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令崇祯皇帝心惊肉跳的消息传到了北京城:李自成已经在西安建立了大顺王朝,即将统帅数十万大军进军北京。
崇祯皇帝比谁都明白:他的王朝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
他浑身筛糠不止,痛哭流涕地说:“朕非亡国之君,事事皆亡国之象。祖宗天下一时失之,有何面目见祖宗于九泉之下?朕当誓师御驾亲征,与流寇决一死战,也不枉为朱家子孙。”
他恢复了镇静,信誓旦旦,摩拳擦掌,很像一个大有作为的一代英主了。
他煞有介事地召开御前大臣会议。很可惜,那些肱股之臣竟然一个也没有到场。那些誓死效忠的话语还声犹在耳,人却跑得无影无踪了。
只有一个李建泰,算是赤胆忠心,平常日官太小,实在显不出他来,现在脱颖而出,感动得崇祯皇帝大泪滂沱。他立即颁旨:金杯赐酒!这是巨大的荣耀不说,一生吝啬的崇祯皇帝还破例地将金杯赐给了李建泰。
一君一臣,好不壮观!
皇帝说明了要御驾亲征的意思,臣子立即挺身而出,要为天子效劳。危急时刻难得有忠勇之人,皇帝立即御笔亲书
《钦赐督捕手敕》,赋予李建泰巨大的权力;“行间一切调度赏罚俱不中制”,也就是说,爱杀谁就杀谁,可以突破所有的规章制度,怎么做都不用请示天子了。简直就是第二个天子。
只可惜,天下已经不再姓朱,李建泰出了北京城,就成了一个穿着官服的乞丐,沿途州县连饭都没有人管了。这就是“权力的万花筒”:尊重他,他就是个天子;不尊重他,他就是个小子——连乞丐都不如。
李建泰到了保定,就投降了“逆贼”。崇祯皇帝这才明白:原来他所有的忠贞臣子都是虚幻的,而只有他是孤家寡人才是真实的。他早已回天无力了。
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势如破竹,三月十五日进攻居庸关,守将使首投降。三月十六日直下昌平,当天下午就进抵北京城下。十七日包围了北京。北京城里乱成一锅粥。三月十八日晚上,李自成占领了外城。
崇祯皇帝身边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他率领着宫内的太监在内城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无可奈何地回到宫内。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登上了煤山,遥望外城,只见烽火连天。他只能仰天长叹。一个威震八方的天子,如今成了天之弃子,除了泪水洗面,毫无作为。
他决定回去处理后事。
传种接代最为重要,他让三个未成年的儿子,穿上破旧的衣服,噙着热泪叮嘱道:“今天你们还是太子和王子,明天就是普通老百姓了。出去之后,见到年长者要叫伯伯,见到年轻人要叫先生。你们要学会保护自己。快!快逃命去吧!”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是的,仅仅一个称呼,就把他的家族从“老百姓”中分化了出去。他们子子孙孙已经不会叫“伯伯”“先生”了。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必须实现从“王爷”到“普通老百姓”的角色转变。多么痛苦,多么艰难!无可奈何。
送走了三个儿子,他想喝酒,就习惯地喊;“传旨!”
奇怪!往日他的声音未落就会响起一片回应声;今日是怎么了?竟然无声无息。他再喊,有一个人象影子一样悄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是太监王承恩——崇祯皇帝临死之前唯一一个喘气的人。
历史往往惊人的相似:帝王临死,身边都非常冷清。即使有忠贞不二的大臣可以托孤,那大臣也都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自顾不暇,怎能不与咽气的天子离心离德?大权旁落的天子更甭说了,权臣早已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临死让他享受孤独的滋味,正是情理中的事。崇祯在临死的时候还有一个与他一个心眼的人,已属万幸,完全可以在所有的帝王灵前显摆了。
他自斟自饮,很想来一个酩酊大醉;然而非常奇怪,越喝,反而越是清醒。望着黑压压的紫金城,他百感交集。十七年的呕心沥血,十七年的惨淡经营,到头来竟然是如此下场!不仅自己的所有努力皆成泡影,连祖宗留下来的一切,也都要拱手让给他人——想到这里,他蓦的意识到还有大事未做——女人!女人的事非同小可,得快,快快!
他先到了坤宁宫,察看他的嫔妃是否已经“遵旨自裁”了。无论如何,那是些已经与他有了“名分”的女人,她们都是只供天子驱使的女人,“两个男人不能耕耘同一块土地”,天下的美女我已经不能再享受了,但是,我打不着羊,也决不让羊吃草。他挥舞着宝剑,要大开杀戒了。
少顷,他到了坤宁宫,见到了天姿国色的周后,泪眼相望,然后长叹一声,眼睁睁地瞅着雍容华贵的女人自缢身亡。然后,他又狂笑着扑向田妃居住的西宫,田妃自缢时蹬倒了板凳,跌下来,还在苟延娇喘。这时,只引起皇帝的大怒,二话没说,就一剑刺去。田妃顿时血流如注,溅了皇帝一身鲜血,把皇帝变成了个“血人”。血人在宫中发了疯,他只要看见有个女人还在喘气,就一剑砍将过去,马上结束那个准备“侍贼”的贱人生命。真的是骁勇异常,比他的那些文武群臣强多了。一连杀了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嫔妃,仍旧毫不解气,但是,时不我待,他要直奔寿宁宫——那里住着他最疼爱的,刚刚进入“花季”的小女儿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是崇祯皇帝心尖上的“花骨朵”,刚满十六岁,已经选好了驸马,正陶醉在待嫁的幸福之中。现在——
她突然见到了一个血人,立即花容失色。
崇祯皇帝见到了花容月貌的女儿,真的是千种酸楚,万种悲哀一齐涌上了心头;“这是一个即将享受到青春快乐的女儿呀!把她留在人间?也许可以侥幸逃出去?”
“不!”他立即否定了这一丝柔情,“一个亡国之君的公主,一个貌若天仙的少女,一旦陷入贼手,将会是一种什么下场?”
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自己将罪臣之女“转营“的景象:哀哀无告的女人,颤抖着嫩弱的身子,在排着队的军汉蹂躏下,起初还能声嘶力竭地喊,可喊着喊着就奄奄一息了。那些军汉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他们磋对美丽的少女,个个如虎似狼,非把她们变成冰冷的僵尸不可。
明代惩罚他的罪臣,发明了极端残酷的“转营”制度。就是将得罪了朝廷的官吏处分之外,还要把他们的妻女统统充作官妓;这且不说,还要将她们“转营”,供众多的军人轮奸。崇祯皇帝实在害怕这种报应。,
我的爱女决不能遭受这样的凌辱,与其等待那样的时刻,不如防患于未然。他不再犹豫了,毅然举起了带血的宝剑。
长平公主终于看清了那个浑身是血的屠夫,竟然就是自己的父亲。她刚刚从万分惊悸中回过神来,却见那剑闪着寒光朝着自己砍了过来。惊悸再次主宰了她,她大喊一声;“父皇!”就扑了过来。
是啊!求生的本能本来就是父亲给的,现在大难临头,当然还得求父皇保护。
这一声“父皇”真是撕心裂肺,叫得崇祯皇帝心如刀绞。他心里明明泛滥着千种柔情,却化着了一句千古名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说罢,一剑砍去,长平公主立即倒在血泊之中。
望着天生丽质的女儿香消玉殒,崇祯皇帝浑身发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他仰天长号;“天啊!我励精图治十七年,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你太不公平了啊!”
十七年前他登基的时候,他接过来的是一个烂摊子,一个徒具强大外壳而内中却极其腐朽的王朝。政治腐败,军事衰弱,经济崩溃,民心思乱,可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举。他一心一意想当个“中兴英主”,用铁腕处治了阉党魏忠贤,令黑暗如磬的中国出现了一缕曙光。可这又有什么用?文武群臣讲的是忠君报国,但谁都对燃眉之急的大事束手无策。懈怠、麻木、自私、虚伪、昏庸、愚昧、贪婪、狡猾、勾心斗角成了他们共有的品格,群臣共有的通病。崇祯皇帝在临死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他的群臣本来的面目,作出了恰当的评价。
“朕非亡国之君,而文武尽皆亡国之臣。”崇祯皇帝终于找到了今天所以造成了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是内外诸臣误我!”
血泊中的女儿已经完全昏迷,可他自己的思绪却如泉水般的往上涌。
世人都向往的皇冠,带给他人的是荣耀、权势、享乐;可带给他的却只是痛苦和烦闷。为挽救大厦于将倾,他比他的父兄付出了多几倍的心血。他喜欢音乐,尤其喜欢弹琴,却难得有机会摸一摸田妃命工匠特意为他制作的月琴。他自幼喜欢花草,却很少迈过御花园的门槛。为了体恤财政的困难,他的衣服都要拆洗三次以上。日常所用非瓷即木,金银制品都送去“银作局”化银充饷了。在位十七年,宫中没有进行任何营建,晚上批阅奏章深夜不寐,肚子饿了,只让太监去买点油条充饥,因为他把“御膳房”都撤了。
他的廉政有目共睹,他的勤政也超过了历史上任何一个帝王。平时白天在文华殿批阅章奏,接见群臣,晚上在乾清官阅览奏表,军情紧急时,一连几个昼夜都得不到休息,当值的内侍耐不住瞌睡,一人发一个貂皮袋,可以和衣睡在御案旁,而他还得不间断地在灯下苦熬。
“朕这一生,吃穿住用极尽节俭,声色犬马均不沾边。不是朕没有七情六欲,实在是心怀中兴壮志,令朕克己复礼呀!”
崇祯皇帝望着血泊中的女儿依然那么美丽,更加心碎,继而哀号道;“无奈大明帝国已经病人膏肓,我虽拼命挣扎,欲挽狂澜于既倒,但是,在天下将崩之际,谁也回天无力。我们父女只能到冥冥之中相会了。
他离开了血泊中的女儿,让司礼太监王承恩架着出了宫,登上了煤山。他跑掉了一只鞋子,占有血迹的长袍也脱掉了,只穿着一件宽松的内袍进了寿皇殿。
他下了最后一道圣旨,令王承恩在梁上结了一根白绫,吩咐道;“朕死后,汝可自行逃命。”说罢,将那白绫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这时是公元1644年农历四月二十五日黎明。三天后,有人在他的内衣里发现了他的“遗诏”:
朕登基十七年,致敌人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
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
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
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这皇帝很有意思:制造了大量的“流民”还在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他的百姓。中国的百姓很悲哀:总是帝王的工具!
二
“盛大的节日”终于来临了!
“造反”成功,非同小可!攻进了天子的金銮殿,天下的一切都归我所有了。
成群结队的军人冲进了皇宫,他们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女人。天底下居然还有如此美貌的女人,那肤色怎么如此白嫩?简直就是瓷器做的。他们像发现了奇迹似的,把最好的留给首长,然后就快乐地喊叫着扑上去,尽情地享受着占有者的“特权”。
大大小小的首长们却不象他们的部下,只图片刻的发泄。他们要长期的占有,于是一人挑了一个宫女,抱了回去。“皇帝佬儿能玩的,老子当然能玩。如今轮到老子了!”
相比之下,宫中的女人毕竟有限,远远不能满足广大将士的饥渴。于是,没有任何人下命令,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把冲击的目标转向了高门大户。道理不是明摆着吗?他们跟皇帝是穿着一条裤子的,都是我们造反的对象。他们凭什么占有这么多美丽的女人?一个个还细皮嫩肉的!他们将这些女人摁在地上就撕扯衣服,完全不管女人是拼命挣扎,还是已经气息奄奄。当然也有人抢先占据了小姐的绣床,他们就搂着女人在床上打滚。发泄完毕之后,再在小姐的绣床上“踏上一只脚”。理由也十分“纯净”,那绣床太漂亮了,漂亮得刺眼,我们没有看见过,理所当然地恨它,“踏上一只脚”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当然,他们也决不仅仅局限于抢几个女人,女人只不过是“喘气的财产”而已。他们还要不喘气的财产。大宗的归刘宗敏,他已经把名门望族、富商巨贾都铐了起来,一个个地“追索”;那些小小不然的,可以随身携带的,就成了许多人的“囊中之物”。这也是完全合乎逻辑的,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战利品”,当然得实行“大家拿”。况且,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你们是从我们这些“泥腿子”口里“抠”了去的,现在,我们“剥夺剥夺者”,天经地义!
在几十万大军在城里欢喜雀跃时,唯有李岩却把自己的部队撤到了城外,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部队也去“扰民”。对“兄弟部队”的做法很有一点“隐忧”。
他确实打着深刻的“剥削阶级烙印”,对城里的阔人确实恨不起来,没有他的农民兄弟那样的“本能”。农民兄弟见了城里人,有一种本能的反感,甚至是仇视:你们为什么坐着晒太阳,我们却要在太阳底下拉锄钩子?你们为什吃肉嚼馍,我们却吃糠咽菜?城里人都阔,而阔人都可恶!李岩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城里人”确实比农人“阔”,但是,“阔”并不一定就是罪人,就该受到惩罚,特别是他们的妻女,不乏善良之人,又没有得罪你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你们凭什么糟践她们?她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会喘气的财产。不错,跟你们相比,城里人的财产确实是太多了,这十分不公平。应该有一个“均”。但是怎么“均”?可得好好想一想,然后再行动。无论如何,总不能抢吧!“抢”,只能造成新的“不公平”。“不公平”大了,人家还会抢你的,抢来抢去,如何是了?不是已经发生了自家人在城门里为抢一只金镯子而火并吗?
但是李岩派出了一小股部队占领了“吴府”,即吴三桂在北京的家。
众人都陶醉在取得“伟大胜利”的狂欢时,他却对轻易取得的“最后硕果”有着清醒的估计。