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具有“忧患意识”的崇祯皇帝在焦头烂额的苦苦思索中也没有忘了那种享受,甭说贵为天子,就是贱为平民,也不妨三妻四妾,至圣先师不是教导过吗?“食色,性也,人之莫大欲存焉。”他在稍稍“喘过一口气”之际,在那方面就不免过度了点,于是头晕眼花,精神萎靡,就想找找大夫。
他不想找那成群的“御医”,那些御医读孔夫子的书都读得迂腐异常了,说一些“节欲”的屁话,其实,孔老夫子何尝说过“男人应有几个老婆”的话?这就是圣人的绝顶聪明之处,他决不会把话说得那么具体,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话说的极具弹性,因而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追求那种欢乐这一点上,他要心安理得,真是找不到一个知音。佛家不用说了,让他禁欲,当什么“苦行僧”;道家有这派那宗,也都把“节欲”的调头挂在嘴上。东方文化真他妈可恶,没有一家不指责他的,还是找找西方吧。西方张扬个性,主张放纵,尽情地发泄,还不是我的知音?
他找的这个洋人叫汤若望,其实并不是一个大夫,而是一个天文学家。他是一个德国人,早年跟随利马窦来到中国,用新法改造了郭守敬制作的日历,很有一点贡献的。只是因为崇祯皇帝太忙乱了,才让他此时正在皇宫里担任着一个闲职。
崇祯皇帝可不比山村老农,见了“高鼻梁、蓝眼睛”就大惊小怪。他是见了世面的,决不盲目地排外。如果不是国内的事情特别棘手,让他须臾不得离开,他还真想到国外去看看呢!现在就只能在宫中容留外国人,汤若望就是其中的一个。这个外国人几乎是一见面就博取了崇祯皇帝的好感,不是因为他精湛的数学计算,而是因为他居然知道紫禁城名称的来历。
明成祖当年修筑皇宫的时候,是严格按照中国古代天文学的概念修筑的,恒星分为三垣,周围环绕着28宿,其中紫垣(北极星)正处中天,是所有星宿的中心。皇宫被称之为紫禁城,就是说,这里是天国世界的中心,应当严格保卫,是“禁地”。汤若望这样的几句话,立即让崇祯皇帝惊为仙人:这个洋鬼子怎么连先祖的心思都知道!不是一个魔鬼,而是一位神仙。
崇祯皇帝和他的古今同胞一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维惯势,只要外国人夸奖了几句祖宗,就“鸡毛上天”,美得晕头转向。最后只好“吊死煤山”。
不过眼下他与这个汤若望倒是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当然,一开始并不剑拔弩张,崇祯皇帝对“泰西”(西方)的“另类”官员还是“法外施恩”的,他破例地给了汤若望一个座位。
汤若望喜出望外,就未免有点放肆,说话就不再吞吞吐吐了。他已经等候了很久,心里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这个帝国的最高主宰说,可惜总没有机会。难道不能上书吗?他游历过法国,有着“法兰西式”的热情,可惜他只会读说汉语,要写,可就得借助中国官员了。不料他刚一开口,就吓得中国官员浑身都打哆嗦,未等他说完,就连连地说;“罪过,罪过!欺君非圣,大逆不道!罪过,罪过!”
他确实不能理解,众多的事实就摆在那里,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中国的官员都不是聋子、瞎子,为什么偏偏要装聋作哑?
久而久之,他逐渐了解了中国的官场,有了“德国人的狡猾”,他实事求是,却又非常执着,说还是要说的,但不必那么热情奔放,一泻无余。他是一个“德国佬”,比法国人更理性一些。所以一见面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说:
“陛下今天招我来,有什么见教呀?”
“把你搁置了太久,今日突然想起你来了。想让你陪着朕说说话儿。”
汤若望哑然失笑;“真是应了你们中国一句俗话:倒驴不倒架。我还不知道你让国事缠得焦头烂额吗?何必装出一种悠悠自如的样子来呢?”
他是一个十分自负的西方人,自诩是“泰西的天才”。在中国混迹了这么多年,不仅汉语娴熟,而且自信把东方文化“研究透了”。已经洞穿了东方“帝王文化”的核心秘密。他的发现至少有两条:
几乎所有的帝王都标榜自己是推行儒家学说的,执行的是“仁政”,所以把一个孔夫子不断地推崇,最后封成了“大成至圣文宣王”。在最初的日子里,他也跟着所有的中国人对孔夫子崇拜得五体投地。可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中国话,而且懂得了古文,就要寻找孔子的著作来读,找了很久,发现大量的都是“代圣人立言”的他人的著作。真正的先师的著作不过是薄薄的一本《论语》而已。这样的一本小书,怎么会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他来了西方人的“求异思维”,发现孔子这个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帝王的工具而已。真正的孔子只是一个下了台的小官吏,他不甘寂寞,就在家乡办了一所不在官府注册的学堂,后来又耐不住清贫,就到处流浪,流浪途中,吃了不少苦头,就牢骚满腹,常常发泄。这些牢骚倒颇有些真知灼见,就让弟子们收集了起来,这就是那本传世之书。后来的孔圣人是一个完全被塑造出来的人物,因为他的嘴里念念不忘的是“克己复礼”的口头禅,而那周礼之中确实可以总结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被称做是“三纲五常”的伦理守则来,于是,统治者就开动了所有的全部机器,大肆吹捧,造就了一个中国人“精神上的孔子”。他明白了这一点,再回过头来看历代帝王标榜的所谓“仁行天下”,就对一切洞若观火了。他问;‘哪一个不是法家?哪一个不是崇尚王霸之治?个顶个的是儒家的外衣,法家的实质。所有的“代圣人立言”的高级马屁精都不敢说而已,只有那个荀子例外。
不知为什么,这个汤若望更喜欢荀子例外。
也许就因为荀子更讲究“实用”吧。
其实,哪个帝王不对儒家学说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就说“国朝”吧,那个定都北京的明成祖,不就因为孟子说了一句“民为贵,君为轻”的话,就被赶出大成殿了吗?孟子是所谓的“亚圣”,尚且如此,其余又何足道哉?
这个游历过法国,深受“启蒙运动”熏陶,又过海漫游英伦三岛,对“文艺复兴”的遗迹情有独钟的人,正是从西方人的角度来看东方文化的,所以他又有了第二个百思不得其解。
中国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礼贤下士”、“虚心纳谏”?可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一验证,就会发现这正是在“演戏”,作作样子来骗人的,且不说有多少“士”是死在“礼贤下士”的“牧民”者的屠刀之下,就是那些驯服之极的“士”,也只有甘心当奴才的份儿。不是奴才,就是歪才,然而歪才也是异己,至少他们的“腹诽”难以察觉。在统治者看来,这“腹诽”也极其可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让愚氓之众都活得明明白白,那就必然的离心离德,那还得了!所有的统治者,概不例外的都要推行“愚民政策”,不愚弄百姓,他们一天也活不下去!
什么“尊重人才”?只是“使用奴才”!真正的人才决不会得到尊重的,因为他们决不会与冒牌人才,其实却是奴才之辈同流合污的。
“礼贤下士”只能是一句彻头彻尾乔装打扮的谎话。
什么“纳谏”?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听得进不同意见的皇帝?甭说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就是有个一官半职的大小官吏,哪个不是“一贯正确脸皮厚”?整个官场里有一条“铁的法则”:“上”总比“下”高明!要不,怎么能成为“上”呢?官越大,嘴越大;嘴越大,理越多,到了皇帝就把天下的理都占尽了,所以叫金口玉牙,言出法随,被称为“圣旨”。哪个敢“抗旨不遵”?只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份儿。哪里还敢多嘴多舌?
就算有唐太宗那样的个把“纳谏如流”的皇帝,那谏言也有一个额度,就是不能触及至尊的权力,稍有冒犯就是大逆不道,脑袋只能搬家。
一条不可抗拒的“潜规则”:部下永远不得比上司聪明。
上司绝对不会主动征求属下的意见,即使属下比上司高明很多。除非这个上司离了属下的这条条陈就影响到自己乌纱帽的大小。属下如果是一个聪明人,他最好是用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把这个条陈变成上司自己的,那样就会得到提拔重用;否则就会用不了多久立即滚蛋!才大震主呀!哪个当官的喜欢部下比自己高明?
汤若望不是法国人,不会不顾利害,一味的热情奔放,直言不讳;也不是英国人,不会只顾利害,一味的绅士风度,缄默其口。他是求实的德国人,说还是要说的,只不过得讲究该怎么说而已,当下他就等待着崇祯皇帝开口。
崇祯皇帝开口说道:“朕近来颇感疲惫,究竟是什么原因?”
“无他,房事有失节制而已。”
“你怎么也这么说?寡人决非好色之徒!朕登基以来,就决心法先王,当一个中兴之主。令人费解的是:先王的楷模莫过于周天子,周文王日御十女,有一百个儿子,还得到民谣的赞颂;朕为什么后宫的规模一再压缩,反而会在朝野都有微词呢?这是很不公平的。”
“陛下既然说到了‘公平’,那我要以‘主’的名义说,你仅仅是一个男人,却拥有那么多的妻子,这才是最不公平的。你们东方文化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一夫一妻的对偶婚在民间比比皆是,在官场和皇宫就走样了呢?应该是对等的才好。”
“哈哈哈哈!”崇祯皇帝狂笑起来,“难道这有什么不对等可说吗?要知道,皇帝只有一个,官吏也屈指可数;而美女却是一茬又一茬出现的。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仅合乎古制,而且也正是你所谓的男女平衡。”
“然而,许多女子的青春就要埋没在深宫里面了。”
“你这就更近乎胡说了。身为女人怎么能****成性?她渴望得到朕的宠幸,是因为我有龙种;我肯宠幸她,是因为她祖上积德。我承认我宠幸不过来;但是决不容许有半点的怨尤之心。女人而萌动了这种欲念,就是****!活该背着磨盘沉湾!”
汤若望无话可说。这个睿智的西方人办了一个大大的蠢事。居然向一个东方帝王要什么平等,岂不是缘木求鱼?
汤若望最后是被赶出来的,这是因为他不慎偏离了男男女女的话题。提到了袁崇焕。这下子戳到了崇祯皇帝的肺管子——他不容许任何人提到这个“不祥的名字”,以至于在汤若望走了很久,他还悻悻地想;“我杀错过什么人?那一个不是罪有应得?那个袁崇焕自持有功,朕看着就很不顺眼。敢拂逆天子的眼神,还不是罪该万死?说什么‘自毁长城’?简直是夸大其词!他一个袁崇焕就有那么大的能耐? 又不是一个皇帝!天下不能没有皇帝,除了朕,少了谁都一样。这不?连那个洪承畴都投降了后金,朕还坐在金銮宝殿?”
他自负地望着北方,那里似乎平静了许多。
二
历史的天空总是变幻莫测的,而且许多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因素相互作用,往往演出许多出乎人们预料的大悲大喜的正剧来。
明朝末年,历史正在重复着这一进程,正当崇祯皇帝全力应付辽东战事,让边患弄得焦头烂额之际,原来似乎已经绝迹的的流寇却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冒的并不是水,而是冲天的大火。要在顷刻之间把一个皇脉延续了200多年的大明王朝化为灰烬了。
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就深深为“流贼”所苦,天灾人祸,流贼遍地。最大的有两股,一是“闯贼”李自成;一是“献贼”张献忠。两股都是时起时落,忽而销声匿迹,忽而遍地烽烟,令朝廷防不胜防。那个张献忠本来是接受了“招抚”的,皇帝也给他封了官。岂知“贼性狡猾,言而无信”。趁你们君臣正陶醉在“招抚”获得成功的喜悦之际,突然反戈一击,把明军可就打得落花流水了。正史上记载:“崇祯八年乙亥,张献忠陷凤阳,焚皇陵。”打开了皇帝老家的城门,掘开了皇帝的祖坟,再放上一把火,比“再踏上一只脚”还令人解气。“崇祯十年丁丑,张献忠犯安庆,南京大震。”这一次突然的袭击,震撼了陪都南京,秦淮河的笙竹管弦也不得不稍事收敛。对张献忠的反复无常,明朝君臣,乃至后代历史学家都颇有微词,其实这是很不公正的。当时的张献忠就很不以为然;“妈妈的!向老子要什么诚信。你格老子还是流寇吗?“他哈哈大笑,笑这些达官贵人有眼无珠,其实,“统治阶级的思想才是社会的统治思想。”为了自己的利益,官场充满了谎言,早把诚信擦了屁股,最后只能自食其果。张献忠的言而无信正是跟着崇祯皇帝们学的。至于那个“闯贼”李自成,更是“心腹之患”,崇祯皇帝多次调集全国的兵马,分围堵截,喊破了嗓子,要“********”,但是始终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为了“剿灭”这股“闯贼”,他大开杀戒,不是杀贼,而是杀“剿贼”不力的督抚。也不知杀了多少个,十个八个的不止,但仍然无济于事。崇祯四年,洪承畴督办三边军务,不断报捷,七年,又让他“兼摄五省军务”,这才有了点起色。据报,“闯贼”已经被“剿灭净尽,唯有李自成率十几人逃匿。”这才把一个洪承畴调到了辽东。岂知“尽是群臣误我!”“闯贼”已经坐大,马上就要埋葬大明王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