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早已被称为“闯王”了。但那是民间的称谓,毫无政权的色彩。自从荥阳大会之后,李自成就确定了“称王”的目标,决心建立一个政权与明朝皇帝分庭抗礼。这个“王”可不同于那个“王”,非同小可。
“要不要称王?”在农民起义军的上层曾经发生过巨大的争论,反对的几乎只有一人,就是李信(李岩)。
夜色已经很深了,李岩仍然毫无睡意,凝望着寒空里的上弦月,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一双手,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拥了上来,是一件披风,接着是非常温柔的声音;“天冷了。”他紧了紧披风,感到十分温暖。双手紧紧地握住了爱妻的纤手,注视着那双美丽的大眼,只说了一句:“没有退路了呀!”
只此一句,就足以把红娘子的热泪打得满面滂沱了。夫妻之间有时候更多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怎么能不了解丈夫的心境呢?丈夫出身于河南的名门望族,只是为了伸张正义,搭救她这个即将落入福王魔爪的绳妓,才得罪了权力盖天的皇叔,不得不弃家造反的。他确实是已经自断退路,因为在一个“讲究门第”的社会里,他背叛的是他原来所属的整个一个阶级,这是“大逆不道”!不比小偷小摸,或者抢了他侄子的江山。他自己明白,也下定决心,既然走上了造反之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真的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一个心眼儿为闯王卖命。
他提出了很多很好的建议,李自成采纳了不少,队伍很快改变了“流寇”状态,战斗力大大增强;他编辑了童谣:“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在民间广泛传唱,令李自成在民众中有了广泛的拥戴。简言之,成气候了。
然而,他的处境十分困难。
他和李自成的“蜜月”很快就过完了,李自成的态度很快就从“礼贤下士”,“事事请教”变成了“不即不离”。并非是他已江郎才尽,再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建议了,不!恰恰相反,随着他到来的日子渐多,了解的事情越多,他的意见也就越多,然而他就很不受欢迎了。一些人是明明深知道他的意见“句句是真理”,说的切中要害,但是,“话得看是谁说的”。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名门秀才”说的,就得另说另道了。他们见闯王对这个李岩言听计从,心里醋海腾波。最重要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牛金星,他跟李岩在知识分子这一点上是“同类项”,但却决不会相互包容。关起门来扪心自问,他会承认李岩的才能确实超过了自己,但是一开门,他就要与李岩比资历;“我是某某年追随闯王的,那年河南正闹******,李岩只怕还在吃大馒头吧。”另一个是宋献策,他对牛金星的心事洞若观火:“他早已想当开国宰相了。自以为无人能与他竞争,现在对手来了,他还不是岌岌不可名状?”但是他也嫉妒李岩;“我还自称是最懂‘图谶之学’呢!为什么那童谣不是我编出来的呢?”他感到自己很丢面子不说,只怕在闯王心目中,这“第一军师”的地位也受到了威胁。
另一些人以刘宗敏为代表,本来就对李岩看不顺眼:“老子造反是叫你们这帮人逼的!当年你们哪个瞧得起我们这些泥腿子?如今看着我们就要成事了,你跑到我们这儿来,不就是想还要保住原来的荣华富贵吗?闯王容易上这种人的当,什么造反人越多越好,老子造反,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不少。你老老实实听话尚可,怎么能不识抬举,多嘴多舌?老子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可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
“老子打下来的天下,凭什么让你来指手画脚?你来说三道四,就是别有用心。就是想来夺权。老子打下来的天下,让你们来坐江山,休想!”
他曾与闯王发生过一场争论:
闯王;“李岩也是造反的。”
刘宗敏;“他也造反?”
闯王;“是啊!朝政腐败,奸臣当道,特务横行,好人受气——”
刘宗敏;“停!这些嘴皮子上的话,你留着吧!你怎么不问问我,我等为什么造反?”
闯王;“你为什么造反?”
刘宗敏;“我活不下去了!造不造反都是死路一条。他为什么?不造反,不是同样可以搂着那个漂亮娘们吗?”
他艳羡红娘子,可惜让李岩这个财主羔子捷足先登了。真他妈不公平,造反前,只能看着美女眼馋;造反了,还得看着美女眼馋,他咽了一口唾沫,得意地瞅着李自成。
李自成无法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
李岩充分体谅李自成,知道闯王跟他一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只要闯王继续尊重他,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他就竭诚相报。殊不知闯王也在起变化。红娘子以女人的细腻察觉到这一点,提醒自己的丈夫。李岩长叹一口粗气;“我还不知道吗?就要打下天下了,谁也无力回天!”
是的,夺取天下的道路是漫长的。在初期,像一棵小苗,要生存,要发展,阳光需要,水分也需要,哪怕是浑浊不堪的水,都会虚怀若谷地兼容并蓄;然而即将胜利了,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事业已经马上登峰造极,他就用不着再倾听不同意见了。这个时候,谁再多嘴多舌,说轻了,可以完全不予理睬,说重了,他那因为胜利已经高度膨胀的自尊心,就会颤抖,大耍“阳谋”。李岩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伴一个出身寒微的“准天子”更是头上悬着屠刀,随时随地都可能斧钺加身。但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痴心不改,一如既往,还是“谏言铮铮”。他对爱妻红娘子说:“我既然已经从贼了,就只能身不由己,古人云:与人谋事当竭尽全力,贼对我好,我不遗余力;贼对我不好,我也要肝脑涂地。万劫不复了!”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明白,闯王对他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在最初的日子里,闯王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在很有分寸地重用他。闯王身边的将领都是出身赤贫的流民,有那么一两个识字的,也都十分寒微,牛金星是落第秀才,宋献策是江湖术士。但是追随闯王的历史都很长,为闯王的事业都立下了汗马功劳。闯王得到了他,尽管在私下里可以说“如鱼得水”, “好比刘玄德得到了诸葛亮。”但是在公开场合,他要“避嫌”,避免属下“腹诽”:“闯王喜富厌贫”、“得了个识文断字的,就把草莽兄弟都扔了。”
以李岩的睿目,当然不会看不到,就是在那样的日子里,闯王虽然对他言听计从,但是并不真正信任他。他的部队当然也扩展得很快。但是仅限于他的河南老乡。这支部队当然也能打硬仗,但是,离开了河南,不会抢掠,给养就成了问题。相比之下,他的部队就未免“蔽衣寒食”了。
随着闯王的事业迅猛发展,他与闯王的关系急剧降温。在“称王”这个问题上,迅速激化了。李岩不识事物,居然敢力排众议,反对早“称王”。
他的理由是摆不出来的:军纪如此之差!还是一群流寇,如何进入城市?河南的士绅舆情汹汹,比之于张献忠,尽管令敌闻风丧胆,但却需维系民心。过早称王,弊多利少。
这样“自揭疮疤”的话,能说出口来吗?
他只能说历史,希望李自成能接受历史经验,作出正确的选择。
“历史是什么?”环绕着李自成的众多将领面面相觑,觉得非常新鲜。一齐把目光盯上了李岩。
李岩很作难,因为这决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他就未免有点迟疑。刘宗敏不耐烦了:“快说!甭绕来绕去,说那么多老百姓听不懂的话。一斧子一块,直截了当!”
李岩只好非常简单地说;“历史就是过去的事。”
不料引起了哄堂大笑。
“过去的事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刘宗敏亮着他铜钟般的嗓音说,“我等只要现在!现在我们都是将军了,还说过去?过去我们都是光着腚!老祖宗也好不到那里去。”
是的,任何一个新生政权都有着巧取豪夺的过程,他们回首,不管怎么吹嘘“光辉灿烂”,但内心却十分恐惧。所以,他们只能让国史馆去修前朝的历史;他们更畏惧当代人写“野史”,以免引起后患。所以,任何一个统治者,说穿了都是不要历史的,他们只要“历史著作”。历史著作在本质上是“帝王的旗袍”,剪裁可体,既可以掩饰帝王那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躯体;又可以涂脂抹粉,回环曲折突出婀娜多姿的曲线。“经、史、子、集”,史排在经典之后,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从本质意义上说,所有用公款豢养的历史学者都是皇帝的奴才,是给皇帝做旗袍的。不想做这份奴才,就只能去写野史。上了档次的统治者,要精心打造可体的“旗袍”,不上档次的,就赤裸裸的不要“旗袍”了。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光宗耀祖”,干的就是“欺祖灭宗”的勾当。
李自成介于二者之间,所以制止了刘宗敏,让李岩把话说完。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就是接受了谋臣的建议,‘缓称王’的。”
这次是引起了李自成的哄堂大笑了;“原来是他呀!我反的就是他的子孙,夺的就是他的天下,怎么能学他?你也太迂腐了。”
李岩确实迂腐!意见可以千条万条,内容可以千变万化,但是涉及到权力,立即就成了废话。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你要延缓人家攫取最高权力的进程,岂不糊涂透顶?
崇祯十七年(公历l644年),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年份。这年冬天,中国的北方飘着漫天大雪,北京更是终日大雪迷漫,唯独在古城西安,却出现了连续的晴朗天气,似乎那明媚的春天提前来临了,骊山脚下,华清池畔,居然出现了游人的足迹。
这种地方已经荒凉得太久太久了。“战乱”对人们生活的改变,首先就是把“游览”改成了“逃难”。西安这座大城曾经麇集过很多的达官贵人,成为一座“避风港”,但是,委实十分短暂,闯王李自成的义军,尽管几次大起大落,但每次攻陷西安,都是易如反掌。崇祯十五年(公元l642年)崇祯皇帝又听信了谗言;“贺人龙是李自成的同乡,李自成称他是‘贺疯子’,多么亲切!”。这还了得!自己身边唯一一个能够镇压流寇,堪称颇为悍勇的大将竟如此得到闯贼的钟爱,“密件”测的对呀,闯贼是一些农民,农民都是粗野的,他们都把骂人当成了一种亲切。于是就下了一道“密旨”,把贺人龙杀了。农民起义军的将领闻讯之后,酌酒相庆:“贺疯子死,取关中如拾芥矣!”果然,农民起义军的铁扫帚很快就把西安城打扫得干干净净,西安成了农民起义军的天下。这里已经会聚了大量的义军,新的部队还在不断地涌来。
这年的大年初一,李自成在这里宣布:建立大顺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