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女人面对死神
26942300000060

第60章 小凤仙临终悟沉浮

沈阳市解放不太多,皇姑区原来寿泉街第三条胡同搬来家人家。只有夫妻二人。那丈夫,只是个普通工人,木讷得很,见了谁都不会说话,胡子拉碴的,满脸皱纹,看上去少说也有60岁,可他没有退休。那女人,人称为“陈娘”,可真够漂亮的了,白皮肤,大眼睛,瓜子脸,个头儿少说在一米六以上,她说已经50多岁了,可谁都不信。邻居窃窃私语:“归人家说夫妻不般配吧,才故意多说岁数,我看不到40岁,奇怪!这么个美人儿怎么会嫁了个工人?”

是的,陈娘给人一种神秘兮兮的感觉。

虽然,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陈娘性格十分开朗,人缘极好。邻里之间有了什么事情,又热情助人。说一口非常标准的北京话,又清又脆,活像一只百灵鸟。人们都诧异:这么一只美丽的百灵鸟怎么竟落到了一枝枯树上?说是图钱吧,那工人又很穷,家里唯一的象样一点的摆设,就是那只天天上弦的小闹钟。细心的人注意到:那只闹钟早已跑得不准时了,可陈娘已久天天上弦。

人们试图解开这个谜,可谁也解不开。陈娘忌讳将过去。谁要是问她的身世,她那本来笑容满面的脸上便立即布满了阴云,摆你一眼之后,马上离开,从此以后几天不理你。陈娘回避了几次,人们也就识趣地不再多问。但猜测可就更厉害了:“她一准是某个大户人家的逃妾;再不,就是从良的妓女又被阔佬扔了。”

各式各样的猜测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因为陈娘与邻里的投缘而销声匿迹了。

谁都没有料到这个陈娘竟是中国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小凤仙!

小凤仙是跟一代名将蔡锷的名字连在一起的。

蔡锷22岁时就担任了广西新军总参谋,为了表明自己廉洁奉公的心迹,在寓所门口书联自警:“淡泊明志,夙夜在公。”自此在广西任职六年,身兼数职,为训练新军殚精竭虑;1911年9月,被推举为云南都督,带头两次裁减薪金,最后只拿原薪的十分之一,与一个营长的薪俸相等。

1913年,窃居了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阴谋称帝的野心暴露,蔡锷在京积极组织反袁活动,被袁世凯察觉,袁世凯极尽笼络只能事,想将一代名将收为己用;但又深知这是徒劳,便派遣众多爪牙,严密监视蔡锷,决不能“纵虎归山”,蔡锷为了逃出虎口,就实施韬悔之计,装出一副沉湎酒色,无意政治的堕落形象来麻痹袁世凯,一面设计逃离北京。这时小凤仙就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

她是蔡锷眷恋的名妓,与蔡锷出入酒楼舞厅,形影不离。

袁世凯果然放松了对蔡锷的警惕。

小凤仙年轻貌美,风情万种,蔡夫人争风吃醋,夫妻反目,于是蔡母及夫人赌气离开北京,一切都天衣无缝。

小凤仙恃宠而风靡北京城,一代名将成为采花能手。于是,袁世凯也深信“大将难过美人关”。

美人却掩护了蔡锷,使他化妆潜逃回了云南。

蔡锷在云南高举反袁大旗,组织“护国军”讨伐“洪宪皇帝”袁世凯。天下群起而响应,令窃国大盗仅仅做了83天荒地梦就呜呼哀哉了。

这段历史自然也令小凤仙成了名人。人皆以“侠妓”呼之。

1916年秋,蔡锷因病去世。一时民众纷纷上书要求为他举行国葬。国葬十分隆重,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为非帝后举行的国葬,在北京中山公园举行的追悼会上,小凤仙松了一副挽联:

九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怜他忧患余生,萍水相逢成一梦;

十八载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此联一出,众情哗然,原来天然丽色居然文采斐然,于是又以“文妓”称之。

公祭那天,小凤仙身穿蓝布大褂前来致哀。当她岁民众步入会场,想遗像鞠躬时,被北大学生发现,小凤仙随即快步走出公元。学生们追踪寻访,竟不见了身影。从此,小凤仙就销声匿迹了,她的下落众说纷纭,竟成了一个谜。

几十年过去了,一代名妓,又被称为“侠妓”、“文妓”的绝色女人变得苍老憔悴,过着与普通市民一般无二的岁月。1976年,她栽倒在自家平房旁边的公共厕所里,七十多岁的老妪磕这一跤,突患了脑溢血,被送进了医院,她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了,就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她很想摸一摸那只小闹钟,甚至想让那小闹钟跟她一起装成棺材里,只可惜现在只能火葬,那小闹钟竟不能跟她一起烧成灰……

这小闹钟是蔡锷将军留给她的唯一 纪念品。

蔡锷一生,两袖清风,在她兴师讨袁时,袁世凯气急败坏,急令邵阳县长陈继良查封焚毁蔡锷老家以挫其锐气,不料蔡家竟一无所有,只得报告:“查锷本籍无一椽 之屋,无立锥之地,其母现尚寄食其乡人何氏家,实无财产之可查封。”这样一个清廉的将领自然不会给她留下什么金银财宝,这只小闹钟已经够奢侈了,当初只是为了赶火车,怕贪睡耽误了时间,才购买的,以后竟成了纪念品,陪伴了她大半生。

人到临死,想得很多。她自然想到了跟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这些男人中不乏军人,蔡锷之后,有个东北军的师长甚至讨了她做太太,可是,1931年之后,他进了关,竟把她扔在了沈阳,让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地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

这众多的男人中,唯有跟她相处了仅仅两个月的蔡锷令她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在她临死的时候,她当然想到了蔡锷,而且从心底里感到一种欣慰。

“是的,是的,作为一个女人,一生难得知音。我算什么侠女呢?当初不过是一个红粉按照惯例侍候嫖客而已。只不过我看他器宇轩昂,有股英气;夜半醒来又常常唉声叹气,就故意用言语刺激他而已。我责备他‘英雄不该留恋青楼 ’,他就以我为知音。是的,哪个妓女不喜欢她的恩客终日在青楼买笑呢?他以我为怪,便以心腑相告,我又惊又怕,这是我既不愿的,我要被拖进风险的漩涡里,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捏的粉碎。就算我不去告密,他们也会办我个同谋之罪,我被逼到了墙角。可是,我不忍心让蔡将军有斧钺之苦;也不忍心看着他被精神折磨,这才决心陪着他演戏,演给那些想加害于他的人看。这就是‘侠女’吗?不!这是与他相好一场的女人都会做的!我实在也不后悔,尽管为此我却是担惊受怕过,在蔡将军出逃后,他们不放过我,白天昼夜都来纠缠我,唉!女人出了名,真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她的眼前晃动起男人的身影,不!是男人的眼睛。这些眼睛,有的是射出贪婪占有的光,有的射出轻亵淫猥的光,有的射出鄙薄不逊的光……都透露出卑鄙的心灵,没有一个拿着她当人。尽管口中仍称她为侠女,才女什么的。

她在医院的病床上轻蔑地笑了:“才女?笑话!我算什么才女?那副挽联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可那是我写的吗?如今是谁替我捉刀我都忘记了;写的是什么也忘得无影无踪,只记得仿佛又那么一幅对联,惹得一片喝彩声,就像我在院子里清唱惹得男人们鼓掌一样。什么侠女,才女,那是属于我的吗?我深知那都是些热闹一阵的光景儿。我可不上那种当!”

“是的。”小凤仙在临死之前自言自语,给自己的隐居寻找到了答案,“我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不趁着名声大噪的时候大捞一把呢?这在蔡锷将军死后实在是件不难的事,可是我不肯。这是为什么呢?”

她想到了自己的遥远的过去:小小年纪就艳帜高涨,成了京城名妓,因而门庭若市,实在不堪男人的骚扰;又想到了姐姐们的教导 ,想到了众多所谓‘红倌人’的下场,想到了威震京城的赛金花。知心的姐姐告诉她,一个女人是不该大起大落的,大红大紫招蜂引蝶只能给自己带来灾难,红的发紫就接近于黑了。特别不能被男人捧进官场,男人在官场厮杀,女人只能事可怜的工具,他们将你捧得名声大震,最后震裂的只能是自己。何不在蔡将军死后抽身而退呢?如果沾了他的光红火上一阵子,只怕就难以抽身了。

时至今日,她就要离开人间了。对过去,对蔡锷,她都一点也不后悔:“来世界走了一趟,被打到了社会底层当了窑姐儿,还能遇到一个真心赏识自己的人,共同商议大事,也就足慰一生了。她感到了满足。

那么,一点遗憾也没有了吗?有的。她很想能在临死之前见见梅兰芳。

1951年初,梅兰芳到沈阳演出,下榻于交际处招待所。她听说了,心情十分激动,因为这位艺术大师是她十分敬仰的。自小喜欢京剧,在院子里接客的时候也时常给客人来几段清唱,但是跟梅兰芳相比,那就天上地下了。她爱看梅兰芳的戏,因为梅兰芳饰演的那些女性形象不知怎么搞的,都跟自己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觉得梅兰芳懂得女人,懂得女人的心。所以,她想向梅兰芳求援。

她当时处境十分拮据,精神也十分痛苦,没有一个人可以促膝一呼,叙说一下衷肠。

她大着胆子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托交际处招待所的传达室转递。

“梅同志,我现在东北统计局出收部张建中处做保姆工作,如不弃时,赐晤一谈,是为至盼! 小凤仙”

真没有想到,梅兰芳先生竟然马上回信,约她到交际处会晤。

梅先生时间当然十分珍贵,可是还关切地听她讲了三十年的颠沛流离。提到眼前的窘况,梅兰芳安慰她说:“你的生活问题,我跟交际处商量一下,人民政府一定会照顾你的。”

当天,梅兰芳宴请了她,临别还赠送了她一笔钱。

不久,梅先生果然言而有信。交际处李处长介绍她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学校里当了保健员。生活有了保障。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很想见见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的梅先生。“梅先生,小凤仙求你的时候,你已名扬四海,我却默默无闻;你在舞台上永葆青春,我却在小胡同日渐憔悴,咱俩不可同年而语了啊!我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妇,对你又能有何帮助?我的青春,我的娇容,当初我藉以在男人面前矫情争宠的唯一资本,已经消逝净尽,可是梅先生你却待我以真诚,给我以实惠,我感激莫名呀!

“象形之下,那些曾经找过我,要给我这称号那名称的大人物,那些追问我与蔡锷交往细节的主笔、文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帮助过我。我庆幸没有像赛金花那样,在蔡将军死后把风头出足,弄一个门庭若市,所以才摆脱了更多男人的骚扰,过了几年平静的岁月。当然,晚年是有些潦倒,可是有梅先生的鼎力相助,我也就不愁温饱了。很可惜,临死竟不能见上着梅先生一面……”

小凤仙的眼前晃动起梅兰芳向她敬酒的身影,似乎又看到了梅兰芳那双明亮的眼睛射出满腔同情的光。这时回光返照,此刻她分外清醒,她知道自己患的是脑溢血,这病没法治,何况她已经过了古稀之年……

她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