一瞑而不见,长使今日泪如霰……”

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王照圆全力投入整理丈夫遗稿之中。丈夫一生著述太多,这种琐细而繁重的劳动不是她这个年逾七旬的老妪所能承受的。她咬牙忍受着贫病交加的生活,不停地劳作。到了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即将撒手人寰。

这时她感叹万千,因为丈夫大量的遗着还有待于刊行,已刊行的实在不过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

这时,牟庭的一个学生来了,本想与她作最后的告别,却见她望着郝懿行的遗稿垂泪,就问:“难道兰皋先生的鸿篇巨制果真刊行綦难吗?听说坊间愿出巨资购致者不乏其人。”

王照圆听说之后,微微一笑。

是的,乾隆之际,学术大振,风波所及,不少人也故充风雅,愿意在客厅,书房中摆上基本考据学的著作来显示自己的学问。于是,就有一些二流的文人与坊间结合起来,充当掮客,能拉几个著名学者来印行联名的这“集”那“萃”,自然获利甚丰‘而又时自己也滥竽充数,在其中当枪手,当然会名利双收。不过,时间一长,这种勾当的名声也就一落千丈,而真正的学者对此却嗤之以鼻。他们急于找到出路,发财已经上瘾,那能“金盆洗手”?于是就想利用学者的贫困,处巨资购买学者的书稿。郝懿行著作与贫穷都出名,自然受到骚扰,然而每次都被断然拒绝了。

行将就木,他人提及这件事,王照圆感到了欣慰。她静静地说:“果真与坊间同流合污,我与兰皋先生岂不都成了商人?商人与文人只一字之差,可是能受住文人的清白,实在并不容易……”

说到这里,王照圆不由得感叹万分:“是的,文人要守住自己的清白,只能安于贫困!”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暗自思忖,“看看与懿行铜带的优贡吧,分化得多么厉害。其中有些人的所谓做学问,不过是把学问当作了‘敲门砖‘,一旦金榜题名,早就把学问扔了,他们尽管是凭学问才平步青云的,可一旦飞黄腾达,便马上作践学问,作践文人。这些人是导致文人清贫的根源,他们压根儿就与学问无缘。古来的达官贵人有几个是有学问的?可哪一个不是凭着学问才跻身官场的?他们一旦荣华富贵,不再安贫乐道,也就只是个显宦而决非文人了。

“当然,这些人需要文人装潢门面。他们身边的文人不再清贫,可也不再清白。是的,哪个真心忠诚于学问的文人能够为五斗米折腰,来侍奉权贵呢》侍奉权贵不仅要有奴颜媚骨,还得有充裕时间。忠于学问,得付出毕生的精力,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哪能陪着达官贵人枯坐终日,言不及义?何况,忠于学问还得坚持真理,为了学问孜孜以求与阿谀奉承讨上喜欢是格格不入的。自古以来在权贵身边的文人有几个长着骨头?有几个能站直了有自己的人格?所以,一个文人只有出卖了灵魂才能摆脱贫穷。清贫是文人独有的境遇,是正统的真正文人无法摆脱的命运!“

她想到了丈夫郝懿行,作了一生学问,是著作等身的真正文人,然而也只能清贫一生。这几乎是命里注定的。他早就被权贵们所忘记,权贵们“牧民”是不需要真正的学问的,只需要那些二流文人装饰一下就足够了。

当然,她的这些思索无法对后世人说;既然古往今来,文人只能安于清贫,不安贫就无法乐道,哪谁还去追求“道”呢?后来者不肯像他与丈夫一样在无家可归,缺衣少食的清贫中保持文人的清白,那文人的清白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如何,她不希望后来者将学问之道视若畏途!

她想勉励后来人:“清贫,固然难以忍受,但孟子有言:吾自养吾浩然之气……”

她说完了这话,从心底里涌出另外一句话:“这该不是自欺欺人吧!”

“是的,”她继续她的感慨,“文人的安于清贫是势所必然,不得不如此的;自以为是一种清高,是不与世俗的庸俗的风气同流合污,可那些不以清白为训的人,包括权贵及其追随者,追逐铜臭的二流文人,以他们为然吗?不是嘲弄他们的迂阔,就是藐视他们的寒酸,他们又能奈何?天下毕竟是人家的天下,人家活得潇洒自在,享乐得文人望尘莫及;文人只好自我安慰,其实是无可奈何的。”

她就怀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了人间,当然,那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想把自己的感慨写成诗文,已经力不从心,死神来得太早,折磨她也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