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对统治者来说一个非常头痛的问题就是“流民”。“流民”就是失去了土地,到处流浪的农民。农民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是民众的大多数。这些人其实最好统治,最高理想不过就是“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只要温饱,可以传种接代,甭说让他自己造反,就是他人造反,他也会受统治者利用,无限忠心地充当着“捍卫安宁”的角色。他们绝对的是一堆“散沙”,只要有土地让他们挥洒血汗,他们就会安分守己,世世代代当顺民。可是一旦“顺民”当不成了,变成了“流民”。那就情况巨变。显然,他们成了更为凄惨的“弱者群体”。但是,为了生存,他们却只能联合起来。即使是“初级阶段”的相互搀扶着共同逃荒,也是一个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更甭说有了编制的农民起义军了。“流民”是任何统治者的心腹之患。然而,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根绝“流民”之患,这几乎是一个不可逾越的“怪圈”:要权力,就必然制造“流民”;有“流民”,就必然妨害权力。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常识:土地是“根”!有了“根”,农民才能“安居乐业”,紧紧地被束缚在一块块分散的土地上,才可能“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当天子的顺民。没有了“根”,草民也会枯萎。没有了分散的“家”,就只能扶老携幼,集体逃荒。丧失了土地的农民很难活下去,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最后破坏天子的安宁,这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常识。可是,所有的帝王都利令智昏,他们都宣布“土地国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这并非是他们的绝顶愚蠢,而恰恰相反,是他们的攫取天下的绝顶聪明。一个帝王如果丧失了土地,实在连一个乞丐都不如。所以,土地更是帝王的“根”。自古到今,所有的帝王都把土地当作自己的“命根子”,汉刘邦就接受了周天子“分封诸侯”的教训,公然宣布;“非刘姓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也就是说,在土地问题上,即使让人分一杯羹,也只限于他们刘姓一家。在具体进行过程中,当然帝王不会亲自去收取地租,会有各式各样的拿着地契(包括官印)的地主出现,但是,他们都只是“二地主”,临时地享有土地的所有权而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的农民都是无“根”的“流民”,或者是“流民”后备军。“流民问题”其实就是“农民问题”。
解决“流民”问题最好的莫过于宋朝。北宋加南宋也是三百年,却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宋江,方腊是被小说家大事渲染才深入人心的,即使在小说家的生花妙笔之下,那规模也小得可怜,根本不能与前朝的黄巢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李自成相比,甭说全国规模,连一个省都不是遍地烽烟。
宋朝的办法就是“军队扩编”,把“流民”统统收容到军队之中去,这也许是一条极其重要的历史经验: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花上巨款来豢养军队。只要把军官喂得肥肥的,那些士兵都只是一些行尸走肉。“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没有一个头上长着自己的“脑袋”。所以宋朝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庞大的军队,所有的军官都享有很高的俸禄,却是一个最孱弱的王朝,周边的所谓“夷狄”部落,哪个都能欺负他。他那庞大的军队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仗的。
实施宋朝这个办法有一个前提,就是得国库里有钱。没钱养活军队,军队带头造反,那局面岂是“流民”所可比拟的?
这个办法对明王朝来说,不灵!
明朝的财政一直吃紧,不是搜剐得不狠,而是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明太祖“马上得天下”,当然深知“军旅三昧”,所以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军队,登基不久全力诛杀的就是他的“亲密战友”。他接受了刘基的“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半部”中就大有文章。历代统治者全力打造的儒教文化,在宋代已经达到了“顶峰”。实践证明,所谓“存天理,灭人欲”那一套说教,经不住“放纵人欲”的“强势文化”的冲击,滚滚而来的蒙古马队把它扫荡到山乡的书院中和都会的戏台上了。“一场浩劫”过后,天下只剩下半部《论语》, 《论语》的精粹,诸如“诚信”、“仁爱”之类,经过巨大的民族灾难之后,本来就所剩无几,更何况朱家王朝的创业者在屠杀自己“战友”中的私私弊弊,更与“诚信”毫不搭界。天下的《论语》只剩下书皮了,当然只是“半部”。
在这种背景下,他产生了巨大的“政治天才”,就是建立起锦衣卫、东厂、西厂之类的特务体系。一方面要庞大的军队,军队是帝国的“命根子”,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是一把绝对需要的“安全锁”;同时又必须把军队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自己最信任的爪牙公开地或者秘密地去监视所有的大小官吏。这是另一把“安全锁”。与前者比较,后者更为重要,尽管级别不高,薪酬也十分可怜,但是却都是帝国的精粹,天子最信赖的人。
只可惜,他们遭际了“半部《论语》”的时代。这个时代很难产生真正的超越物欲的精粹。所谓的“精粹”概不例外的都经受不住“酒色财气”的诱惑。实在没办法,他们也是人。过节的时候,也要吃最大的对虾。冲动的时候,也要找最浪的女人。“食色,性也”。讲几句“无限忠于”之类的儒家信条,能解决吃饭****之类的大事吗?朱家皇帝哪个也得体恤亲信们的生理需要。
何况,他的这些亲信们在欲望上更异于常人。本来人为地剪除了那方面的能力,就急待补偿,越发有特殊的需求:大太监可以占有女人,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小太监却只能望梅止渴。两种人的“好色”都转化为对金钱的贪婪,“黑洞”就应运而生。
皇帝要笼络喽罗,心里自然明白“空话是喂不饱肚子的。”甭说在“浩劫”之后,人们的道德水准只是“书皮水平”,就是在孔孟时代,也得“重赏之下,必有武夫”。所以,皇帝对亲信爪牙,都额外准备着“红包”。老实讲,许许多多的人之所以卖身投靠,全是奔着这秘密的“红包”来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简单:任何不敢公开的收入,都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拿不到桌面上的金钱都是极其肮脏的,所以,能够得到这种钱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极其贪婪的。欲壑难填,必然出现财政“黑洞”,而且是无底洞。
大明王朝的钱都用来豢养特务了。国库空虚,全线吃紧,四处要钱,却没有钱可拨。眼下的崇祯皇帝早就被钱咬住了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自己一省再省,把“御膳房”都撤了,自己所用的银餐具也熔化了,变成了“饷银”。但是,杯水车薪,无可奈何,只得动员他的皇亲国戚,尽力捐输。然而遇到了太祖、成祖的不肖子孙,他们祖祖辈辈借助于“国”,骄奢淫逸,挥金如土,为了博取一个粉头的欢心,不惜花巨资四方寻求一粒宝石,可是, “国”真的用着他们了,他们就个个哭穷,崇祯越催,他们越穷,一个个都成了乞丐似的,恨不得再啃崇祯一口;与此同时,他们却把大量的金银细软偷偷地运出王府官宅。因为
“树倒猢狲散”是必然的。帝王的子孙都绝顶聪明,哪个还没有这点预感?给自己预留退路。这时候,那“国”,就成了崇祯皇帝自己一个人的“国”。他发动了整个皇宫,才筹集了不足四百两银子,真的是不够塞牙缝的。
庞大的特务体系仅仅贪婪还犹可说也,更可怕的是,他们制造了崇祯皇帝“无人可派”的局面。
既然是秘密薪酬,就带有巨大的随意性,但是这“性”总得有一点可操作****,否则的话,让喽罗们如何去献媚取宠?于是,皇帝们就不断地进行“政策调整”,“量化指标”。说白了,就是告密越多,越重要,就显示的忠心越强,越真诚。因而薪酬也就越多。
只可惜,遭际了“后浩劫”时代,只有“半部论语”,那些忠心耿耿但却操守有限的驯服奴才,这时就难免把“血腥”与“忠心”划上了等号。本来嘛!他们就是一群人格低下的无耻之徒,但凡稍有人格,谁肯以告密为职业?所以这班侏儒小人在物欲的熏陶下,很快就把“告密”升级为“诬告”,于是个个忠心可嘉,多多赏赉,国库囊空如洗不说,满朝文武可也就越来越少了。崇祯在位的十七年间,被杀的大学士有两人,被流放的大学士也有两人,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内阁大学士轻易就落到了如此下场,实在令满朝大臣寒心,至少说明还有另外一批更为皇帝信任的人。在六部尚书中,刑部尚书换了十七人,平均每人的任期只有一年。十七人中,一人被处死,五人被下狱,下狱中的两人又不明不白死在狱中。兵部尚书也不只一个被处死。地方督抚中,总督被杀者7人,其中就有建立了“鼎天”功勋的袁崇焕。巡抚11人,还不包括被逮后被迫自杀的。一个“万马齐喑”的局面出现了:大家都缄默其口,但是,却是绝对的两种人:一种人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却并不信任皇帝,只是想从皇帝那里尽可能地多捞一点,他们决不锋芒毕露。但是,却时刻警惕着,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们或者没有本事,或者把有限的本事都用在了“诬陷”、“告密”上了。平生是干不了一项正经事情的;另一种人真心忠于皇帝,却得不到皇帝的信任。偶尔有一两个敢于大声疾呼的,也决没有好下场,常常是未等开口就被众多的第一种人扼杀了。他们之中的佼佼者,读孔孟之道的书当了真,想干一点正经的事情,往往碰得头破血流,然而,尽管如此,还能够为天子的江山作一些修修补补,延缓崩溃的事情。发展的趋势却是:第一种人越来越多;第二种人越来越少,最后就到了“有君无臣”的地步。
众叛亲离,孤家寡人,正是“特务政治”的必然结果。
三
祸不单行,1642年崇祯皇帝唯一得心应手的屠刀易手,洪承畴投降了皇太极,让一场隆重的“举国皆祭”化成了“举国讨伐”。洪承畴的所有业绩统统一风吹。“常胜将军”也变成了“常败将军”。然而,这种中国式的逻辑却改变不了一种可怕的事实,就是他曾经战败过的敌手,不仅乘机崛起,而且加倍地幸灾乐祸。
曾经只率数十骑兵逃出洪承畴重围的李自成,很快收容了各地被打散的部下,重新点燃了漫天大火。
这年大年初一,他攻破了襄阳,宣布自己是新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